铃铛
2019-07-25
太热了,这该死的天气。停在老万家门口那棵皂角树上的知了,在叫了一晌午后,也趴窝了。在它“知了,知了,知了”叫得连成了线的时候,我们想的是水,水,水,让人想着的就是一件事:赶紧将短裤扯掉,藏在玉米地里,憋着一口气,跳进村子后面的老古河,一个猛子扎到水底下,躲那儿最凉快。那时候也还有一丝丝的风,就是从老古河上刮来的,挂在树杈上的皂角们“刷、刷、刷”摇摆起来,老万家的几个丫头这时就会从门里面探头探脑出来张望一番,皂角们的拍手声,让她们以为是我们蹑手蹑脚的脚步声呢。我们才一下水,她们说不定就找上我们的父母告状去。真烦。
现在是晚饭前息夏的时辰,从汗水中午睡醒来的人,如果张眼看看日头,觉得会有很多日影在眼前晃。这么闷,也许要下雨。
热浪是无形的,寂静的。再过一小时,不,再过两小时,我们才可以被大人们一起带着去河里痛快地洗浴。现在不行,连知了都齐刷刷偃旗息鼓了。伙伴们也都没有声音了,好像都钻水底下去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傻待着了。
就是我这么想,也是无聊,没什么好想的,真的什么也没有。
“叮,丁丁。”
“叮,丁丁。”
这好奇怪,把我耳朵一下给烫着了似的。
“叮,丁丁。”
“叮,丁丁。”
重复响着的时候,我连气都喘不上来快了。
“啊,二子,快伍儿。”
赤脚飞奔的孩子们,我太熟悉了。
“叮,丁丁。”
“叮,丁丁。”
好像有人慢腾腾拦了他的路。
老万举着一只铃铛,另外一只手去触发他的机关。只有一只亮晶晶的铃铛。一只空白的铃铛,不再是长在自行车龙头杠上的一只光铃铛。
我喜欢和老万的三丫头一起疯玩,她大我一岁,七岁,可她懂的比我的那些伙伴加起来的都要多。
“这叫什么草啊?”
“是啊,三姐,什么草啊?”
三丫头的跟屁虫,四丫头五丫头抢在我前头问。
“这叫地趴草。你妈的这都不晓得,呸!”
地趴草就贴着地面长,蹿起来好快,人踩来踩去的村道上,它都长得旺旺的。桥口的地主杭老胖,人刚刚给枪毙了,没等到他家从前的两个长工分走他的房子,这草就越过他家的门槛儿,爬进灶屋间,爬进房间,就差没着床脚爬上床了。地趴草很快就疯长到他的坟头上去了。
三丫头手上拿着的就是地趴草刚刚长起来的碧绿的草籽包,像一颗绿色的露珠,将它从中间一掐二,牢牢按到知了两只突出的眼珠子上,然后,放开它的翅膀。“吱”,一声拉长的尖叫,被蒙上了眼睛的知了,斜刺里蹿出去,“扑”,撞到一棵杨树干上,掉下来,缓缓神儿后,“兹”,又一声长鸣,再一次腾空而起。
“瞎眼儿郎,瞎眼儿郎,傻瓜跟着后面忙。”
“傻瓜跟着疯子忙,你家是个瞎眼儿郎,瞎眼儿郎。”
三丫头领着我们一群,跟着那只瞎飞瞎撞的知了,拍着手,满田满野疯追。
三丫头知道合作社的粮仓后面麻雀最小也最多;下雨天太阳没有熄灯还在天上亮着,就是打盹儿了;她说她小时候喝过伯伯家羊奶的,像桑树液那样难喝,合作社不养蚕,小桑林地砍掉改大田了。再说,她家穷得连一头羊都没有。
说到这头羊,三丫头可又要哭晕了。她那么相信我,拉着我的手一起过的老古河百岁桥,到她伯伯家牵回来那头小母羊。说到那头小母羊,有天居然上了三丫头和她妹妹们的床,因为它叫个没完,哪怕是吃完了我藏着捂在肚子上的那四片大桑叶,还是在床上像头呆驴那么转圈子,小尾巴还一翕一张的。之后,我们又一起牵着小母羊去桥口木匠家,找到一见小母羊就打喷嚏流鼻涕的卷翘角老种羊。三丫头懂得好多。
唉,可惜,小母羊没到生崽时就死了。
三丫头说,小母羊是被她伯母念咒毒死了。
老万却说,没事儿,再穷的人家也养得起老鼠。
老万家真穷,老鼠大白天都跑出来咬丫头们的光脚趾头了。
我有时闭上眼睛会默念三句,老鼠老鼠,你千万别咬三丫头的脚。她的脚是臭脚,一定是的,每天她都要等妹妹们洗好脚,再用她们的洗脚水洗脚的呀,真臭,真臭!三丫头洗脚的时候,小母羊喜欢用头蹭她的膝盖。对,她放屁特别臭。她放屁就喜欢跑进人堆里头,一拍屁股,“泼”“泼、泼泼”,然后撒腿就跑了。
沒人的时候,她让我蹲下,一个转身,屁股对着我的脸,长长、长长的一个响屁,我捏紧鼻子,赶紧往上风处跑。她太会放屁了,像合作社的那头牛似的。可牛吃的是草啊,哦,她家人晚饭常常不吃就上床睡觉了。老万说,天一擦黑就睡觉,那才叫养精神咧。
我刚才是说老鼠吧。那时候我就想,要是有点响声吓唬吓唬老鼠多好。当然,要有个铃铛就好了。
“叮,丁丁。”
“叮,丁丁。”
老鼠怕声音啊!
“老鼠不是怕人,是怕声音。”
三丫头常常跟小母羊就这么说。
我知道蜈蚣也怕声音。
三丫头在河边柳树根下捉到一只蜈蚣,掀开她那已显短的小褂子,用小棍轻轻挑了放在她鼓起的白白肚皮上。受惊的蜈蚣弯作钩形,好一会儿,才又将皱缩的绿身子扯直了,红红的脑袋探着须,开始沿着肚皮向上爬,运动到三丫头的那两颗小蓓蕾中间打尖儿。三丫头看着我大气儿不敢出的样子,直眨眼睛做鬼脸。她用大拇指按住蜈蚣的头,停在她胸口的两只小蓓蕾那儿。蜈蚣像只弹簧,痛苦地扭动着身子,左右上下来回甩动。
“咬我呀,咬我呀,快咬我呀!”
我的耳朵里面灌满的似乎全是再远处北凌河上呼呼呼刮上河口的烈风,眼前生起了一层白色的雾气,迷迷糊糊的,又有点像尿急的样子。
三丫头另一只手一把拎过我耳朵拉到她胸前,一松手却捏住了我的鼻子,让我去嗅一嗅。
“干什么,干什么呀?”
腥腥的,好恶心的气味。
“啊——”我终于挣扎开,杀猪叫一般,撒腿就蹿出去。
三丫头边追我边喊:
“跑不了,哈哈,掉你脖子里面了——”
这次是,我的手臂脱臼了。我栽在了一根树桩上。
“快起来,你这个脓包。摔一摔,长得快!”
她这一拉,疼得我满头满脑直冒冷汗。
我怕蜈蚣。我更怕三丫头。
我梦见蜈蚣掉在脖颈上,凉嗖嗖,痒丝丝,直到吓得手舞足蹈醒来为止。我妈说我被三丫头施了蛊,中上邪了。
从梦里惊醒,我既害怕又兴奋,因为我见到了捉壁虎的三丫头,抓蛤蟆的三丫头,剪老鼠尾巴的三丫头。
“鱼很伤心,鱼是不用睡觉的。”三丫头说。
她拎着篮子,站在烈日下的田野里捞鱼,只见一块石头接着一块石头蹦出来。你们从哪儿来,要回哪儿去?
下一刻,她对自己烈日下的影子避之唯恐不及,黑压压的影子成了密集涌动的巨大蚁群,正在仓皇四散,像泼出去的一盆水,连痕迹都不留,迅速消失不见了。
我想马上再睡着,又一时难以入睡,那些蚂蚁变成了一张张人脸,从地下不断涌上来浮出地面。我知道,这都是村子里死去的人,有被刺刀削去一半脸的,有投河溺水的,有瞎眼的,有生着疥疮的,有爬满蛆虫的,有的是我从前的玩伴儿。这些都是阴湿的雨后黄昏,在战壕泥巴墙、草垛间、河滩芦苇丛若隐若现曾经浮出过的面孔,由于在大太阳底下暴晒,它们纷纷撤退,回到它们该待的地方去。所有面孔又回到了一张女人的面孔:女蛮子涂上腮红胭脂的脸。
“然后呢,没有然后了。”三丫头说。
“叮,丁丁丁。”
铃铛的声音,有点喑哑,反射着太阳光的自行车现身在田坎上,有点刺眼,靠着铃声驱驶,围绕村子打转。是老万骑车带着她穿戴大花褂子的新娘。
“叮,丁丁丁。”
从小铃铛响瞬间转变成过年时连续的鞭炮声。
一场大火起来,三丫头点燃了蚂蚁王国,劈劈啪啪的炸裂声响作一片,所有模糊的面孔都席卷在火堆里翻滚上升后烟消云散。这是今年这个夏天无人能够扑救的火灾,全村的狗儿围着大火狂吠不止,有如疯狂的诅咒声。
“贱人,村里出的丧门星,贱人哪!”
骂声一起来,刚才还游荡在天空的半个月亮,立马躲藏到了一大块乌云后面,连同凶狠无比的青蛙叫都变得模糊了,都钻进河里水藻底下去了。
好吧,随你们怎么去说怎么骂吧,事实上,有生以来,我第一次体验到了那个被大人们称之为幸福的东西,就因为三丫头会在梦里跑到我的梦里来。我也确切地知道了,有一天,我会像梦里又重新见过的人那样,真的会死掉,不,是一定会死掉。尽管就像大人们说的幸福的东西是那么少,可我呀,还是愿意再出生一次,我还是愿意哪怕只是再见到三丫头一次。但我不会当面对她说,绝不。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行人读上一百遍,一觉睡到天大亮。”
老万从郎中二先生那里讨来了毛笔,亲自写在一张黄黄的菩萨供纸背面,交给我妈张贴在百岁桥口的大槐树上。
老万抓住三丫头的一头乱发问她:“疯子,疯婆子生的疯丫头,你疯!疯得我头都大了,你娘不要的东西,害人精,惹祸精,你是毒蜈蚣投的胎呀?呸!呸!呸!”
骂到一半,老万突然鬼上身一样卡壳了,冷不丁伸出受了枪伤僵直的右手,抽了自己一记耳光。
“老东西,完了,完了,你完了。”
老万举着这只铃铛,像驱赶蚊子一样,躲开直往他身上扑的我们,最后一个动作更奇怪,像是从马背上跳下来似的,为了避开一个大孩子猴子般蹿上去骑他的肩。他闪开时发出猫头鹰半夜的怪叫。
这铃铛的声音昨天曾盘旋在村口,整个村子的人都惊到了。
“你怎么走路的,这么慢?”
“叮,丁丁。” “叮,丁丁。”
从村口转过身时,老万就看清了,是他。
他说话时侧身的样子,左肩耸得有点儿高。
一个团长是多大的官儿,到底是团长大还是旅长大?
几个半大小伙子在议论,争执不下,他们跑来扯住老万受伤后不易甩开的那条胳膊问。
村长说,老万一身的臭兵油子毛病。他胳膊、肚皮和小腿上都有枪眼儿。这事儿问他准有答案。只不过,村长说他是个革命的逃兵,可耻。他每回都要拍桌子发誓,我是受伤躺在门板上被队伍遣散了送回家的。可村里的人都知道,他们家穷得连一块正儿八經的门板都没有。他家屋前倒是有一棵树呢,可只是一棵东倒西歪的皂角树。全村都没有一棵像样的大树了,因为要进合作社时,大家把自己田里的树都锯了或者卖了,他想找棵树藏在老古河底下沤着日后晒干了做门板的门儿都没有了,连村北桥口的木匠把他吃饭的家伙都转让给镇上的木工服务社去了。
老万家的门是一堵篱笆墙,锁呢,是一根麻绳系着的一块有孔的石头,白天朝外挂着,夜里朝里面挂着,下雨天放在外头泥巴地里可以做垫脚石。每当我们庄子上的人嘀咕一声口头禅“穷得连块门板都没有”时,我都会向老万家踮起脚来望一望,生怕他家什么时候真的有了一块门板,那我就不能白天黑夜一想到找三丫头就像猫和狗一样,一侧身子就能钻过那道篱笆的“门”了。村长过来跺一脚,那块挂“锁”会自动在篱笆上晃两晃。也像老万躲着村里人自言自语的模样。
说到自言自语的老万,他是真的很老了,至少和我们村庄一样老,他的五个丫头有大有小。看上去,他的老婆比她的大丫头好像大不了太大,老太婆们都说,老万家养着个妖怪,既不下地干活儿,也不和村里婆娘串门儿。和丫头们说话都绕着舌头尖儿,外人谁也听不分明。因为她是个妖精,长不大,所以她的头总是梳得油光光,脑后绾个发髻,发髻上罩着漏空的黑网子。她穿宽袖子衣服,袖管上绣着彩线花朵。她走路呢,一摇一摆,好像脚下踩着戏台,双乳却直挺挺先向前冲着的,倒像是要把胸口顶破了才好。她那个随身带着的锡制粉饼盒常常是空的,她会跟货船跑到老远的北凌河边上找到红蚂蚁窝,挖点红粉灰放在里面冒充胭脂。老太婆们说,她喜欢在月光下晒,不然咋会这么白?
月初头开始,从一大早上女蛮子就眼巴巴等人了,她等那个从北凌河转运农副产品到老古河时随船货郎摊的哨子响。当村里的老少娘们儿都围攻上来时,她趁手顺走一两样东西。从北凌河外乡来的瘦高的货郎伸出他灵巧、白净的手,抹油似的在她脸蛋上撸过去,拖了戏腔戏调,慢悠悠地坏笑道:“你总要记得,欠我一样什么哦,女蛮子。”
三丫头的娘本来是个路过的外乡唱戏班的人,跟老万生完该生的娃,她又跟货郎摊往北凌河上游的方向,跑得没音信了。过了好几个月,女蛮子又跑回村口偷偷摸摸接走了老大和老二。反正村子里再也看不到老萬家的老大和老二了,不论是河畔、井边、谷场还是合作社的畜牧栏。
二子妈说,那天夜里,她听到林子的狗叫得慌,不知不觉走到了外面。
“本来漆黑的天上,一串一串的流星,把我吓死了,最亮的那颗火球落下来,就落在我们村子后头干草堆上。我呀,没办法。我说,我这是在哪儿?我听到了什么?我呀,是受到了惊吓,我一个寡妇人家,兵荒马乱过来的,二子爹死在我手臂里的那一夜又回来了。我呀,还真是没办法,我就赶紧看牢自己的孩子——”
社里的干草堆就在老万家屋子后面,那儿有不少炮弹坑,一排树都拦腰炸断了,成了蚂蚁窝,我们常常到那儿玩打仗,运气好,能捡到黄铜弹壳儿卖给货郎摊儿换糖果。三丫头的姐姐一定是被流星接走了。二子妈说得我心里直发抖。
女蛮子留下了一身唱戏时才会穿的大花褂给了三丫头。现在,那有牡丹图的花褂已经套到了三丫头身上了。花褂太大了,她一穿上,妈妈的那股疯劲儿就立马传染给了三丫头,看看她胡搅蛮缠、能说会道的那些唱词儿就知道了点啥。现在天刮大风,皂角树顶上的喜鹊巢都刮翻了,她蹬蹬蹬爬上去,一屁股坐进拨正了的喜鹊巢,风大,只看见她的一张嘴开开闭闭,像那只被风吹跑到河北芦苇林子里面去了的长尾喜鹊,好啰嗦的一只喜鹊啊,有时一上午听到它在老古河上叫唤。站在老古河岸上的人打老远看到这件大花褂,还以为女蛮子又爬上树在张望过桥来的货郎摊呢。三丫头,你说,你趴树上说的是什么?好像说的是送我一顶大草帽,一顶大大的草帽,里面有喜鹊毛衬里的,但风实在是大,根本无法听见三丫头的声音。她的话都给风卷到天上去了。
“那飞走的喜鹊还会回来吗?还认这窝吗?”
“你听它在河对面死洋怪气地叫呢!”
一团黑影,在我们头顶上冲过来,又冲过去。
下一次,要捡拾一点小石头子放在口袋里自卫。喜鹊也要衔点儿尖利的石子、瓦片放在巢里面才行。
“一会儿雨要来了,我们走吧,我要回家了。”
云跟着风后面来了,下雨了,开始下雨了。雨滴从天上落下来,打在老古河面上,打在村子干涸的田地里,整个村子里里外外发出了一片“唉,唉,唉”的叹气声。村庄等这场雨已经等了很久了。
雨水激起来的烟雾弥漫开来。老古河滩上,过路船工藏在芦苇丛中的秘密宿营地暴露了,芦秆临时搭成的鸭棚被上涨的河水冲散架了,疾风中的鸭群惊慌失措,此起彼伏地叫唤,那声音,倒是像极了放鸭船工绝望中发出的纵情大笑。之后,向四下漫延扩散,鸭子们像被人踩着了脖子似的。
几个月过去了,三丫头的两个妹妹失踪了。人们说一定是女蛮子又神不知鬼不觉回到村子,接走了她们。
“她们不想跟着这个穷爹受罪,找准个时机跑了吧?不管怎样说,脱离这穷窝了,走了吧。可她们那么小,自己跑出去寻亲不能啊,再说了,要带走孩子,也应该一起都带走嘛,不该独独留下三丫头啊。”
“三丫头那么野,那么疯,爹不疼妈不爱的,谁要呀?!”
“别瞎操心,她还会回村里的。她还欠着你不少的谷子呢,是吧?”
“女蛮子还在村子里,夜里偷偷回家,送点吃的,送点东西。我撞见过一次,那夜我有点胸闷,开了院门出去透透气,没想到看到一个人从外面竹林里飘着就过去了。你知道的,我们村没什么好路,都崎岖不平的。我问她为什么不回家跟老万过日子,她说我就是为这个才回来的。虽说,这日子真不好过。她吧,像是私奔途中路过这儿,并没有往老万家的方向去。那晚,北凌河刮过来的风好大,星星都快看不见了。”
“我以为她早把自己的孩子给忘了。你该问问她,怎么还没把三丫头带走,没准儿哪天,她跑去自己找。”
“三丫头,你的两个妹妹呢?怎么不带她们出屋子玩啊?”
“去,去,去,我才不想跟她们玩呢,不争气的东西!不争气就是不争气,我爹爹说了,只有我才是我爹的女儿!”
撤出战斗时,老万从倒下的人身上取下三支来复枪挎着,却老要撞上前面一个空着手还摇摇晃晃的家伙。
“你怎么走路这么慢?”
“嘿,伙计,小脚老太婆嘛,你怎么走路这么慢?我们全要拉下了,天亮也别想走回营地。”
他抓住前面那人的肩,推搡了一把。
那人却顺势倒下了。
扳过脸,用袖子抹去污血,认识,隔壁村子的,同一年的兵,他分在前哨连,是个侦察兵。这倒好,落到收容队里面来了。
“坏了,已经翘辫子了?”
天真的快要亮了,北凌河滩上,狗已经聚到了一起,发出嗷嗷的吼叫,像腊月里刮过茅草房屋顶的风声。
“呸,狗日的,你才翘了呢。”
猫着腰,丢下那人,准备往前赶路,他听到地底下飘上来的这一句。
“没呢,没呢,刚刚回我嘴了。我认得,他是隔壁村的。喂,别睡大觉了,看这儿,醒醒吧,你醒醒,别喂了野狗了——”
班长过来,不由分说,让几个战友分走了他的枪支,命令他背上这个受了伤要死要活的人,跑步追赶卫生队去。
“他妈妈的,我说你怎么走路这么慢,真倒霉。”
扛在他肩背上的人冲他耳语。
“他妈妈的,我说你怎么走路这么慢,放下我,过不去了。”
回应他的只有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和哮喘般声嘶力竭的吸气声。
“别踢我腿肚子,别踢了,绊倒了,可没力气再站直了。”
“别睡觉,到了卫生队,有你大把大把的觉睡。我已经看清楚往那儿去的路了。”
他的左肩上中过一排枪弹,白色的骨头外翻,耸在外面的是沾了泥水的筋肉,凌晨战斗打响前,突击敌人外围壕沟时中的机关枪弹。
“那时,实力不行,都打夜战。他们的前哨连队才刚刚摸上去,就交上火了。他命大?他们连就他命大?替我求求菩萨吧,半路上我要歇口气,他早翘了,手脚都凉了。”
“老万又在放毒了。非得叫上两个基干民兵把他嘴堵了。”村长过后说。
“老万,老万,好家伙,是你?老万,你看看你这走路的样子,怎么比你爹都要老了。怪了,你怎么走路这么慢?”
“老万,是老万,我快要完了。可我慢,还是你慢?你他妈妈的骑上了带双铃铛的洋车了,我他妈妈的是赤着脚呢?!”
“这张嘴还是老万。这张臭嘴啊,老万!”
我们,二子,快伍儿,三丫头们都挤到老万皂角树这儿了。
“爹爹,这车你骑过没有?”
“当然,可不是这辆。——你这车必须借我。”
“老万,我说你怎么走路这么慢?原来就是想着要拦我呀。”
“你这车今天非得借我来使。”
“车,借你可以,但只能一下午,这是团部通讯员的。今晚上我骑车带上你镇上馆子喝一壶。”
“喝一壶?我们俩都走到悬崖峭壁上了,还喝什么酒?通讯员的,我信。可通讯员不就是你的通讯员吗?你这身军装都该剥下来给我穿上!”
“老万,你说话不像个革命的阶级战士。我怎么说你就自己跑回家了呢?!”
“你听好了,我这心早结冰了,都成一块冰坨子了。”
“你为什么不回到我们那边去了?我们着实等你好久。”
“你到过我家没有?我爹死了还没落葬,我老婆又快生了,我没法带上死人归队。”
老万一屁股坐到团长脚下,双手反复拍打自己的肩膀,不停地甩着头,一脸的厌恶与不屑,仿佛掉进粪坑里,满头满脑地落满了红头绿苍蝇与雪白粉嫩的蛆。
“我走路这么慢?我他妈妈的没把你这个死鬼背了送到阎王殿去算好的了。现在好了,我走不动路了,我可是连喝口凉水都塞牙缝呢我。”
“你走路怎么就这么慢!?我跑回家要管这么多张嘴。你们没说转移的事,我追了你们三天三夜,吃着地里没熟的麦粒,和岗哨交了几次火,这些我全记得。一不打仗,你们就得了劲围攻我,还不是给你领头整得死去活来的?!”
老万把自行车骑到邻近的镇子上卖了,但单独留下了这只铃铛。
本来嘛,一辆自行车上怎么会有两只铃铛?一左一右两只铃铛的自行车多威风啊!别说在乡下,就是在城里,也是大人物才配得上骑它。可谁会给一辆自行车配备两只一模一样的铃铛呢?一只铃铛响着,另外一只铃铛也响着,没有一只是哑巴的,这就说不过去了。再说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上,也只用得着一只铃铛,两只铃铛纯属多余。老万,这多出来的铃铛,真像是你缴获的战利品。
我们可都喜欢老万的宝贝铃铛。
“老万,你说说那只铃铛的事儿吧?”
“我从村子里骑到镇子上,十来里地,不骗你说吧,只用了一袋烟的工夫。”
“老万,你骑车到镇子上去的时候,一路上是打响一只铃铛还是两只铃铛?”
“这一路上,嘿,比那高头大马会照顾人多了,没得说了。”
“什么?什么的铃铛?这是我老部队分给我的车,知道吧?明白点了吧。我总算分到了一辆车。他妈妈的。”
老万的怀里,从此多了一只铃铛。
什么怀里?这是夏天,老万每一年夏天就只有一条短裤,自从断了松紧带后,只能在腰上系根绳子了。
“三丫头长,三丫头短,老万家的铃儿叮当响。”我的伙伴们常常冲着我的光脑门儿又唱又蹦。
“苦啊。”
“苦啊。”
“苦啊。”
天地一色的黄昏时,老古河对岸柴苇丛里面的一只叫“苦啊”的柴雀儿在叫。我妈说,这“苦啊鸟”啊,是早年嫁到我们村子里来的一个新媳妇,半夜三更饿狠了,偷吃挂在房梁篮子里的饭团儿,被发现后噎死投的胎。
“扑通。”
这时候,如果我向河心掷块大石块,鸟儿就停止了叫唤。这一个夏天,“苦啊鸟”怕回不了我们村子了。就像吃了闭门羹似的。它会沿着老古河湾转往北凌河,在高高低低的苇草丛中哀鸣,似乎想赶在闷湿的夜雨之前,翻遍北凌河谷每户人家的屋脊和河滩上每片苇叶。哦,它得一直在他乡寻找家乡,直到转往天地之外。
是我,我去过北凌河,这不是吹的。
我陪三丫头时常来河边等罱淤泥的船。黑油油的底泥是大田的肥料。有时罱上来的淤泥里面会带上来乌鱼、河蚌、螺丝之类的东西,看到这样的过路船,老万一家绝对不会放过的。
每隔十天半月,会有一支运煤、砖瓦的拖船队经老古河直达北凌河。
三丫头说,船上的东西都是送到城里工厂的,城市里的女人也上班,像男人那样有工资。
三丫头叫得出一些北凌河沿岸村子的名字,她妈妈的戏班子曾经辗转跑过码头,最热闹的村子张灯结彩半个月在演戏呢。这是三丫头说过的最正经的话了。
“你将来也去北凌河演戏吗?”
“打仗,哪儿也别去了。这辈子只想跟你爹过几天安稳日子。”
这不是三丫头,明明是女蛮子在说话。我们泡在齐腰的河水里,用光脚丫搅动着缠人的挺出河面的水草,打發晚饭前的时辰。这老古河里面也穷得只有水草了,河蚌和螺蛳都让老万摸光吃光了。
“扑,扑,扑——”远远地就听到了拖长的马达声沿河而上。一股浓烟从喘着大气的船头柴油机上喷出,像一条粗大的黑辫子,在半空中被风拆散了。
“拖船来了,”三丫头眼睛一亮,“准备好,爬船,去北凌河。”
一艘拖轮,后面挂着七八节装满了红砖头的驳船,都是吃水很深的平底船,擦着水面在行驶。船头上坐着威严的押船人,戴着顶大草帽,他的大黄狗脖子上拴有一节铁链子。船老大膝盖上横放一条长竹竿,似乎为了在遇风浪时好保持船身平衡。
“别抢前面的,爬倒数第二节。”
我们两只手刚刚搭上船帮,狗尾巴已甩直了跳跃过一节一节驳船直冲过来,铁链子打在红砖上一阵喧响。
“不要命了,狗娘养的,给我滚得远远的,小杂种们!”押船人喷着唾沫星子,挥舞着他的长竹竿。
“别怕呀,笨蛋,我掩护你。”三丫头反身入水,一蹬腿就向船头游去。大黄狗跟着她又折返了往回跑,一边甩着链子狂吼。
趁这个机会,躲藏到水底的我,扎一个猛子,从船底下蹿到了另一头,出水一伸手正好搭上拖船最后一节船帮。
憋了很长一口长气加上狗吠闹的,我的心口像钻进了一只野兔,“突突突” 狂跳乱蹦了好一阵。听狗伸直了脖子冲对岸吠,押船人长长的竹竿阴影已经看不到了,他放心落座在船头上了。
随着水流舒服地顺着我的胸口、肚子向后退去,一股干成了一件大事的喜悦充斥全身,河面上也适时铺满了红火绸缎般的晚霞。
这是一大片收了一半的玉米地,撕开了下垂的玉米包壳儿,像一排悬空的鸽子轻盈地挂在玉米秆上。这是一块竹林坡地,和我们村子不一样,他们的竹林在屋前,我们在屋后。过了两处河汊了,星星从船头的方向无声无息地跳出来了,几只萤火虫闪耀在渐行渐远的芦苇丛间,不对,那是村子的灯火,这是水流变缓,河面开阔的缘故。
“这是北凌河!我在北凌河上!”天上的星星都在向我眨眼,嘲笑我是个笨蛋。
“三丫头,你在哪里?你这个笨蛋,我在这里,我是在北凌河上!”我腾出一只手,努力伸出水面,像升起了一面胜利的旗帜,不断挥舞着,向天上近在咫尺的星子们,向两岸低矮的屋子里面快要就寝的人们,向想象中沿着高高低低的河岸追来的三丫头。
可是,河岸上没有三丫头的身影出现。拖轮已经深入到北凌河的腹地了,河水变得更凉了,除了听着船头发动机的轰轰声和偶尔的一两声狗吠,就是从河床上冒上来的一串又一串的咕咕声。灯火越来越远,也越来越少了,两岸不断有影影绰绰新垒的坟堆闪过。
“三丫头,你在哪里?”喊声淹没在船头的机器声和哗哗的水流之中,只惊起了近旁芦丛草窝中兩只水鸟的孤鸣,回应它们的是我肚子里饥饿的一阵阵腹鸣。吊在船上的手臂变得僵直、酸痛。现在,连爬上船的力气也丧失了。
我的耳朵一下子伸到了天外,仿佛听到了妈妈声嘶力竭的叫魂声,心猛然一坠,似乎沉入了水底。
“扑,扑,扑——”拖长的马达声又起来了,这是到了又一处河汊,船队在转弯了。借着船队外转的力,趁着水流,我一下子钻进水下,狠划了几下,冒出头,好险,差点卷入船底。我突然全身发冷,那双没入水下太久,又因刚才甩水过猛的腿脚开始抽筋,没了知觉。
“坏了,水鬼作祟。”已经麻木的脚感觉到一股力量在向水下拉拽,双肩上像绑了一块大石头,好沉好沉。
“叮,丁丁丁。”
“叮,丁丁丁。”
听见了水底的铃铛在响,我一个激灵,神识又回来了。我翻转过身子,用像翅膀一样刚刚长起来的三丫头的双臂,拼命划水。不,这酸胀的双臂明明还是我自己的——这是睡梦中曾经有过的一幕。
我死了吗?啊,呸,呸,我的嘴巴里啃到了泥,牙齿缝里,喉咙里塞满了淤泥,窒息快了。发痒的喉咙里喷射出一条带泥沙的水龙,我听到自己的咳嗽,震动得太阳穴都生疼。手指尖还一直攥着一把水下的龙须草,举过河面时,一只萤火虫细雨点般从天上飘下来,正好落在龙须草长长的卷叶上,就在萤火虫一闪一灭之间,我恢复了视觉。哦,还有刺痛我脚底的苇根与蒿草,这是芦苇根茎断裂的清香,也有了嗅觉。
“刷,刷,刷。”听到水流有节奏拍击河岸的声音,这已经是河滩边了。
一垂手摸到了光屁股,搓了两下,不知什么时候短裤已被水流冲走了,再往下探,我摸到了腿脚,是自己又回来了,我又完好地回到了赤条条的身上。意识到这一点后,赶忙连滚带爬,手脚并用,上了河坡。通过辨识星子和水流的方向,我向着村子的方向开始发足狂奔。一路上引来无数狗吠,惊飞了河边灌木丛和坟头上的无数宿鸟,还有,无数的风声鹤唳和鬼哭狼嚎。
不断有一个声音提醒着:“不,这不是你的村子,还远着呢。”
“天亮?星子满天,孩子,天亮可早着呢!”这是经过一片开阔的坟地时,从一处新坟里面冒出的苍老声音。
“这儿,这儿,看见了吗?队伍就在这儿被偷袭、打散,我昏迷了三天两夜的壕沟。”这是老万开腔了。
“你跑错了村子了,笨蛋!这是当年赶走我妈妈戏班子的村子。这是我妈带我姐姐逃难时被他们强奸的风车坊,饿鬼出没的村子——”
“虽说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生你的时候天寒地冻,家里面可是揭不开锅了,那个冷啊,北凌河上结着厚厚的冰,一瘸一拐,你裹着小脚的外婆,背着一麻袋谷子,爬过北凌河,才生起了我们家冷灶头——”
“这是我的铃铛,给我,我的铃铛。”
“歇歇吧,跑累了吧。躺到我的洞穴里来,这儿又凉快又舒服。”这耳朵边呼呼的风在叫。
“咩,咩——”我听到羊叫,三丫头的小母羊立在前面河坡一棵歪脖子的柳树下,小铃铛就挂在它的犄角上摇晃着呢。小母羊身上每一根羊毛都直立着,闪电般散发银色的光芒,像塞了满肚子的萤火虫。从它的肚子底下,正掉出一只、两只小火球,那是它正在出生的小羊羔们——
这一夜好漫长啊,好累人啊。这一夜,我几乎跑完了我这一生要跑的路。
铃铛没有翅膀,铃铛总应当是一只飞不走的鸟儿。
“叮,丁丁丁。”
“叮,丁丁丁。”
这只剪了翅膀的鸟儿,还在我们村子里出没。
“叮,丁丁丁。”
“叮,丁丁丁。”
铃声,是的,铃声独自来来往往,你不知道它何时响起,围绕着我们村子寻寻觅觅的,侧耳细听,一会儿在东面出现,一会儿又回到西边,像是在寻找它的主人似的。你要是因此责怪老万,他会一把将你推出去老远。
“我的铃铛?我的铃铛早就生锈不响了,现在鬼才知道它去哪儿了呢,你听到它响?你该把它拿出来啊!奶奶的个熊,它在哪儿?人一倒霉鬼都欺上门,这世道!”
这只调皮的铃铛有时半夜会响起,所有熟睡的孩子这时就会惊醒。虽说这铃声总是显得不太光明正大,但大家一定要知道,全村的孩子也都在猜,这铃铛此刻到底是在哪个家伙的手中?村庄给它让出了一条奇特的声音通道。
警醒的家长会推着那个半大的孩子翻个身来,说,醒醒吧,都像老万家的三丫头一样让鬼上身了。
这只铃铛是真的吗?不是说这是一只多余的铃铛吗?它来过老万家吗?它到过我们村子吗?它到这里来干什么的?或者仅仅只是路过?歇一歇脚,它好再上路,像三丫头的妈妈那样,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三丫头,三丫头不也是她妈妈丢在村里的一只铃铛吗?
酷暑的日子里,一到下午,人们困倦得眼皮直打架,可一旦听到铃铛响了就都振奋起来,想一想地里面的活儿怎么样了。那些烈日下的田地,虽然近在咫尺,却又显得那么遥远。半夜时分,酷热会让人大汗淋漓,醒来时有人听到了铃声,像是老古河底发出来的,昏昏沉沉的,空心的,像从一个感冒的人胸腔里发出来的,也许就是它白天午后的回音。
我做过不少试验,不管你在村子哪头喊三丫头的名字,回音都出自河岸。可河岸是不会承认的。回音消失后,你安静地站上河岸,跨坐在百岁桥上,看到的只是河底下左右摇摆的水草丛中自己那扭曲的倒影。
现在,你要是到了我们的村子,就只能听见老古河流水的声音了。如果你问河水流到哪里去,自然还是北凌河呗。
又起风了,有人在睡梦里说。风来自老古河与北凌河交叉的大河口。
可真是的,有一天,老万家的铃铛再也不响了,就像我将一只蟋蟀儿藏得太好,给活活闷死了一样。
责任编校 谭广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