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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生命三部曲”中主要女性形象再解读

2019-07-25张颖娟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9年4期
关键词:繁漪母性周萍

张颖娟

摘要:曹禺作品中的三个叛逆的女性繁漪、陈白露和花金子,在“五四”启蒙思潮的大背景下,大胆追求个性解放,追求身为女性应得的权利,她们抛弃母性、舍弃生命、逃离婚姻,进行自我救赎以及对他者的救赎。她们都具有旺盛与充溢的生命力,但每个人身上也都有某种缺憾。曹禺安排她们“出走”,从某种意义上回答了中国“娜拉”们解放中的此路不通。即便如此,这三个人物也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充满艺术魅力的女性形象。

关键词:叛逆的女性个性解放母性的缺失野性救赎

从1933到1936年,不到三十岁的曹禺完成了其戏剧生命中堪称经典的三部恢宏之作,从而奠定了他在中国现代戏剧史上坚不可摧的地位,并且在未来还会产生不可估量的深远影响。这几部后来被称为“生命三部曲”的巨作《雷雨》《日出》及《原野》,以其文本特有的魅力,无论在当时,还是在当下,乃至未来的研究中,都应该不断地被摄入研究者的视野。尤其是作品中塑造的三个叛逆的女性繁漪、陈白露和花金子,更会因为她们鲜明独特的个性和耐人深思的性格魅力,而备受研究者的青睐。

現代文学上的启蒙思潮在“五四”时期发出绚丽夺目的光华,女性在追求个性解放思想的影响下开始挣脱几千年封建主义的沉重枷锁,大胆地释放内心孤寂已久的火焰。剧作家曹禺无疑受这一思潮的启发,他承继了妇女解放运动的余绪,在笔下复活了三个流光溢彩的女性,让她们生命的华彩穿透时问的幕帷,在戏剧舞台上至今熠熠生辉。

一、繁漪:个性的张扬,母性的缺失

作为曹禺笔下最具“雷雨”性格的女性主人公,繁漪的生命交织着最残酷的爱和最不忍的恨,她拥有行为上许多的矛盾,但没有一个矛盾不是极端的。这种极端的性格,加之她本身所生存的外部环境,无疑成为繁漪悲剧命运的两个重要原因,宿命般地将她推向疯狂的边缘。

我们知道,繁漪是受过“五四”精神洗礼的知识女性,会画画,并写得一笔好字。她像当时的许多女性一样,肯定做过无数青春的幻梦,对未来有过不少美好的憧憬。但是,由于某种原因,或许是“父母之命”,她被周朴同“骗”到像坟墓般阴沉沉的周家。一朵开得无比娇艳的花朵就这样葬送在无爱的沙漠里,在窒息一般的冈禁状态中慢慢消尽青春的颜色。“她的脸色苍白……她的大而灰暗的眼睛同高鼻梁令人觉得有些可怕”。作为丈夫的周朴园,显然是扼杀繁漪生命的刽子手。首先是他无视其生命的主体性,将她作为“服从”他家长意志的工具,孩子们服从的榜样。吃药的那一节,从周朴同让人不可思议的残忍行为中,我们可以看出繁漪人格尊严被肆意地践踏了。再就是周朴同在感情上对于繁漪的忽略和虐杀。在对侍萍赎罪般矫情的纪念中(如家具的式样、桌上的照片,甚至旧的衬衣等),离开家在矿上生活的两三年时间里,周朴同把一个正处于芳华中的太太弁掷在华丽但孤寂的豪宅,让她在无望的挣扎中渐渐老去。这对于充满原始野性与魔性的繁漪来说,不啻是炼狱般备受煎熬的生活。精神上的折磨不可避免地呈现在她的面容上,“在那静静的长的睫毛下面,有时为心中的郁积的火燃烧着,她的眼光会充满了一个年轻妇人失望后的痛苦与怨望”。内心欲望的“郁结”,逼得人喘不过气来的空气,这些内外原因的驱使,必然需要找一个突破口加以发泄。

周萍的到来暂时拯救了渐趋绝望境地的繁漪,她对于继子的感情无疑是补偿在丈夫处所缺失的一切。她积聚在内心深处的情感像火山般爆发出来,也许在这些时候,个性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张扬。但是,由于周萍的厌弃,她又不得不压抑与管制着自己的情感。这种超常态的欲望与对欲望的超常态的压抑,必然造成精神上巨大的痛苦。而这种近乎变态的畸恋,又使繁漪堕入“母亲不像母亲,情妇不像情妇”的尴尬处境。

到这里我们可以看出,繁漪作为一个生命个体,她的个性在对传统道德的反叛和颠覆中得到了张扬。但作为一个母亲,其个性的彰显掩盖了“母性”的光辉。虽然她极力在亲生儿子面前表现出一些母爱。

不论是东方还是西方,“母性”就被赋予了“无私奉献”“忘我牺牲”“宽厚仁慈”这样的社会人格,母性的这种社会人格经过一代又一代人的共同塑造和填充,得到社会的广泛认同并且被加以精心维护。从这个意义上说,繁漪肯定不具备传统规范中母亲所应有的品质。虽然在文本中作者将周萍和繁漪之间不正常的恋爱关系归咎于儿子一方,但作为年长的继母,不能说没有任何责任。或者可以说,责任的一方在繁漪。因为我们在对文本的了解中可以质疑这样一个事实,即像一棵草那么柔弱的周萍,到底哪些地方值得果敢阴鸷的繁漪去爱?他们之问是否存在真正的爱情,还是一个颇值得反复推敲的问题。从周萍这一方来看,似乎有着“俄狄浦斯”式的少年恋母情结。而在繁漪那里,与其说是爱情,毋宁说是抓住一棵救命的稻草。或者说与周萍的关系仅仅是她黑色生活中一道银灰色的花边。但这对于处在绝望的悬崖边期待救赎的繁漪来讲,却也是弥足珍贵的。在对继子的疯狂占有中,一个所谓的“母亲”形象倒塌了,只剩下一具被情欲的烈焰烧毁了的、丧失了理智的近乎疯狂的女体。“爱和恨烧尽了女人一切的仪态”,她的心中只剩下“报复”。

在个性与母性的选择中,繁漪显然是舍弁了后者。她为了重新得到周萍,重拾往昔破碎的残梦,步步紧逼着继子做出决定。最后的悲剧也有她催生的原因。她甚至不顾亲生儿子周冲的感情而刻意揭开周萍与四风的恋情。一个母亲,当她为了自己的幸福不惜牺牲儿子的幸福时,“母性”在其身上出现了断裂,甚至缺失。在繁漪那一声“失了母性”的叫喊中:“我没有孩子,我没有丈夫,我没有家,我什么都没有,我只要你说:我——我是你的。”我们为一个被压抑灵魂痛惜的同时,也感受到了母性神话的土崩瓦解。作为亲生儿子的周冲,显然不能够理解母亲的这种疯狂行为。因为母亲这一形象本身,在子女眼里是不具有性别的。他在繁漪丑陋的、为情爱痉挛的喊叫中,也失去了对于母亲的最初信赖。

二、陈白露:堕落天使的崇高追求

出现在读者和观众面前的陈白露,是高傲而美丽的仙女。“她穿着极薄的晚礼服,颜色鲜艳刺激,多褶的裙裾和上面两条粉飘带,拖在地面如一片云彩”。对于未来,她仍有一些期待和憧憬。“也许有一天她所期待的叩门声忽然在深夜响了,她走过去打开门,发现那来客,是那穿着黑衣服的,不做一声地走进来。她也会毫无留恋地和他同去……”对目前这种高级交际花的生活,她内心则充满了倦怠和厌恶。

这样的交际花形象,是超出了我们的阅读视野的。陈白露出身于书香门第,受过良好的大学教育。这或许是她在这种泥淖般的生活里仍能保持纯洁性的一个重要原因吧。她喜欢窗户上的霜,像小孩子似的拍着手看各种形状的霜影。她喜欢太阳,满心欢悦、手舞足蹈地为太阳的升起而欢呼。她还喜欢春天,喜欢年轻的自己。在她对于这些事物近乎偏执的喜爱中,我们除了发现陈白露还保持着许多美好天性的同时,也发现了一个孩子性十足的天使形象。

在经历过短暂的爱情、婚娴生活后,陈白露走出那个逐渐磨蚀激情的“围城”,去寻求另外的“新鲜”。这里面当然包含着一个自由的知识女性主动找寻出路的意思。但她的努力,最终仍免不了做一只金丝笼里的小鸟的命运。她所追求的自由是受限的。她开始去思考,对自己以及生活进行形而上的拷问。“这些年的漂泊教聪明了她,世上并没有她在女孩儿时代所幻梦的爱情”。爱情幻灭了,婚娴也是平淡乏味的。曹禺似乎想借助陈白露这一女性形象,表达她的爱情婚娴观,即爱情的不能长久与婚娴的毫无意义。这无疑是对“五四”时期许多作家共同为我们打造的“爱情神话”的反拨与解构,具有深刻的反省意义。

沉沦于交际花糜烂奢华生活的陈白露,内心却有着追寻精神与心灵超拔的要求。“她在悲观和矛盾中活着,她任性,她表面上有些玩世不恭,有些白暴白弁。……但她毕竟还是个认真的人”。这种生命的双重指向呈现出了某种“人格分裂”的迹象,最终必然导致悲剧的收场。

曹禺让陈白露青梅竹马的恋人方达生来救赎已陷入泥淖中的她,又安排小东西的寻求保护来成全白露的救人行为。这些设置使人物本性中美好和善良的一面袒露无遗。对于张乔治、顾八奶奶,甚至供自己玩乐的潘月亭之流,陈白露都表现出不同程度的鄙弁与厌恶。但她的悲剧性恰恰又在这里,即她所厌恶的是她必须依靠的,她想救助的又往往是救助不了的。她对生活、对自己,都有极其清醒的认识。别人救不了她,她的自救也失却了最初的意义,变得极其苍白无力。面对残酷的梦的碎片,死亡成了唯一救赎生命尊严的方式。陈白露带着对青春生命的无限留恋,带着对于“太阳不是我们的”的哀叹,静静地“睡了”。曹禺在这个文本里彻底否决了女性被救赎以及自我救赎的现实可能性。

陈白露这一形象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具有现代意义。相比于小东西的因为“饿”、翠喜的为了养活全家而被迫出卖自己,陈白露更多的是主动走进了妓女这一身份中。这已经不同于我们惯常思维中的被迫,而有相当成分上的自愿。有人在对当下社会“性工作者”这一群体的调查中,得知有数量可观的妇女是为了享受更好的物质生活而从事这一行业,并非为贫穷所迫。

所以,曹禺笔下的陈白露这一形象,值得研究者再三思之。

三、花金子:原野中一朵美丽的花

同繁漪、陈白露不同的是,金子来自乡村,又非知识女性。但她却更具有“野性”和“疯狂”的性格。曹禺在《原野》中为人物安排了一个沉郁和苍莽的背景,“大地是沉郁的……巨樹有庞大的躯干,爬满年老而龟裂的木纹,矗立在莽莽苍苍的原野中……”而金子的出场,却为这原始蛮荒的原野带来了生机和活力。“女人长得很妖冶,乌黑的头发,厚嘴唇,长长的眉毛,一对明亮亮的黑眼睛里面蓄满魅惑和强悍。……身材……却也娉娉婷婷,走起路来,顾盼自得,自来一种风流。……她的声音很低,甚至于有些哑,然而十分入耳,诱惑”。如此强悍而充满生命欲望的女性,追求的必然也是强烈的、原始而生机勃勃的爱。她对于凸背、瘸腿,有着一张硕大无比的丑脸的仇虎的接纳与爱,本身就是对自我情感和原始蛮性的尊重和迷恋。

这一文本中女性以其旺盛的生命来对抗封建礼教,具有离经叛道的反传统意义。金子不喜欢焦家阴沉沉的寂寞生活,也不甘心做一个受婆婆驱使的儿媳妇。她厌弃怯懦的丈夫,认为他是个“窝囊废”“受气包”。即使在仇虎告诉她没有什么“黄金子铺的地方”时,她仍然决意与他私奔。在这里,一个女性开始自觉地去寻找符合自己生命本体的东西,“我是野地里生,野地里长,将来也许野地里死”。不再依附于婚娴的屏障,无疑具有张扬个性的意义。

《原野》的模式有点类似于《孔雀东南飞》。“焦”姓不知是不是作者刻意为之。两个文本中的母亲对儿子都有畸形的爱,都有拆散儿子与儿媳关系的现实行为(虽然表现与结果都有所差异)。不同的是,后者的媳妇是温良而驯顺的,前者则是妖冶而泼辣的。金子之不同于刘兰芝处正在于此。她敢于同虽失明但却胜似有眼人的凶狠与机敏的婆婆抗衡,撒泼撒娇地驾驭丈夫。在与婆婆争夺丈夫的过程中,似乎她是一个胜利者。但她又厌弁这种关系,宁可去选择逃亡的生活方式。

在剧本的最后,当陷入复仇的幻觉中不能自拔的仇虎几乎崩溃时,反而是金子在对他进行救赎。当金子带着仇虎的重负融入茫茫的原野中,追求自由和幸福时,作家留给她一个充满希望的可能。

四、结语

曹禺笔下这三个具有性格美的女性,都迥异于传统规范对于女性角色的定位。她们都具有旺盛与充溢的生命力,但每个人身上也都有某种缺憾。尤其是繁漪和金子,以至后来的愫方,她们爱的人或丈夫都是懦弱的,都是生命处于委顿状态的男子。曹禺对女性角色极度偏爱,这或许与剧作家自己的视角狭隘有关。也或者因为他幼时丧母,所以对女性的期待和定位就比较高。但这种模式也是一种缺陷,影响着曹禺对人物再做深层剖析的力度。

曹禺对于三个女性“母亲”这一身份的定制,也存在一些值得探究的问题。繁漪有亲生的儿子,但却对其缺乏更多的母爱关注。陈白露曾做过母亲,作者却让幼小的孩子过早死去了。至于金子,在焦家还没有生养,与仇虎的关系中只是存在做母亲的可能。再说到愫方,她连婚娴的形式也没获得,遑论做母亲。所以从这一点上来讲,曹禺对爱情、婚娴,以及家庭的态度都是比较悲观的,起码在他的早期剧作里表现出了这一点。

“五四”思潮对于女性命运的影响是巨大的,尤其是“娜拉”这一形象对于中国作家的启示。从鲁迅开始,他们纷纷探索妇女的解放之路。曹禺笔下这三个女性的“出走”,从某种意义上回答了中国“娜拉”们解放中的此路不通,因此就具有了某种超出预期的意义。

参考文献:

[1]曹禺《雷雨》序.曹禺文集(第一卷)[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

[2]钱理群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版][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3] 梁巧娜.论奥尼尔和曹禺悲剧中的“母性”特质[J].广西右江民族师专学报,2003(1).

[4]张葆莘.曹禺同志谈剧作.曹禺研究资料(上)[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1.(上接第14页)iqiyi.com,w_19rvfqWvsl.html

③⑩(11)(12)(13)徐光荣:《努力挖掘与再现人物生命的闪光点》,《致远斋文学论稿》,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版,第401页,第405页,第403-404页,第403-404页,第401页。

④[法]罗曼·罗兰:《名人传》,张冠尧、艾珉译,人民文学冉版社2003年版,第2页。⑤⑥(18)(19)(20)(21)[英]特里·伊格尔顿:《人生的意义》,朱新伟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43页,第43页,第20页,第15页,第17页,第27页。

⑦[捷克]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3页。

⑧⑨(22)徐光荣:《蒋新松传》,人民出版社、航空工业出版社,2016年版,第41页,第44-45页,第271页。

(14)[英]特里·伊格尔顿:《人生的意义》,朱新伟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43页。

(15)徐光荣:《魂系人工智能王国——蒋新松传》,广西科学技术出版社1991年版。

(16)徐光荣:《科技帅才蒋新松》,辽宁科学技术出版社1999年版。

(17)徐光荣:《为痴情者歌》,《致远斋文学论稿》,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版,第39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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