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施效颦“误”
——解释者的权力
2019-07-24刘洪生
刘 洪 生
(商丘师范学院 人文学院,河南 商丘 476000)
在两千余条现代汉语常用成语中,保守计算约有二百余条典自《庄子》。鲁迅、郭沫若、闻一多等一致认为,庄周及其书在晚周诸子中影响中国文学和文人最深。故宋人叶适说:“自(庄)周之书出,世之悦而好之者有四焉:好文者资其辞,求道者意其妙,泊俗者谴其累,奸邪者济其欲。”然而,《庄子》之难读难解,也是世所公认。唐陆德明说它“辞趣华深,正言若反”;林希逸有读庄“五难”之论;金圣叹将《庄子》标举为天下“六才子书”之首。故魏晋以降,注庄、解庄之书汗牛充栋,学者数百家[注]参见熊铁基等著《中国庄学史》(湖南人民出版社,2003)、方勇著《庄子学史》(人民出版社,2008)、刘洪生著《20世纪庄学研究史稿》(河南农民出版社,2007)、李宝红等著《20世纪中国庄学史》(湖南人民出版社,2007)。。而事实上,今汉语中很多出于《庄子》的成语,其意旨与原典颇有出入,如“得心应手”“每况愈下”等。有些甚至完全背离了原典文本含义,如“呆若木鸡”“相濡以沫”等。此仅以“东施效颦”为例,分析后世在这一词语理解方面的诸多问题。
一、天才的创设:“东施效颦”一词的原典语境
“东施效颦”出自《庄子·天运》篇,相关的文本是:“西施病心而矉其里。其里之丑人见之而美之,归亦捧心而矉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矉美而不知矉之所以美。”[1]515
《天运》篇讲:孔子周游,试图以旧有的西周制度来匡扶礼崩乐坏的春秋乱世。卫国的智者师金认为,孔子所迷执的“礼义法度”就像祭场上的刍狗草人,祭祀前人们顶礼膜拜,“盛以箧衍,巾以文绣,尸祝斋戒以将之”;盛典仪式结束后,就应该被焚烧或遗弃,已经变为一堆破烂和柴草而已,“行者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之”。如果依旧奉若神明,只能使人迷惘惶恐,噩梦连连,莫所适从。接着师金批评孔子的这种行为是照搬教条,僵化机械,“水行莫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则没世不行寻常。古今非水陆与?周鲁非舟车与?今蕲行周于鲁,是犹推舟于陆也!劳而无功,身必有殃”。并结论说:“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其犹柤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故礼义法度者,应时而变者也。”讽刺孔子模仿效法“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不知依据时情而与世推移。
在这种语境下,再以“东施效颦”的寓言作为隐喻,进一步深化全文意旨——讥讽孔子不知时变,刻意效仿周制,强执礼义以干世。因此,借用庄子的理论[注]《庄子·外物》:“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如果说《天运》篇此处的根本意旨是“鱼”或“兔”的话,那么用来说明这种抽象道理的寓言,则不过是“筌”或“蹄”而已。因此,在作为“筌”或“蹄”的“效矉”寓言故事中,只有“里之丑人”之称,并没有什么“东施”之名。今成语“东施效颦”,虽然基本符合原典本义——“比喻不知道人家好在哪里,自己又没有条件而胡乱学样”[2]150。但在形成和使用过程中难免有数典忘祖之嫌:妄添“东施”之名,改“矉”为“颦”。这正是后世读庄的通病,孤立的在“小语境”下寻觅,迷失在半路斑驳陆离的寓言故事中。这也是《庄子》一书的“笔法鼓荡”之处,林希逸曾感慨是读庄“五难”之一。
二、文献语言学意义下的历史积淀:“东施”的由来
庄周之后,直到秦、汉间,由于争霸的需要,儒、法思想逐渐显用于世,庄子“大而无当”的学说,处于“潜行”状态下接受和传播,“沉寂了三百多年”。朱熹说庄子是“僻处自说,无人宗之”。清洪亮吉《晓读书斋初录》说《庄子》一书“秦汉以来皆不甚称引”。闻一多《古典新义》慨叹:“庄子果然毕生是寂寞,不但如此,死后还埋没了很长的时间。西汉人讲黄老而不讲老庄……两汉竟没有注《庄子》的。”魏晋玄学激荡下,庄周之学大盛,一时读《庄子》成风,注《庄子》成学,成为清谈之资。与《周易》《老子》并称“三玄”。《世说新语·文学》说当时“注《庄子》者数十家”。之后,庄子之书才广被征引。
涉及本文所论,《宋书·颜延之传》有:“己所谓然,而彼定不然,弈棋之蔽;悦彼之可而忘我不可,学之蔽。将求去蔽者,念通怍介而已。”说“悦彼之可而忘我不可”,是“学之蔽”,显系出自《庄子》;梁武帝时的任孝恭《谢示围棋启》云:“孝恭人实下愚,才归末品,效丑友,学步蹇归。”这里的“效丑友”,也应暗指《庄子》中的“里之丑人”。这些,可视为成语“东施效颦”的早期雏形。
这样,又经过明、清和晚近,不仅“里之丑人”被接受、定型化为“东施”,而且整个寓言故事,被约定俗成为结构固定、意义完整、使用广泛的四字格成语——“东施效颦”。如《红楼梦》第三十回:“宝玉心中想道:‘难道这也是个痴丫头,又象颦儿来葬花不成?’因又自笑道:‘若真也葬花,可谓东施效颦了。’”[3]488其他,诸如:
东施效颦而可厌,无盐刻画以难堪,此女之丑者。——《幼学琼林》卷二
人都看他不出,丑陋中带着几分丰趣,年年至三月天气,便有些恹恹春病,攒着眉,咬着指,就如东施效颦一般,便熬不过那般滋味。——《鼓掌绝尘》第二十回
桂曰:“青莲少排律,少陵少绝句,昌黎少近体,亦是不能兼长之故。古人能弃其所短而愈见所长,正不必为东施效颦也。”——《梅兰佳话》第十四段
秋芙不复登场,其师弟天寿亦扮《上坟》,刻意效之,毫厘不失,用心良苦。顾其貎劣,在秋芙种种态度,人见为可爱者,以天寿出之,则以为可憎。信乎东施效颦,见者望而却走。——《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正编》怀芳记
丹霞布治风何古?白雪联吟句欲仙!我本东施效颦者,输公急就擅名篇。——《后苏龛合集·郡伯迭韵邮寄索和迭韵答之时客南台》
别君和君诗,东施效颦艰。——《后苏龛合集·迭前韵》
梅仙亦笑了笑道:“我也未免东施效颦。”遂说道:倚石花繁真富贵,登楼人至亦神仙。——《绘芳录红闺春梦》第四十七回
同治季年,族叔曾祖勤惠公(讳棠,字仲仙)督川。值上元节,幕友辄制谜互相猜射为乐,公亦参加。曾有一谜,以“誉儿癖”射四子一句,众不能射,公乃自揭之,盖“何许子之不惮烦”也。神味温和,莫不叹服。余东施效颦,欲另射一底,久之始得“人莫知其子之恶”,终嫌不确切也。——《犬窝谜话》卷一
东坡词,胸有万卷,笔无点尘。其阔大处,不在能作豪放语,而在其襟怀有涵盖一切气象。若徒袭其外貌,何异东施效颦。——《柯亭词论·东坡词笔无点尘》
近年以来,自从新小说发起之后,一时小说之作,风起云涌,数年之间,翻译的、自撰的,真是汗牛充栋;就是在下瞎胡说诌的,也不下五七种了。其中如历史小说、写情小说、社会小说、侦探小说,虽是东施效颦,却幸得看官们还不以为丑。——《剖心记》第一回
邻院妃嫔,见西施心痛蹙额,吴王更加怜爱,以为王爱心痛蹙额之容,遂效其所为,人人皆作心痛之状。每逢吴王车驾返宫,一齐颦眉蹙额,以冀宠幸。哪知吴王见了他们这种形态,反觉丑陋,含笑说道:“西施心痛,颦眉蹙额,自有一种令人可怜之态,汝等效颦,不能得其万一,孤视之,愈觉不堪,直所谓西施捧心,东施效之,益形其丑也。”众嫔妃闻言,人人自愧,默默而退。后人因称学人所为者,谓之东施效颦。——《西施艳史演义》第十四章
点苔之法,未易讲也。一幅山水,通体片段,皴染已完,要细玩搜求,何处墨光不显,阴凹处不深,加之以苔。有可点不可点之妙,正在意会。点之恰当,如美女簪花;不当,如东施效颦。——《画学集成·点苔》
大祀典礼,概用拜跪,大有希踪虞夏,凌驾汉唐的规范。东施效颦,适形其丑。——蔡东藩《民国演义》第三十八回
美人队里的妥娘第一个开言道:“圣上龙头独占,夫人们果然应该相贺,贱婢们难道不能东施效颦,向圣上庆贺庆贺。”妥娘说毕,径自在头上拔下花儿,簪在炀帝的巾角上。——《隋代宫闱史》第五十三回
不知一苗露水一苗草,什么物件,开什么花,结什么果,不是东施效颦所能成材的。——《段正元文集·黄中通理》
词宜雅矣,而尤贵得趣。雅而不趣,是古乐府;趣而不雅,是南北曲;李唐、五代多雅趣并擅之作。雅如美人之貌,趣是美人之态。有貌无态,如皋不笑,终觉寡情;有态无貌,东施效颦,亦将却步。——《赌棋山庄词话》卷十一
曩者英国妇女,要求选举,波沸云涌,全国震动。东西诸日报咸布为美谈,传为盛事,谓富有平等理想者,固当尔尔。生等译诵报章,莫名钦羡,东施效颦之谓,亦甘心任受而弗辞。——《女界鬼域记》第七回
因不揣固陋,追绎先生之心,广搜明纪诸书,合二祖十四宗之迹,撮要敷陈,比音叶节,虽东施效颦,才非先生之才,而心则犹是先生之心也。——《廿一史弹词·明季弹词序》
本研究采用染色体步移技术获得了长度为2143 bp的LhsorMYB12基因启动子序列(图6),并将其与该基因的核苷酸序列进行拼接(图7),提交至GenBank数据库(登录号:MG593164)。顺式作用元件分析结果表明,该基因启动子区内不仅含有核心启动子元件TATA-box和CAAT-box,还包含多个与光响应相关的顺式元件、昼夜节律调控元件和MYB蛋白的识别与结合位点等(表3)。
问大觉:“三大士利人接物事如何,师云:众眼难瞒;如何是大智无私句,师云:日轮正午;如何是万行庄严句,师云:屏风黑桼;如何是寻声救苦句,师云:东施效颦。”——《天岸升禅师语录》卷十四
梦娘道:“我想古今才子,必具天地之精华而后生,而天地精华,岂能如布帛菽粟遍地而生也。所传才女,间生一二,或者有之,哪能有大家小户皆然之理。所以称盛者,不过如刁直之东施效颦耳。哥哥此去,定须细访真才,万万不可为虚名所惑。” ——《两交婚小传》第三回
你们要知道,如若真个奇丑非常的无盐、嫫母,断断学不出娉娉袅袅的丰姿。就是勉强学些,也和那东施效颦一般,不见其美,只见其丑。——《九尾龟》第一百八十回
向为友人捉力,条陈洋务,颇蒙大府采择。今节其起结,别为《原洋患》一篇,东施效颦,自忘其丑矣。澄怀书屋自识。——《台湾海防并开山日记》
因此我们常常看到书肆抓住这股流行风潮,东施效颦,仿作一些劣质化的作品,既无十载增删的辛苦构思,也无五度批阅的慎重态度,直是抄袭,改头换面,使饶舌式的同性质小说一一出笼,直到陈腔滥调,市场饱和,人心思变而拒买,商家没钱可赚而后已。——《水东日记》
外史氏曰:东施效颦,竟掩西子,非笔下有神,腕底有鬼,将必不能如是。但女以才色惑人,庸免斥之为妖。不然,得一日之名,乌用享期颐之寿?达者具旷世之识,当不以危言相耸动也。——《萤窗异草·诗妖》
余昔年,见新申报上登吴小坡女士赠廉南湖诗云:“若将梦魂行有迹,门前石路半成沙。”如此至情之妙句,真不可多得!余仿其体云:“若将我泪溶积潴,定教室中好行船。”此东施效颦,未免惹人讥笑也。——《埋愁室丛话》
三、曲解与误读:“颦”字之误
原典中没有“颦”,而只写作“矉”。成玄英《庄子疏》:“西施,越之美女也,貌极妍丽,既病心痛,眉苦之。而端正之人,体多宜便,因其蹙,更益其美,是以闾里见之,弥加爱重。邻里之丑人,见而学之,不病强,倍增其陋,故富者恶之而不出,贫人弃之而远走。舍己效物,其义例然。”“之所以美者,出乎西施之好也。彼之丑人,但美之丽雅,而不知由西施之姝好也。”陆德明“释文”云:“矉,徐(轨):扶真反,又扶人反。《通俗文》云:‘蹙额曰矉。’其里绝句。”[1]515-516后人遂依成、陆二家之说,几乎都将“矉”字释为“蹙”或“蹙额”。诸如:“矉,蹙额也。”[4]林希逸.庄子口义“矉,同颦。”[4]王夫之.庄子解“矉,通作颦。”[5]326“矉,同‘颦’,蹙额。”[6]376
但此说却无法通解“矉其里”一语,因原文不是“矉于其里”,在语法关系上缺少至关重要的介词“于”。一些学者似乎认识到了这个问题,明学者陈深《庄子品节》将“矉其里”的“其里”二字,用黑框圈起,并注:“二字衍”。俞樾注:“两其里字皆不当…病心而矉,捧心而矉,文义甚明,若作矉其里,则不可通矣,皆涉下句而衍。”[7]诸子平议这里俞氏干脆将两句“矉其里”的“其里”均视作“衍文”。刘文典又注:“《御览》三百九十二、七百四十一引,矉作,并不重‘其里’二字;唐写本,上‘其里’亦不重,《释文》以‘其里’绝句,非也。”[7]刘文典.庄子补正这样,刘氏似乎为“衍文”说找到了依据。而笔者却认为,刘文典的证据是不够坚实的;“矉,通作颦”,也是不当的。理由是:
第一,《太平御览》有两处摘抄《庄子》这段话,卷三百九十二之“人事部”,分别以“啸”“吟”“”三字为题,摘抄文献中的有关描写。按其分类,“啸”“吟”均从“口”,是关于人发出的呼声的描写。那么,依此逆推,“”在《庄子》原典中,难道是美、丑二女发出的呻吟声吗?
第二,刘氏说“唐写本,上‘其里’亦不重,《释文》以‘其里’绝句,非也”。这里,刘文典是说他见到的唐写本不是“西施病心而矉其里。其里之丑人见之而美之,归亦捧心而矉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而是在前后重叠之处,分别少了一个“其里”,就如同《太平御览》的摘抄那样[注]《太平御览》卷三百九十二抄作:“庄子曰:西施病心而。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归亦捧心而。其里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走之。夫彼知美,而不知之所以美。”而其卷七百四十一,则又直接略去了原典的最后一句,抄作:“庄子曰:西施病心而。其里丑人见而美之,归亦捧心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走之。”(分别见《太平御览》,中华书局影印本,1960,第1815页,第3288页)。那么,他见到的是何时的唐写本呢?能早于初唐陆德明之所见吗?陆德明《经典释文》已经在两处的前一个“其里”下断句了,故而可知陆德明作《经典释文》时就是两“其里”,刘文典所见充其量是晚唐五代的抄卷,不足为据。
第三,《太平御览》的编纂目的有两个:一是宋主为巩固统治,采取右文政策,大搞全国性文化工程,以此牢笼知识分子;二是供统治者博物广文,因此,不过是杂抄的类书而已。抄手们将这段引文,随手省掉了两个自认为不影响阅读的“其里”,是完全可能的。这是古代抄手节约资源和精力的套路。故而,刘氏这里依据《太平御览》的两处抄文的结论,是需慎重对待的。比如,《太平御览》卷三百九十二之“人事部”还抄录:“韩子曰:韩昭侯使人藏弊裤,或曰:‘君亦不仁矣,弊裤不以赐左右而藏之。’昭侯曰:‘吾闻明君有为,笑有为笑。裤之与笑相去远矣,吾必待有功,故藏之未有与也。’”[8]3288而在《韩非子·内储说》中,原文则是:“韩昭侯使人藏弊裤,侍者曰:‘君亦不仁矣,弊裤不以赐左右而藏之。’昭侯曰:‘非子之所知也。吾闻明主之爱一一笑,有为,而笑有为笑。今夫裤岂特笑哉!裤之与笑远矣。吾必待有功者,故收藏之未有予也。’”[9]80两相对比,抄卷与《韩非子》之原文是颇有出入的,如果以此反证原著,显然是不合理的。
第四,《庄子》一书中,“矉”字共两处。另一处,在《至乐》篇中:“髑髅深矉蹙额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显然,这里的“矉”字不作“蹙额”解,否则与下文重复。而且,如果将此处的“矉”字仅仅作“蹙额”解,在情态方面也不足以表达髑髅的激愤之情。此外,其他文献中亦有“矉蹙”叠用的例证,《孟子·滕文公章句下》曰:“仲子,齐之世家也。兄戴,盖禄万钟。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辟兄离母,处于於陵。他日归,则有馈其兄生鹅者,己矉蹙曰:恶用是者为哉?”[10]408这里的“矉蹙”叠用,亦是斜目怒视和皱眉厌恶之义。
第五,据陆德明《经典释文》所引,最早作“蹙额曰矉”解释的,是东汉末年服虔的《通俗文》。胡奇光《中国小学史》说它专收新字,“那新字不仅指外来字,主要是指汉代新造的通用字”。段书伟《通俗文辑校》也认为那是“一部专释俗言俚语、冷僻俗字的训诂学专著。”因此,据此解释“蹙额曰矉”,是值得斟酌的。
那么,原典“矉”字究竟何解呢?笔者认为应注意该字的义符,从“目”。《说文解字》:“矉:符真切。恨张目也。从目。宾声。”[11]72因此,按文意,这里“矉”应是“斜目而视”之义。当然,这同时也会伴有“蹙”或“蹙额”动作发生,《至乐》篇就是“深矉蹙额”,描写两种动作表情,这正是导致被曲解和误读的根本原因。仅将“矉”作“蹙”或“蹙额”解,而忽略“斜目而视”之本义,遂不可解。造成这种错误的源头正在陆德明那里。这样,原典两处的两“其里”连写,不是“不当”,也不是“二字衍”,更“不重”,而是必须有的生动描写。试想“里之丑人”如果仅是“蹙”或“蹙额”,别人还能视而不见地忍受,关键是她“斜目而视”其里,让里人“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故才会“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所以,宣颖说:“庄子之文最难捉摸,字句尤多奇奥……古今格物君子无过庄子,其侔色揣称,写景摛情,真有化工之巧。”[4]南华经解否则,这两个“多出”的“其里”,不会流传到唐代,魏晋那些对《庄子》“妙析理义”的大师们,早就对它们动了外科手术。
四、解释者的权力:“东施效颦”成语演化的文化含义
现代汉语成语多形成于唐以后至晚清时期,从《庄子》寓言到成语“东施效颦”,是文化累积的结果,足见文本作为“通过文字固定下来的话语(discours)”[12]148,绝对意义上说,并不固定。后来者总是承袭了他前代人处置原典文本的种种结果,同时又将自己对原典文本的理解夹带进经由他处置而形成的新文本中,一并传递下去。文本(text)“这个词本表示编织起来、构建起来的东西”[13]。
西施自有西施,从“里之丑人”到“东施”的创生,似是反映了中国传统的对称性审美习惯和思维定式。而“颦”字的出现和释义,可谓是一个误读了千年的学案,损伤或弱化了原典优长的文意。
一方面,类似《庄子》一书在文本方面的这种动荡和舛驳,并不是坏事,相反,恰表明了人们对它的喜好以及它本身作为原典的生命力,随时有能够激荡学人创造性思维的文化价值,是一种永远敞开的精神资源。另一方面,任何原典的每一次变革,既可能是经典的优化,也可能是“散朴为器”的破坏,对那些对异质性的印痕和积淀,应该刮垢磨光,进行清理。虽然“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未必不然”[14],而这种“意义的流动与增长性”[15]245下的解释者的权力,不应该是绝对无限的,这就是赫施(E.D.Hirsch)所谓“阐释的有效性”[15]161-163。
“东施效颦”的来龙去脉表明,约定俗成的力量很坚硬,但却并不趋向真理。成语可能更精致化了,有时却根本不是原来的那种东西,或者丢失了很多。这也给解释学提出了反思,究竟是意义的递增,还是相反的衰减。西哲加达默尔忧伤地认为:“工业化时代拉平了的生活方式不可避免也影响了语言,事实上语言词汇枯竭的现象愈演愈烈,因此使语言非常近似于一种技术符号系统。”[16]16-17我们的很多成语,总不及回到它源头阅读时来得那么生动、奔放和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