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科评估对医学人文学科发展的冲击*

张大庆

(北京大学医学人文学院，北京 100191，zhangdq@bjmu.edu.cn)

进入21世纪以来，我国的医学人文学科有了很大的发展，许多医学院校设立了医学人文的院系，创办了《中国医学人文》《叙事医学》等杂志，中国医师协会下也成立了人文医学专业委员会等。不过，我们也应当看到，我国医学人文学科的发展也面临严峻的挑战，医学人文的学科建设、人才培养、研究基金等涉及学科与学术发展的根本性、机制性问题尚未厘清，尤其是在高校“双一流”建设的学科评价中，并没有医学人文学科的位置，由此导致我国医学人文学科处于一个尴尬的境地。

2015年国务院关于印发《统筹推进世界一流大学和一流学科建设总体方案》(国发〔2015〕64号)指出：“坚持以学科为基础。引导和支持高等学校优化学科结构，凝练学科发展方向，突出学科建设重点，创新学科组织模式，打造更多学科高峰，带动学校发挥优势、办出特色。”[1]做“双一流”主要要让我们国家的高等教育进入世界的一流，这是一个核心，这是“双一流”的意义。

2018年，教育部、财政部和国家发展改革委印发《关于高等学校加快“双一流”建设的指导意见》提出：“大力培养高精尖急缺人才，多方集成教育资源，制定跨学科人才培养方案，探索建立政治过硬、行业急需、能力突出的高层次复合型人才培养新机制。”[2]第四项第十九条提出：“以创新人才培养模式为重点，依托科技创新平台、研究中心等，整合多学科人才团队资源，着重围绕大物理科学、大社会科学为代表的基础学科、生命科学为代表的前沿学科、信息科学为代表的应用学科，组建交叉学科，促进哲学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工程技术之间的交叉融合。”[2]

但遗憾的是，“双一流”建设基本是按照现有的学科体系划分来进行的，并未体现新兴交叉学科的特色。尤其是自然科学与人文社会科学之间已形成的交叉学科。大多数交叉学科被分解或从属现有的学科之下，例如生命伦理学，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学科分类与代码国家标准》和2011年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和教育部颁布修订的《学位授予和人才培养学科目录》中均属于一级学科哲学下的二级学科伦理学下的三级学科应用伦理学的一个分支。

20世纪60年代以来，随着医学技术的迅猛发展，临床诊疗中高新技术的广泛应用，引发了一系列社会伦理法律问题。为应对生命科学和医疗保健领域中产生的诸多伦理困境，生命伦理学作为一门跨越生命科学、医学与人文社会科学的交叉学科应运而生，不久便成为国际学术界的一门显学。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已成立了国际生命伦理学会、欧洲生命伦理学会、亚洲生命伦理学会等有多个国际性的学术组织；包括中国在内许多国家也都设立了国家生命伦理委员会。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ISCO)于1995年成立国际生物伦理委员会，研究制定国际准则性文件。1997年11月，教科文组织第29届大会通过“人类基因组与人权宣言”，对世界各国人类基因组的研究提出了道德规范。2002年，世界卫生组织设立了专门的伦理办公室，现在发展为全球健康伦理室(Global Health Ethics Unit)，该室与多个国家的生命伦理研究机构建立了合作中心，以推动全球健康事业。人类基因组计划、艾滋病研究等国际重大科学研究项目也都专门设立了社会伦理法律问题的专项。世界许多知名大学都设立了独立的生命伦理学或医学人文学教席，有的成立了学系或研究中心，有博士和硕士研究生培养计划，有多种国际学术期刊(见表1)。

表1 重要的国际生命伦理学学术期刊

在“双一流建设规划纲要”中提出了应该制定跨学科人才培养的方案，探索政治过硬、行业急需、能力突出的高层次复合型人才培养机制，而医学人文学科在培养新一代高素质医学人才中具有重要意义，符合高层次复合型人才培养的需求。“双一流建设规划纲要”还强调要打破传统的学科壁垒，处理好交叉学科与传统学科的关系，完善学科新增和退出机制。然而，从实际情况上看，这次“双一流”学科评价似乎并没有很好地体现出来，结果是令人遗憾的，没有任何一个新兴交叉学科成为双一流学科，95个双一流学科都是传统学科，与19世纪的学科几乎没有什么差别，很难反映出21世纪学科交叉、融合的态势。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呢？笔者觉得应该认真思考、深刻反省。我国的学科发展与建设，离实际要求还相差很远。我们学科目录的编制、修订，还有很大的改进空间。正是由于学科分类的原因，相当不利于交叉学科的发展，目前许多新设立的交叉学科或跨学科研究中心，大多数都从属于现有的学科，比如目前许多生命伦理研究机构都设立在哲学系下面，虽然从学理上生命伦理学与哲学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但因其研究对象与问题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并非仅仅凭借哲学的阐释能解决的，还需要多学科的参与，因此建立独立的跨学科机构是更为有利的选择。从国际经验来看，生命伦理学已经是一支非常强大的交叉学科队伍，按照科学社会学的定义来讲，大学里面有专设的教职，建立有专门的学会，出版有专业期刊，是学科形成的三大标志，而且还有专门的科学研究基金资助。我国的生命伦理学和医学人文学科已经完全具备了上述标志，在大学建立了院系、研究中心，设立了专门教职，出版了《医学与哲学》《中国医学伦理学》《中国医学人文》等期刊，也有在中华医学会下建有医学伦理学分会，在中国自然辩证法研究会下设有医学哲学专业委员会和生命伦理学专业委员会，国家教育部设立的高等学院教学指导委员会里也有医学人文课程指导委员会。应该说，我国的医学人文学与生命伦理学已经发展成熟了，但是依然没有被纳入国家的一个学科分类体系之中，这不能不说是件遗憾的事情。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论语·子路篇》)，由于医学人文学科未被纳入学科分类体系，于是导致医学人文学科的建设与发展处于一个尴尬的境地。

笔者为什么要呼吁这件事呢？因为我国的学科建设与发展基本上要依靠政府的政策和制度安排，尤其人文社会科学。我们都非常清楚，目前的学科评估与学术资源分配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在一些大学，若某个学科没有进入到所谓的一流学科，或者该学科在评估时没有进入A或B，该学科要得到一定的学术资源就很困难了。实际上，我国某著名高校，因为学科评估而撤销了一个已建立了近四十年的自然科学与人文社会科学交叉学科研究机构，撤销的原因并非是学科发展前景不好，科学技术与社会研究(或称科学技术研究，STS)在国际上是非常热门与前沿的研究领域，只是因为我国目前学科目录中，没有该学科的地位，而不得不技术性地放弃，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惨痛的教训。

2009年修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学科分类与代码国家标准》将学科分为自然科学、农业科学、医药科学、工程与技术科学和人文与社会科学五大门类，基本上还是传统的学科分类，只有工程与技术科学类中的环境科学技术、安全科学技术、能源科学技术等可算交叉学科，其他四个学科门类都是传统学科。2011年教育部和国务院学位委员会颁布的学科目录，基本上也是传统的学科。显然，在其13大门类110个一级学科(学科大类)里面，基本上没有交叉学科的位置。

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在学科划分上则比较灵活，专门设置了其他社会科学和其他人文学科的分类(见表2)。

因此，我国的学科划分可以参考，对那些发展中的交叉学科可以专门设置其中一项，这些学科随着研究的深入与发展，在不久的未来，可以成为更为成熟、完备的学科，有些学科也可能进一步分化或融合进入其他学科体系之中。如果我国在学科评估中也表现出灵活性，显示出对学科发展、学科交叉融合的支持，应设立一个特殊类，至少允许每所大学在学科评价中，显示出这所大学的特色，允许进入一流学科建设的评价体系，不要完全受制于现有的学科体系。习近平总书记强调中国应有文化自信，尤其是我国在一些学科领域发挥自己的优势，彰显自己的特色时，在试图从跟跑者变成并跑或领跑人时，我们应该有这样的自信来改变现有的学科框架，没有这样的突破，我们很难对学科发展有一个乐观的态度，我们也很难在知识创新上有所建树。

表2 OECD关于科技领域及其子领域分类(人文、社会科学)

交叉学科是当代科学发展的动力，人类文明的传承和发扬，都需要多学科、交叉学科的共同努力，学科交叉、融通是观念创新、方法创新、制度创新的重要源泉。

目前我国医学人文学科的发展还面临很多困难。虽然我国的医学人文学科已走过了半个世纪发展历程，但是目前在学科设置、学科评价、学术资源上还受到很大限制，至少在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里，都没有医学人文学科的分类。没有分类就要在其他学科中去申请，而在其他的学科里面，那些学科的专家或许认为申报者不是他这个学科，则很难受到重视，尤其是资源有限的情况下。现在只有教育部的哲学社会科学基金有一个交叉综合学科的分类，这是值得赞扬的，也可为自然科学基金与国家社会科学基金提供一个参照。

值得高兴的是，大家已经意识到了交叉学科所面临的一些制度性问题，最近国家自然基金委提出要加强科学文化类的研究。不过，笔者认为还是步伐太小，应该更加拓展一些，因为现在所面临的很多重大问题，都是多学科需要共同面对的问题，如果说不推进交叉学科的发展，还是局限在原有的学科门类上面进行资源分配、人才培养，必然会影响学科和新一代人才成长和新的学科出现。

笔者认为在大家共同努力下，医学人文学科可能会有更好的发展，我们要有一个很好的眼光(vision)，要有使命感(mission)，也要有激情(passion)，当然还要有行动(action)。医学人文学既是通识教育，也是专业教育，作为医生来讲是岗位胜任能力很重要的组成部分，我们以往把医学人文仅仅看成通识教育是不够的，其实它在医务人员的培养与成长中也是很重要的，不仅是医务人员所必须具备的知识与技能，也是医务人员所必须具备的品德与修为。

医学人文在理论与实践上还要做更深入研究，现代医疗卫生服务对医学人文学科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我们要加紧努力，只有通过自己的努力，做出更好的研究，才能够展示出更大的影响力，才能不负于时代给予我们的使命和我们应当承担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