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遗产景观档案系统化建设的经验及启示

杨 晨

韩 锋*

遗产景观保护是近年来国际风景园林和文化遗产研究领域的热点[1]，越来越多的研究开始关注对景观的记录、监测以及多样性保护。遗产景观档案建设是指对遗产景观构成、历史、现状和使用情况等信息的采集、分析、存储以及发布工作，是遗产景观研究和保护的基石。景观一旦遭到破坏，档案就成为人们获得遗产信息的唯一途径，因此，建立科学完备的遗产景观档案体系是保护和传承历史文化的重要工作。目前中国对遗产景观的研究仍处于起步阶段[2]，虽然近年来保护热情日益高涨，但基础档案的缺失仍是遗产景观研究和保护实践工作中的重大瓶颈[3-4]，相关理念、方法和技术亟待系统全面的研究。

西方发达国家在这一领域走在前列，意大利、美国、英国等国家已经相继建立遗产景观档案体系，为保护工作作出了重大的基础性贡献。其中，美国是全球最早开展遗产景观保护和遗产景观档案系统化建设的国家之一[5]，目前形成了以“美国历史景观调查”项目为核心的遗产景观档案体系，在基本理念、运行机制、技术标准和发布平台等方面具有较高借鉴价值。本文从遗产景观研究和保护的现实需求出发，详细梳理和总结了美国遗产景观档案系统化建设的历程和主要经验，期待为我国的遗产景观保护工作提供借鉴。

1 美国遗产景观档案系统化建设历史简述

所谓“遗产景观档案系统化建设”，是指对支撑遗产景观档案工作的一系列核心理念、工作团队、运行机制、法律法规、技术框架等子系统以及关键要素的设计、构建与整合。美国遗产景观档案系统化建设始于20世纪初各个州对历史花园的研究和记录，经历了从地方实践到国家统筹建设的过程。20世纪30年代，美国历史遗产保护的对象逐渐从建筑单体扩展到景观环境，景观的历史价值开始受到关注[6]。这一时期，美国遗产景观调查和记录的重点是历史花园，主要由各个州的花园俱乐部组织开展。1930年，美国花园俱乐部①开展了一项关于美国殖民地和国家花园的景观调查项目，并出版著作《殖民地和国家花园：1840年以前美国殖民地和共和国的花园和园艺师》②，被认为是早期美国遗产景观档案实践的重要成果。

20世纪70—80年代是美国遗产景观保护迅速发展的时期[6]，遗产景观已经被明确认定为一个独立的遗产类别。1978年，美国景观建筑师协会(American Society of Landscape Architects，ASLA)设立历史保护委员会，进一步推动了遗产景观档案工作的开展。这一阶段，遗产景观调查和记录的范围由历史花园发展到历史公园。1983年，马萨诸塞州奥姆斯特德公园协会(Massachusetts Association of Olmsted Park)开展了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项目——记录奥姆斯特德及其后人在美国37个州参与规划设计的所有公园[7]，这是美国较早以历史公园为对象的遗产景观档案项目。

在国家层面，虽然本文重点研究的美国历史景观调查项目设立于2000年，但其历史可以追溯到20世纪初的“美国历史建筑调查”(Historic American Buildings Survey，HABS)，该项目设立于1933年，是美国国家公园管理局(National Park Service，NPS)最早的遗产档案项目。HABS项目的目标是记录历史建筑遗产，其中包含大量历史花园和府邸花园。HABS项目在20世纪30年代还与ASLA合作，开展了“美国历史景观和花园项目”(Historic American Landscape and Garden Project)，记录了马萨诸塞州超过40处历史花园的信息，对全美各州的相关实践产生了重要影响[7]。随着历史保护工作的深入，NPS又在1969年设立了“美国历史工程记录项目”(Historic American Engineering Record，HAER)，主要用于记录工程、产业建筑和机械遗产。由于许多道路、桥梁工程位于历史公园内，HAER项目也不可避免地包含了许多历史公园③。

虽然HABS和HAER项目都包含对遗产景观的记录，但大多数项目的核心对象并非景观，甚至只包含与建筑遗产、工程遗产相邻的部分，并不能充分反映景观价值。20世纪下半叶，随着美国遗产景观保护实践的蓬勃发展，在国家层面建立遗产景观档案体系的需求日益迫切。终于在2000年，NPS设立了“美国历史景观调查项目”(Historic American Landscapes Survey，HALS)，与之前的HABS和HAER项目共同构成“遗产档案计划”(Heritage Documentation Program，HDP)(图1)。HALS项目是美国首个以遗产景观档案建设为目标的永久性联邦项目(Federal Permanent Program)，目前该项目已在全美41个州完成了约154项历史景观调查，公开发布超过1 448项景观档案，形成完善的运行机制和技术标准体系。

2 美国历史景观调查项目(HALS)的主要经验

2.1 遗产景观档案的基本理念

HALS项目的重点在于记录景观中的人地关系和动态发展的特性。该项目将历史景观界定为“能够反映国家起源和历史的景观环境”，并强调历史景观不仅限于设计类景观(如历史花园、公园)，还包含乡土景观(如乡村景观、农业景观等)以及民族志景观(如聚落景观)[8]，这一理念与目前国际上倡导的“文化景观”④概念基本一致，具有很强的包容性和开放性，使大量的非设计类景观能够进入调查与记录的视野。

基于对历史景观的认知，HALS项目设定了严格的遴选标准，确保进入该项目的景观具有较高的遗产价值和建档需求。入选该项目的景观需要满足3个必要条件：1)除特殊情况外，历史必须长于50年；2)必须和重大历史事件、人物或者艺术风格相关；3)在区位、设计、材料、工艺等方面具有完整性。此外，如果申请建档的景观正在受到开发项目威胁或者已在某个遗产体系中登录但并未建档，也将增加入选的可能性。

HALS项目还明确强调档案对遗产景观具有三大意义。首先，档案是关于历史景观的科学记录，充分记录遗产景观的意义和价值是档案建设的根本。因此，该项目极为强调档案建设过程中相关材料的可靠性和完整性。其次，档案建设是提升和深化遗产景观认知的有效途径，在档案建设的各个阶段都应对景观的历史和价值进行深度研究。再次，档案本身并非终点，历史文化的传承才是最终目标。因此，公众参与和档案共享亦是该项目重点关注的内容。基于以上认知，HALS项目构建了一套完善的运营机制。

2.2 HALS项目的运行机制

HALS项目的法律依据是美国《1966年国家历史保护法》(National Historic Preservation Act of 1966)。该法案规定，美国联邦政府下属机构(NPS)需要为历史遗产建立档案并编制统一的记录档案标准。在此基础上，HALS项目由NPS、ASLA和美国国会图书馆(Library of Congress，LOC)共同执行，三方各司其职[9](图2)：NPS负责统筹和监管整个项目实施，包括选定历史景观、制定操作指南和技术标准、指导档案发布等工作；ASLA作为景观建筑学专业机构，通过其下设的“历史保护专业实践网络”⑤为项目提供专业指导和技术支持；LOC作为美国国会的官方图书馆，主要负责接收、保存和发布历史景观档案信息。

图1 HDP的3个子项目——HABS(1933)、HAER(1969)和HALS(2000)(引自https://www.nps.gov/hdp/index.htm)

在HALS项目的整个工作程序中，档案采集部分完全向公众开放。对于面临建设开发项目威胁的紧急情况，NPS会直接委托专业团队进行调查和记录，除此之外，高校、科研机构、私有企业都可以申请参与HALS项目的测绘工作，其中，在校学生是测绘工作的主力军。自1950年以来，NPS持续开展一系列“夏季档案计划”(Summer Documentation Program)，招募来自景观、建筑、工程、历史等相关专业的大学生和研究生组成夏季团队，在NPS专业人员的指导下完成遗产测绘工作。在这种密切合作的过程中，HALS项目已经和美国多个高校建立合作关系，在弗吉尼亚理工大学景观建筑系、俄克拉荷马州立大学园艺与景观建筑系等相关院系已开设历史景观档案课程。

为了推动HALS在全美各个州的实施，HALS设立了“联络人网络”(liaison network)为相关工作提供技术咨询和指导(图2)。该网络在各个州设有联络人小组，小组成员由ASLA负责选拔和管理。每个小组的协调人由ASLA“历史保护专业实践网络”的主席亲自任命，或者直公众教育等。

图3 纽约洛克菲勒庄园测绘图(D'Angella、Angelo Procaccino绘)

图4 大峡谷塔西农场(Tassi Ranch, Grand Canyon)档案照片(Jet Lowe摄)

2.3 HALS项目的档案内容和技术体系

美国《建筑与工程档案标准指南》(Secretary of the Interior's Standards and Guidelines for Architectural and Engineering Documentation)规定，HALS项目的档案类型包括测绘图纸、大规格黑白照片、大规格彩色幻灯片、历史描述文件和现场笔记。其中测绘图纸是指用以记录景观现状情况的专业测绘图[10](图3)；大规格照片并非对照片打印尺寸的规定，而是指用底片尺寸为4英寸×5英寸、5英寸×7英寸和8英寸×10英寸的胶片记录景观视觉信息的照片⑥[11](图4)；历史描述文件是描述历史景观演进过程、核心景观特征和遗产价值的书面文件[12]。3种成果相互补充、相互印证，共同记录和反映历史景观的意义和价值。

围绕以上成果要求，HALS项目制定了一系列操作指南，对每一类档案的获得方法、工具和标准予以详细规定，形成较为完善的技术体系。该技术体系具有标准化程度高、景观特征突出和支持分级建档三大特征。

1)标准化程度高：自1933年设立HABS项目以来，美国就开始进行历史遗产档案标准化建接委任HALS委员会分会成员。在协调人的帮助下，ASLA各州的分会主席从申请者中选拔其他联络人。最终的联络人名单和联系方式被公布在HALS的网站上，其职责包含项目立项、咨询，与地方历史保护部门的合作，推动地方法律法规对历史景观的保护，以及促进历史景观设。HALS项目继承和发展了HABS和HAER项目的技术体系，并在此技术上构建专门服务于历史景观的操作指南和档案标准(表1)。从档案建设的思路、信息采集的方法，到各类档案成果的制作、提交和发布，操作指南都进行了详细的说明和规定。所有指南和标准的作者都是NPS的资深专家，具有很强的权威性，并体现学科的前沿发展。无论任何团体或个人参与该项目，都必须遵照相关指南与标准，从而保证成果的品质。

2)景观特征突出：HALS项目强调对景观特征的识别和表达，通过不同的档案手段识别和记录具有历史价值的景观特征和要素，并设计和总结了一系列具体方法和工具。例如测绘图纸除平面图、立面图、剖面图和局部详图等常规图纸以外，还使用解说式绘图(interpretative drawings)来进一步表现景观的构成和特征。解说式绘图突破传统视角，利用爆炸图、历史复原图、流程图、格局示意图等多样的形式来表达景观体验。例如1991年对“拿切士足迹”(Natchez Trace)道路景观的调查中就利用解说式绘图表现了历史道路周边的农业景观特征(图5)。此外，其他档案类型也非常强调对景观特征的表达，例如大规格照片要在不同季节拍摄，从而反映景观的季相变化，充分体现景观的动态性。

3)支持分级建档：虽然HALS项目标准严格，但并非一味强调档案的完整统一和高精度，而是提倡根据景观的价值、复杂程度和调查团队状况建立不同级别的档案。以历史描述文件为例，对于国家级历史景观，在时间和经费都非常充裕的条件下，项目规定应当完成历史描述文件规定的全部内容；对于州一级的历史景观，在时间和预算有限的情况下，只需完成历史描述的主体内容；对于不太复杂的地方级别的历史景观，在时间和预算都非常紧张的情况下，只需要完成简化版的历史描述文件。这种分级建档的方式增强了档案工作的灵活性，使各种级别的历史景观都能够得到妥善的记录。

图5 拿切士足迹调查项目——解说农业景观(Katie Dugdill绘)

2.4 HALS项目的发布途径

HALS项目拥有完备的档案存储和发布途径。在整个体系中，LOC下设的“印刷品与照片部”负责历史景观档案的验收、存储和发布工作(图2)。截至2017年，LOC存档的HDP项目共计43 992项，包含312 000张照片、65 000张测绘图和240 000页文件数据⑦。在LOC的网络数据库中，以HALS为标题的档案共计1 448项，此外还有大量历史景观调查成果分布在HABS和HAER项目中。以上文件的电子版全部在LOC的网站上公开，并提供原件查询服务。

开放历史景观档案可能产生的知识产权争议是HALS项目档案共享的核心问题之一。《1976年美国版权法》(1976 U.S.Copyright Act)规定，除美国联邦政府之外的机构或个人制作的照片、地图、测绘图等均可作为HDP项目的正式档案，这一条例为公众参与的成果进入HALS项目提供了法律依据。此外，所有调查成果在提交HALS项目办公室审批之前，需要对知识产权问题进行审核。调查团队必须签订相应的版权协议，自愿将相关成果转化为公共财产⑧，这一流程有效解决了档案发布阶段的知识产权问题。

综上所述，HALS项目设计并构建了一整套遗产景观档案实践体系(图6)。该体系中，档案被视为对遗产景观的科学记录、开展价值研究的途径和传播遗产信息的平台。以此为思路，NPS、ASLA和LOC分别在该项目中承担项目监管、专业咨询和成果发布等职责，并委任具体部门对接HALS项目各阶段的工作。同时，基于HABS和HAER项目的经验，根据遗产景观的特征，HALS项目制定了翔实的操作指南和档案标准，确保相关工作落到实处。

表1 HALS历史景观档案相关法案、操作指南和参考文献

3 结语：美国遗产景观档案体系化建设的启示

经历近百年的探索和实践，美国已经形成了以HALS项目为代表的遗产景观档案体系。其经验表明，遗产景观档案建设工作需要具备清晰的理念、完善的机制、专业的技术标准和顺畅的公开途径，方能切实展开。对于我国遗产景观档案体系化建设来说，美国的实践在以下三方面值得借鉴。其一，保证遗产景观档案项目的独立地位是开展相关工作的基础。遗产景观档案作为长期项目由独立的政府职能部门负责，能够保证项目的有效执行和成果质量，也有利于总结和积累相关经验。其二，围绕遗产景观档案工作建立必要的法律法规是完善体系、增强执行力的保障。清晰的法律依据和具体的操作规范可以明确相关工作的执行主体、运行机制和审查标准，有效保证遗产景观档案建设的顺利进行。其三，遗产信息共享是档案建设工作的最终归宿。可靠的存储机构和顺畅的发布途径能够最大程度发挥遗产档案的价值，同时应重视推进遗产档案知识产权研究和相关立法工作。

图6 美国历史景观调查项目体系：理念、机制、技术(作者绘)

注释：

① 美国花园俱乐部，原文为Garden Club of America，起源于1904年以来在美国各个州成立的花园俱乐部。1913年，来自美国东部和中部的12个花园俱乐部共同签署协议，成立美国花园俱乐部。该俱乐部是一个非营利组织，主要致力于推动对花园的研究、记录和保护，以及对于园艺学知识的推广。目前，该组织已经拥有超过18 000名会员和200个分部。

② 原文为“Gardens of Colony and State: Gardens and Gardeners of the American Colonies and the Republic before 1840”，共2卷，1931年出版。

③ 例如20世纪80年代开展的“HAER道路和桥梁档案项目”包含对阿卡迪亚国家公园(Acadia National Park)和大雾山国家公园(Great Smoky Mountains National Park)的记录。

④ 1992年，“文化景观”作为一个特殊的遗产类别被列入世界遗产。在《世界遗产公约操作指南》中，将文化景观定义为“人与自然共同的作品”，包含“有意设计的景观”“有机演进的景观”和“关联性景观”3类。

⑤ 原文名称为Historic Preservation Professional Practice Network，HP-PPN。

⑥ HALS项目设定的照片保存年限为500年。因此，项目规定一律采用胶片或幻灯片，并鼓励采用黑白照片，因为黑白照片比彩色照片保存时间更长、成本更低。

⑦ 详见美国国会图书馆印刷品与照片部网页：http://www.loc.gov/pictures/，检索日期：2017年10月10日。

⑧ 公共财产，原文为Public Domain。根据韦氏词典的定义，Public Domain是指该部分产权属于社会共同体所有，可以被任何人使用而不受版权和专利权的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