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条军规:一种连接
——跨媒介巨构的创作与教学
2019-07-24牟森李一白MouSenLiYibai
牟森 李一白 Mou Sen Li Yibai
第二十二条军规:一种连接
2018年10月28—11月21日
艺术总监:许江、赵燕
学术主持:高士明、管怀宾
策展人:姚大钧
协同策展:牟森、高世强、文涛
主办:中国美术学院、北京时代美术馆
承办:中国美术学院跨媒体艺术学院
协办:华熙国际投资集团、华熙LIVE
1 信阁 战地 场景 “第二十二条军规:一种连接”展览现场
2 信阁 不朽之城 场景 “第二十二条军规:一种连接”展览现场
李一白(以下简称“李”):您的身份很多元,曾经是戏剧导演,也拍摄过纪录片,现在又是中国美术学院跨媒体艺术学院媒介展演系主任,这种身份的转变是在您考虑和计划之中的吗?您如何定位自己的身份和创作?
牟森(以下简称“牟”):其实这都不是特意的计划,这是命。今年我做了话剧《一句顶一万句》,但在这之前已经有整整20年没有做戏剧了。《一句顶一万句》是因为跟刘震云的情分,等于是我欠了这件事,20年后来还。前几年我到中国美术学院授课,也都是缘分。我常说一个词——羁绊,都是无数的羁绊,成就了这么一个结果。
我的第一身份肯定是教师。2015年中国美院创办了媒介展演系,现在我在一线教学岗位上教本科和研究生。但是我不是一个以身份来划定自己的人,也不爱有这方面的概念。遇见一件事的时候,我首先考虑能否做到不坏,这是我做事的底线和前提。至于能做到多好,我不去考虑,因为那不是由自己决定的。但自己能够坚持某种品质的底线。
8年中,我自己的岗位也发生了变化,原来是自由的身份,现在在教学岗位上,“跨媒介巨构”又成了核心课程,最后要看到成果,不光是我带队创作,更重要的是经由这样的系统和方法培养出来的年轻人单扛。2018年“第二十二条军规:一种连接”呈现这样的成果,我觉得是一个时间节点。
李:“媒介展演”是一个很新的概念,您对此如何解读?从传统的话剧、影视,到现在的“第二十二条军规:一种连接”展览,作品的形式跨度是比较大的,出于什么样的机缘您转向了“媒介展演”的方向?
牟:我2014年才到中国美院工作,当时中国美院跨媒介艺术学院还是工作室制度,有五个工作室——实验影像工作室、具体媒介工作室、空间多媒体工作室、开放媒体工作室、总体艺术工作室,我在管怀宾老师的空间多媒体工作室任教。2015年,当时的院长高士明做了一个调整,把这五个工作室变成了三个系——实验艺术系,高世强老师任系主任,对接实验艺术版块;开放媒体系,姚大钧老师任系主任,对接数字艺术、科技艺术版块;媒介展演系,由我来做系主任。我理解媒介展演系就是在另外两个专业之外,挖掘新的可能性。士明给我们系定名为Media Scenography,我觉得特别好。有人把Scenography翻译成狭义的“舞台美术”,但是我们是广义的,是“透视”,是一种观看和呈现。
3 潘红璇、王可欣 饿鬼乔 装置 制作:潘虹璇、王可欣、李恒 “第二十二条军规:一种连接”展览现场
最初我界定的专业方向是展场、演场,在此基础上展开为“展开和演化”。在媒介展演系,所有的媒介手段,影像、摄影、数字、编程艺术、装置艺术……统统都是媒介手段。我们有时间方向的专业——剧集,和空间方向的专业——跨媒介巨构,也有关于表演方向的课程。
李:媒介展演跟戏剧的关系还紧密吗?
牟:不紧密了,跟狭义上的戏剧,甚至可以说没有关系。但是从另外一个意义上来讲又有关系,有一些方法、概念的联系。
李:您在接受戏剧方面的采访时曾说,不希望别人给您贴上“先锋”“实验”这样的标签,因为这不是您创作的出发点。在“跨媒介巨构”作品的创作上,您的出发点是什么?是否依然与“先锋”“实验”无关?
牟:不管是实验戏剧还是实验艺术,“实验性”这个词在中国的艺术语境里,第一,我自己从来不提,因为那不是我的出发点。第二,我也对现有的状况保留一份疑问,因为回到科学的实验或者实验室语境:实验是什么?是为了实现某种东西所做的试验和检验。当然现在从营销的角度它变成了实验戏剧、实验艺术,这无可厚非,挺好的。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上讲,我不知道他们在实验什么,为什么实验。对我来讲,如果我在做实验,我不是向前、向新,而是向后,向源头、向正典(canon)。正典其实最早指《圣经》,是相对负典而言的,比如说马克思、尼采、现代艺术、现代派文学都是负典。中国一直接受的都是负典。正典和负典没有对错,但是有选择,我个人更愿意选择正典。我这些年一直在回到正典,比如荷马史诗、希腊几何这些对我来讲都是正典。在这个时间点,大家都在负典的语境下,我提正典,可能大家觉得这是创新。但其实我是回到源头,一切都是相对的。
李:对于您来说,作品的形式或者创作的方法不是最重要的?
牟:不是,我觉得回到本质,回到源头、源流是特别重要的。首先我不是单体艺术家,我也从来没有以艺术家自居过。我更向往成为一个工程师,我觉得设计和工程的概念都比艺术大多了。现在其实好多艺术家也在往这个方向转变,因为很多作品和项目无法一个人独立完成。
李:您在2018年完成了话剧作品《一句顶一万句》,还做了“第二十二条军规:一种连接”的跨媒介巨构作品。这两个作品创作时间相近,一个传统,一个具有实验性,您在进行这两项工作的时候会不会有“割裂”的感觉?传统戏剧的创作模式对跨媒介巨构的创作产生了什么影响?
牟:这两个作品呈现的时间点都是客观的结果,不是我特意规划的。《一句顶一万句》是我20年前欠的帐,赶在今年还。“第二十二条军规:一种连接”本身是我们跨媒介艺术学院跨媒体艺术节的任务。跨媒体艺术节已历经三年,三个系分别轮流做了主持。但是从今年开始,高士明提议由姚大钧老师主持,三个系一起合作,这就是今年呈现的展览“第二十二条军规:一种连接”。
今年“第二十二条军规:一种连接”这件作品最让我高兴的,就是我们的版块做到了创作团队全员由青年教师和在校生组成,由刚刚留校的青年教师,也是我的学生马原驰担任总叙事,9个大四的本科生和7个研究生组成了这个队伍,完成了历时141天的创作。在前三届跨媒体艺术节,都是由我做总叙事,原驰做总导演,这次让他来“挑大梁”,我做总监制。我特别高兴,因为培养出了接班人,这更让我骄傲,更有成就感。
我的思维不是二元对立的,从不“非此即彼”。我觉得很多东西都是整体的,只不过任务属性决定了具体的需要。这两个作品都是任务,我特别喜欢“mission”这个词。每个任务都有不同的使命,这个是关于展场的,那个是关于演场的,那个可能是关于映场、放映的,得跟着使命走。很多东西的前提、限定性是第一出发点,自己的想法跟在后面。这两种不同的创作方式之间也没有矛盾,相互的影响一定是时时刻刻都存在的。
李:“跨媒介巨构”是您在实践中开创的一个创作品类,您认为“巨构”代表了什么?是指作品的情节、内容的复杂性,还是呈现在作品的体量或感观上?
牟:“跨媒介巨构”这个概念真正提出来是在2013年,但最初的起点是在2010年,8年之间我已经做了4个案例。第一个是2010年,上海世博会深圳案例馆,已经是完全、彻底的“跨媒介巨构”,但是概念还没出来。第二个是2013年上海西岸建筑与当代艺术双年展的开幕展示《上海奥德赛》,概念就很清晰了。2016年的上海双年展“存在巨链”和2018年的“第二十二条军规:一种连接”就完全是自觉地在进行了。
首先,“跨媒介”对应的是“intermedia”,“inter”就是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觉得intermedia就是媒介在一起,或者互相在一起。
巨构(mega structure)是我从日本的建筑大师桢文彦那借过来的,特指超大规模、超大体量的创作,而且在非正常的空间。比如说深圳案例馆面积有3000多万平方米,是“馆中馆”,由建筑师孟岩从零开始设计。《上海奥德赛》在一个6000平米、360度圆、正中高27米的一个圆拱形工业遗址里。这些空间都不是我要选的,而是我碰到的,所以“跨媒介巨构”空间是第一媒介,第一位的考量。
另外,“跨媒介巨构”还有特定主题,也就是叙事的使命。我后来总结出口诀了:命名即主体,主体即结构,结构即意义。这是一环咬着一环的,现在作为一种方法越来越清晰,开始传给年轻人了。巨构主要体现的是复杂,规模大小有时不能确定,但空间小不意味不复杂。除了尺度,精度也是重要的考量。
李:“跨媒介巨构”的作品跟空间的关系很紧密。
牟:是的,对空间的依赖跟要求很强,作品几乎完全基于展出的空间。对我们来讲,空间本身是最重要的媒介。
李:“第二十二条军规:一种连接”这件作品的创作经历了141天的历程,并且有16位艺术家参与,可谓工程浩大。在创作的过程中,您和团队曾遇到哪些难题?
牟:《第二十二条军规》是一部著名的美国黑色幽默小说,和我有很深的羁绊,在我读大一的时候刚刚被引进中国。这本小说伴随了我特别多年。
4 叶欣彤 斯诺登 模型 制作:叶欣彤、常远、陈雨点、顾婷、宋美芸、廖曙凡、庄蕾麦 “第二十二条军规:一种连接”展览现场
《第二十二条军规》写的是二战时期,一个美军的轰炸大队驻扎在意大利岛上的故事,表面上是关于圈套的。2015年,媒介展演系刚刚成立,我在跨媒介艺术学院的地下影棚给二年级学生上课。影棚的结构比较特殊、复杂,我以《第二十二条军规》做文本,让大家做跨媒介巨构。到了现场,我脑子里突然就出现了太空舱的概念,紧接着凯文·凯利《失控》的概念就来了,把这个视觉解释变成了未来某个不确定的时空中,一艘处在失控中的太空舱里发生的事情——所有东西都在出状况,所有人都知道马上要毁灭了,但是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2015年这个想法有了阶段性的成果,但没有达到我的目标。
2016年,我做了上海双年展的“存在巨链”,那里也有《第二十二条军规》的内容和元素,相当于这个创作计划在继续推进。今年的跨媒体艺术节,士明老师说未尽的事要继续,我们媒介展演版块就继续攻坚《第二十二条军规》。我们带着学生,第一步就是读解、拆解文本,拎出重要的概念。当马原驰的“出逃”解读出来的时候,我就不再坚持“失控”的视觉解释了。在这一轮解读当中,我发现《第二十二条军规》完全不是表面上写的二战的故事,其实是对《圣经》的注释,里面的典故特别多——数字、人名,甚至人的行为模式。整个暑假我们读解文本的收获非常大。
接下来,我们根据解读出的概念进行视觉参照的建立,然后转换成视觉,再根据现场的空间来确定媒介形态的使用和整体的结构。目前来说,这个项目已经完结了,我对这个项目绝对满意,我们的学生、年轻人完成得非常好。不是说没有问题,但是从完成性来讲,那些问题一点都不重要,因为这是我们的开始。完美是可遇不可求的,我从来不要求学生追求完美,病人才去追求完美,但是一定要完成,拼了老命也要去完成。所以我对这个展览的评估就是完成度很高,得到的反馈都很好。
李:“跨媒介巨构”的作品与传统的戏剧作品都在努力完成叙事,但在“第二十二条军规:一种连接”这件作品中,模型、装置与影像承担了表演者的角色,并没有传统意义上演员的参与,这可能是与传统戏剧相比最具有“实验”意味的尝试。您希望观众置身于跨媒介巨构作品时,与作品产生什么样的关系?或在作品中承担什么样的角色?
牟:“第二十二条军规:一种连接”里没有传统意义的演员,或者说没有身体这种媒介。不是我们不想有,而是因为展场的性质。这就要回到我做的第一个“跨媒介巨构”深圳案例馆,我的身份是核心策展人之一和叙事总导演。当时最初的构想是要有身体,要有表演。可是深圳案例馆展期6个月,展场还有非常复杂的安保,在成本和管理上几乎都是无法负担的。所以到最后就没有了身体媒介。我当时提出,空间的一切都是表演者,这个理念一直贯穿到现在。所以“跨媒介巨构”也被士明称为“表演式的策展”或者“演出式的策展”。身体这种媒介,是有很多先决条件的——人、成本、管理。但是表演一定是有的,因为我们动线的设置考虑到观众的起承转合,这都是在考虑之内的,所以准确的回答是有表演的,但是没有身体媒介。
对观众来讲他还是单纯的观众。但是展场是一个情景式的场景,观众本身就是这个场景的一部分,当观众在这种环境之中,看到了别的观众,那别的观众可能就成为场景的一部分。有这样的可能性,但是我们不会刻意为之。
李:您希望“第二十二条军规:一种连接”这件作品向观众传达怎样的信息?
牟:不管是展场还是演场,一旦面对观众,第一,观众的感受和读解由不得创作者;第二,他们的读解跟创作者没关系;第三,观众全是对的,没有错的。
5 谌文君 荒原 模型 制作:谌文君、陈雨点、顾婷、宋美芸 “第二十二条军规:一种连接”展览现场
李:叙事是戏剧艺术的目的,也是“跨媒介巨构”作品的主导。在您的创作生涯中,叙事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是创作的第一要素,还是要努力达成的目的,抑或是其他?
牟:叙事可以说是“跨媒介巨构”的核心。“跨媒介巨构”的叙事,第一,不是叙事学那个学术层面的,但跟它有关。第二,不是纯粹的“讲故事”,更重要、更准确的是Scenography,是透视,是观看。观看特别重要,是叙事的一半,另一半是呈现,通过界面、结构呈现出来。这两者合起来就是叙事的核心,也叫造体。观看是最重要的,我希望把视觉感受具体化,比如在时间上我用了演化的概念,对应编年史、剧集(series);空间上,我引用的是托普(Top)的概念,就是存在。从存在志,再到巨构,现在课程已经相对成熟了,明年应该有关于叙事工程的教材出版。
叙事在我的的创作里是核心词,叙事工程的英文对应的是method Scenography,也就是观看方法。另外,“工程”这个词很重要,所有的工程都只有一个共性,就是连接,把复杂的各部分变成一个整体,而且工程是为目的服务的,要由不同的任务来作导向。在方法论上,跨媒介巨构到最后就是数列和序列,是数学和物理、几何,不是艺术,而是科学。任务越复杂,越要整体、有机,所以担任总叙事岗位的人就非常重要。
李:您认为学习媒介展演专业的同学,最应该掌握的创作技能是什么?
牟:我们这个系刚刚成立第三个年头,现在还没有到那种入学的时候就很明确地奔着我们这个专业来的。现在我们的学生有各种意愿,都是不统一的。
我的课程很明确,就是培养具有综合整合能力和构造能力的人,但我不反对也不排斥具体的媒介,这方面我们也教授,但更主张学生自己学习技术,技术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用途。一旦有明确的用途,掌握技术就没有任何问题,现在的技术学习没有门槛。
孩子们有各种背景、各种爱好、各种性格。我希望教学目标和考生的意愿是高度一致的,可是现在做不到。第一,跨媒介展演是一个新系,明确的教学方向和用途,需要时间来证明跟培育。第二,学生们并不是因为统一的意愿入学的,我不能把意愿强加给每一个人。这是现实的煎熬,我希望通过时间慢慢来解决。
从我的角度来讲,尽心尽力尽情,先把他们培养成成年人再说。我的要求特别具体,第一,对迟到零容忍,迟到就坦率地认错。这跟课程要求有关,需要大家一起合作,如果有人不遵守约定,那可能整个项目都会出问题。另外,吐槽可以,但我不接受抱怨。
李:请谈谈您下阶段的创作计划。
牟:2015年的时候,我无意中说,把教学当作品做不也是很好嘛!不管是课程体系,还是在课程中产生的项目,我现在基本上都是用项目式的方式来带学生,希望学生能直接上手,所以每一个课段都是一个小型的项目。从这个角度上讲应该有很多作品。但是我越来越希望由学生或者青年老师来主导。
2019年第五届跨媒体艺术节由我来策展,会很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