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缩到角落爱着你
2019-07-23曲丽娜
曲丽娜
母亲知道了我在学校的办公室后,便时常来光顾。
来了准会给我带些吃的。不是半盘猪皮冻,就是几个菜饼子,或者烀好的地瓜、土豆,握在手里还冒着微微的热气。母亲愧疚地说:“我不当家了,只能拿这一点儿来。”好像她带不带东西来都是错的。
这时的母亲已经81岁了,跟姐姐住在一起。送她出门时,我一再叮嘱,以后不要送东西来了。姐姐辛辛苦苦做出来的,家里好多人要吃呢!母亲点着头,嗯,我知道。但是下次来,她就把上次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盘问完大人孩子的近况,又抖抖索索地打开包裹了几层的塑料袋,一份肉多菜少的包子扑进眼底。
其实,我心底一直存着疑问,几十年前的母亲怎么不是这个样子的呢?她的爱在哪里藏猫猫?
我们家姊妹六个,在一路长大的岁月里,得到母亲的疼爱少之又少。母亲根本没有耐性对她的孩子温言软语地说话。我记得最清楚的关于吃的口头禅,母亲是这样说的:不爱吃拉倒,饿你们几顿,看你们还吃不吃?一股冷气扑打着幼小的心扉,哪里还能咂摸出母爱的味道。
我们的童年和少年都是在劳动中经过,那个刻薄冷漠的监工就是母亲。甭说姐姐十七八岁就进了厂里上班,就说我吧,从五岁开始就围着蚕茧转,直到读了中学才逃出无边无际的茧海。小孩子皮肤细嫩,扒茧时禁不住碱水浸泡,没几日我的手指头开裂,一道道口子像小小的爬虫触目惊心。母亲不心疼,反倒把家规定得更苛刻:不完成当天的任务,晚上休想睡觉。
坐在昏黄的灯下扒茧,我们眼皮直打架,母亲则在灶间借着微弱的灯光洗衣服。我们手指下的动作渐渐机械麻木,巴不得突然停电,世界陷入一团永不复明的黑暗当中。
多年后,母亲双鬓染霜,腰身佝偻,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村老太太。某一日,我们坐在母亲家炕上,讲起旧事,调侃她:你一点儿不疼爱我们,幸亏我们个个命大,跌跌撞撞长大了。母亲瞪着眼睛,十分委屈:你们这群没良心的,一大帮孩子等着吃饭,光活下去就够熬人,还有心情给你们说好听的!又怨我们:我不爱你们,你们的衣服都是谁做的,谁洗的?你们长这么大,都是喝西北风的吗?
母亲口齿伶俐,豆子一般蹦出一个个堂而皇之的理由,我和姐姐都忍不住笑了。其实,我们何尝不懂,她那粗糙的爱完全是旧时岁月的产物,紧张的劳动,等着吃饭的嘴巴,长大、生病、活下去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已经塞满了生活的空隙,根本无法使她的爱细腻起来。
也不光是我母亲,那时的母亲哪个有工夫把孩子捧在手心呢?透过家家的窗户,听到的不过是对孩子粗声戾气的训斥。孩子在打骂的岁月中长大,变得理所当然。
步入老年后,母亲的生命呈节节后退趋势,整个人却换了副面孔。
我结婚时住进城里,工作单位还在农村。母亲就隔三岔五给我送吃的。那时我坐车总要经过母亲家门外,母亲掐准了时间,提前从菜园子里摘来新鲜的蔬菜,该洗的洗,该捆的捆,大包小包地装好。有时还会花半下午时间包上一帘饼子,手下的活计与时间赛跑,生怕落到了我下班时间的后面。我坐的车不固定,母亲没法知道我坐在哪辆车里,就只能对经过她身边的每辆车都行着殷切的注目礼。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母亲家那道石砌的围墙,围墙外正对着的曲曲弯弯的长街,以及街边几棵为母亲遮阳的老柳,都成了我记忆中最美好最温馨的风景。
一次,我跟车上的同事说话,忘记向母亲常守候的地方看上一眼。回城以后,夜幕降临。姐姐给我打来电话,问我在哪里,我说早回城了。她说你没有看到母亲吗?她一直等在街边,快三个小时了。
我后悔不迭,那一夜辗转难眠。眼前老是闪现着母亲寻找期盼的目光,那目光在路过的每一辆车上碰着钉子,又不断地执拗地伸出去,满怀希望地进行再次的试探。
有了三轮车后,母亲终于不甘心只守在家门口默默地等待,而是频繁地来学校。那一次她把一包干菜兴冲冲地放在我桌上,像个邀功的孩子眼睛闪烁着:这是我秋天里晒的,刚炸好,好吃着呢!那句“这是我秋天里晒的”,说得格外响亮。我自然懂了,这是她亲手做的,而不是顺手牵羊姐姐做的食物。看着我愉快地收下,母亲满脸的褶皱里都漾出幸福的光芒来。
我常常觉得我的心里住着两个母亲。一个母亲教会我劳动,粗枝大叶地看着我们成长;另一个母亲却关心我们的冷暖,将细密的爱织进生活的角角落落。这两个母亲就像接力赛,一个到站,另一个马上挺身而出,保持著旺盛的精力向前冲,浑然不在意属于自己的生命天空已迫近山瘦水寒。
想想这世上母亲,也大抵都如此吧。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