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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豆虫的骨头

2019-07-23蒋建伟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9年7期
关键词:乔峰身子骨头

蒋建伟

老豆虫就是一口豆青色的布袋,布袋里,装满了水嫩嫩的豆腐脑儿、滑溜溜的豆浆儿,一骨弄,一骨弄,从七八月爬到下巴秋。这骨头,白云一样软,大拇指儿粗,四五指儿长,爬起来,只能拿青肚皮上的两排小脚抓住豆秧子,前头一个吃奶的劲儿鼓起,中间一个高高拱起,后头一个收腹,肉肉的,肥肥的,小瘪三突然当了皇帝似的,一步三摇晃,懒,后宫三千佳丽簇拥着,像个土皇帝。

阳光初上,叶子的阴面,枝枝干干里,逮一条,嗨,高猛肥壮,膀大腰圆,要十二块腹肌,就有十二块腹肌,只是,浑身一摸,一骨弄,呀,没有一根骨头。

我就是那位肥肥的老豆虫,胖得摸不到一块骨头,胖,也是好事,像猪一样除了吃,还是吃,天一落黑,开始“呼呼呼呼”睡大觉,梦见三皇五帝、秦皇汉武、李世民、成吉思汗、朱元璋、努尔哈赤、康熙雍正乾隆、袁世凯,还有我爷爷、我爹和我,都当了几个小时的皇帝,天亮了,梦也没了。我笑了,一身的雨水,抖了抖,凉爽爽的,绿闪闪的,舒服极了,继续笑,他们,太不会享受生活了吧?时刻向上的太阳,改变着我的路,骨弄,上下前后地爬动,比骨碌碌的好,那是驴打滚、猪打腻子、小刺猬翻跟头、人打车不棱子,它们都是有骨头的,而它们,都说我没有骨头,所以没有骨气。人没有了骨气,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可是,我觉得吧,我们这样挺好的,吃吃吃,整天吃黄豆的嫩叶子,喝青绿色的奶水,这一辈子也值了。小小的一粒黄豆里,隐藏了我和他们。不错,我们老豆虫是豆子身上的病,一直潜伏着,一直伴随豆秧子开枝散叶,一直和他们对着干,逼着对方一天天强大。当然,我们也在强大,一般的“敌百虫”“敌敌畏”,刚开始,特别刺激我们的肠胃,食欲降低不少,可是,为什么硬逼着我们去减肥?我们饿啊,饿得,两眼放绿光,皮包骨头。干脆到后来,我们什么都不管不顾了,见了豆叶子就啃,就抢,就拼命往嘴里塞,活命要紧哩!没想到,我们竟然产生了抗药性,也就是说,那么多的农药,即使打在我们身上,也跟下了一场毛毛雨似的。身子一天天发胖,像一团发面,越发越大,“嘭”,炸成了一个短短粗粗的小油条,一骨弄,一骨弄的,柔,柔得没有了一根骨头。他们这么说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特别的柔,宛如恋爱了,某个宝贝正贴着我的耳朵,轻轻说着谁也听不见的话,空气,甜得冒泡儿。但是,下一秒,我不知道自己会遇见谁?

我是谁的白马王子?谁是我的菜?我,会不会,成为唐开元四年(716)五月初五端午节,那个写下“土尚三闾俗,江传二女游”(张说《岳州观竞渡》)的读书人张说?来修建另一座类似于他的三层南楼,也就是今天的岳阳楼——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到哪里呢,才能找寻我的爱人?

我捱到天黑,捱到月亮慢慢升起来,才一骨弄一骨弄地爬,找吃的。这一棵豆秧子,已经有几个我的兄弟姐妹了,我不能跟他们抢地盘,更不能抢东西。一漾一漾的月光漂浮过来,四周响起了“咔哧,咔哧”的咀嚼声,水墨色的叶子下边,是一张张清香弥漫的布袋口,一个个可爱的小脑袋,一串串浪纹线,“~”,浅风走过来,海浪一般,“咔哧,咔哧”,“咔哧,咔哧”,笑嘻嘻地,追逐在平原上。我也是一个黑黑的小“~”,借了风势,一秒钟一秒钟地,手脚并用地,骨弄到邻近的一块豆子地里,啃上一阵子,然后继续朝西南方向骨弄,无论有多苦,爬得多么艰难,一定要,找到她。她的气息,她的呼吸,那么的久违,那么的熟悉,如同潜伏在自己心室某个角落的虫子,叫她苏醒,叫她吃饭和一天天长大,叫她成为我心上的一点点重量,让我们再也不能分开,这,才是柔得没有骨头的爱情。可是可是,她,知道吗?湿漉漉的雾气越来越浓,有了一丁点重量,笼罩在周身,一下一下将我死死抱住。倏地,我一惊,她应该也是一惊吧,我感觉我的肚皮某个地方一热,针尖戳了一下下,蚂蚁咬了一下下,我坠落下去,昏死过去了。

一个湿漉漉的身子,扎在一丛麦茬子上,睡去。月亮哗啦啦照过来,风,也越刮越香,陈陈的香气,厚重,浓郁,火苗子似的直扑到你怀里,像是白酒,像红薯干酒,像甜米浮子酒,像山捻子药酒,像葡萄酒,像自己酿造的小麦啤酒,一缕缕酒气、小麦花的香气飘过,小颗粒的云,在我眼前晃呀晃呀,幻化成潮湿的一团,一袭纱幔包裹住了你。然后,纱幔消失,身子里,狂热的酒火焰,开始像吃了老鼠药发作的花狸猫一般,四处疯跑,你,无论怎么追也追不上它。又似乎,不太像。花狸猫跑远了,火焰渐渐冷却,冻成了一个固体,冰火焰,骨碌碌滚在我的脚上、身子上和额头上,极限化了的负数也是一团火焰啊,恶狠狠地烫了你一下,就一下,你的血管壁紧缩,皮肤溃烂,肉体半晌之间凝固了,知觉消失得无影无踪。白月亮变成了一场大水,不动声色,一毫米一毫米地上涨,浸湿了黑土壤、豆根子和豆秧子,迅速漫过脚脖子。“哦。如何是好?”没有人会看得见,发大水了,全世界的嘴巴都在睡觉,我失望透顶。月光变得狡猾,白皑皑的,白茫茫的,白亮亮的,白,把全世界的万物生灵都变成了黑的,生活有了明暗色,我看人的眼光变了,暗处鬼魅出没,猫头鹰在冷笑,一眼看不到头的汉代男官女官们,在灯火摇曳的宫闱里闻鸡起舞。是的,头遍鸡叫了,村庄隐藏在一片片疏影里,灯火明明灭灭个不停。越看,越恐怖,一碗碗大雨没头没尾,兜头裹身浇了个透,透透了的。我,怎么被他騙了呢?不可能骗了呀?白月亮那么美,那么亲,小手轻轻抚摸下来,白云变得温柔了,我们也变得温柔了,没有了骨头,没有了脾气,一说话,个个都好像电视剧里的韩国美女,说着正宗的中国普通话,温柔得不得了,专门给你施了催眠术,让你的两扇眼皮子“哐啷”一下,大门重重合上,然后身体,整个儿漂流在牛奶一样的宇宙里,然后你无聊着喝着牛奶咖啡,观察小水珠如何一骨弄一骨弄地攀上了窗玻璃,就像我,这么年轻的一条老豆虫……

我苏醒过来,半个身子发出疼痛的叫喊,有的说河南普通话,有的说广东普通话话,有的说苏南话苏北话,有的说新疆话蒙古话东北话,还有说英语俄语西班牙语的,七嘴八舌地喊:“蒋。”“那谁。”“不要紧的,死不了。”“你后面还会有很长很长的故事的。”嘻,谁的呻吟,谁自己知道,一个个关心的字,都是给某些人准备的,都这样了,仿佛《天龙八部》里的阿朱,易容成了丐帮帮主乔峰,只身前往丐帮武林大会,讨要说法,可声音还那么发嗲,好一个女身子,骗得乔峰不得不现身,不得不拼劲降龙十八掌一番迎战,从此后,不得不把乔峰改成萧峰。又仿佛,下一秒钟,关心的人全都消失了,世界还是那么白茫茫的,一干二净,下大雪似的,发大水似的,一漾一漾,白。

身子凉透了,终于,僵僵硬硬的,我变成了一个没有名字的肉身子。一个小时过去了,一伙牛逼哄哄的蚂蚁,七手八脚地抬着肉身子上了路,路好长好长,有的累得嘴歪眼斜直冒汗,有的累得乱放屁,乱撒尿,没办法,它们只能喊着“一二一,一二一”,驮我回家,回它们的那个狗窝。

我们的狗窝,都隐藏在黑土壤的深处,一个枝蔓连着一个枝蔓,一片叶子托着一片叶子,像一棵倒立生长的大槐树,像一道道闪电,照亮着最暗处的前方。

责任编辑:青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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