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子

蒋蓁

年届九十的老父亲，五次脑梗，说话、四肢等许多生理功能都受到严重影响。但那一双眼睛，仍十分明亮，经常用高度聚焦的眼光，凝视我。每天早晚帮他洗脸擦身、喂饭喂药、清理卫生时，不错眼珠地盯着我。尤其当我为他清痰、理发、剃胡须、针灸等近距离接触时，更是目不转睛，仿佛用高像素的镜头在我脸上扫描，要在脑海里刻录下影像的“光碟”。

30岁前，我与父亲十分“陌生”，记事时起，就随奶奶回农村老家住了一年。回城上学后不久，“文革”爆发，父亲因挨批斗、“改造”、参加“运动”而很少回家。我上小学五年级时，全家赴“北大荒”插队，父亲在离家八里远的公社“五七连队”工作，每次回家，如同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中学毕业参加工作，我因工作和业余时间听课学习，早出晚归，每天学习到半夜，仍与父亲很少见面。但我从小对父亲那严厉的目光十分畏惧，因为父亲脾气暴躁，对我们严厉有余。

父亲的“相子”，始自十六年前患脑梗。我日夜陪护在不能自理的父亲身边，父亲开始用满是狐疑的眼光“相”我，不相信一直在他严厉生硬目光下长大的我，竟能那般细心周到、尽心尽力，不嫌脏、不怕累，脸上一直挂着真诚的微笑。

十六年来，父亲先后五次因脑梗住院。每次都瘫卧在床，又都在医护人员的精心治疗和我们几个子女的陪护下重新下地走路，只是，病情一次次加重，后遗症愈来愈明显，以至于生活不能自理。父亲过去常说，他不怕死，但怕瘫痪。然而，生活就是这样无情，疾病一步步把父亲逼到狭窄的床上。脑梗病人久病后，会经常暴怒、发脾气，但父亲的精神状态却出奇的好。虽然卧床，但一直心平气和。

父亲的目光里，有太多的满足，也有太多的惊奇。服侍父亲，我把几乎所有的技艺都展示了出来。做菜做饭，让食物可口又有营养；剃胡须、理发，让爱清洁的父亲保持着不老的容顏；根据身体状况，合理安排用药，降血压、防脑梗、防心衰、防褥疮、防肠梗阻、祛痰、止痛等等；用年轻时自学的赤脚医生知识和针灸按摩技术，坚持为父亲针灸，解决了呛水和吞咽困难、缓解了整日昏睡等症状。由于父子过去缺少沟通，在一起的时间少，老父亲对我的这些技艺，惊叹不止。以至于有了小病，坚持不去医院，让我用药治疗。每当看到我“施展技艺”时，老父亲都用惊奇和赞许的眼光，仔细看我。我也感觉到，对父母，仅有爱心是不够的，具有一定的知识和技能也是一种孝的方式。

父亲的目光里，有太多的自豪。我工作兢兢业业，始终坚持学习，热爱文学，发表了许多评论、杂文、散文，让老父亲倍感自豪。去年父亲在住院治疗期间突发脑梗。早晨吃饭时，我看到他目光异样，死死盯住我，目光里充满留恋和深情，却说不出话。我赶紧找医生抢救。自此，老父亲整日昏睡不醒。由于心衰，不适合点滴，医生劝我们回家养病。我用针灸、药物等多种方法进行调理。当时，我正在准备出版散文集。我曾许愿，一定要让父亲看到这本书。谁知父亲病情突然转化，又经常陷入昏睡。在他短暂清醒时，我每天向他汇报出书的进展。每当这时，父亲的目光都会突发光芒，充满希望。我原来最担心父亲看不到这本书的出版，那将成为我的终生遗憾。谁知，当父亲看到新书后，病情竟奇迹般好转。

父亲的目光里，有太多的感激。每次住院病愈回家，老父亲总掩不住眼里饱含的对子女感激之情。每当为他擦洗身体、清理大小便后，经常说谢谢。有几次，当我帮助他排便或解决病痛后，他说“谢谢”时，深情的眼里，漾满温情的月光。

父亲的目光里，有时也有依赖。前几次住院时，晚上，我会到院子里散步，父亲则在病室内睡觉。后来住院陪护的晚上，我就不去散步了。因为，每次散步回来，看到他都在大瞪两眼，等我回来后，才能入睡。那在黑暗中的孤独、恐惧，可想而知。

父亲的目光里，也有自责和愧疚。一次，我陪父亲母亲聊天，说起读书的好处，父亲看着我，突然放声大哭。问其原因，他说在我小时，不应当打我。父亲的打孩子是大院有名的，以至于院里小孩都怕他。但我最大的抗拒，是关于读书。因为，不知什么原因，父亲一直不让我买书，也不许在晚上灯下看书。于是，我成为了买书、读书的“地下工作者”。最初的书，都是在吊铺上和床铺底下“坚壁清野”才保留至今。直到我从事机关文字工作和业余文学创作，老父亲才不断夸赞我书读得多，不白读。

每当看到父亲相子的目光，我也经常开玩笑：“看啥？不认识啊？”老父亲总是说“好像不认识。”说完就会大笑一阵。

我觉得，我是幸福的，长久沐浴在慈父亲切的目光下，享受世间真情。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