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解放鞋
2019-07-23吕树国
吕树国
我12岁了。那天早上,娘带上我去了镇上,目的很明确:买球鞋。
一路上,娘不停地给我洗脑:新鞋只能过年穿,鞋买回来后,你不要急着上脚,不然到了过年就没新鞋穿了。我吸溜了一下被冷风吹出的鼻涕问,那干吗现在就买,过年还早呢!娘说,年跟前东西都贵,现在买便宜些。到了镇上,找到一家鞋店,一溜一溜的解放鞋整齐地排列着,闪着奇异的光。娘帮我挑了一双,我试了下,有点大。娘说,就它了,大点好,要穿两三年呢!店主开价七块,娘二话不说拉起我就走,我正纳闷时,店主在后面喊:“大姐,六块半!”娘犹豫了下,说:“我顶多出五块!”两人你来我往地讲价,最后五块半钱买下了。
回到庄上,我抑制不住兴奋,看到昌忠在场地上玩,嘚瑟之情油然而生。我跑过去,对他说,我买新鞋了,球鞋!昌忠这小屁孩儿比我小一大截,才9岁,但说出的话却像大人似的,异常伤人:“吹牛吧,鞋呢?你以为你是队长!”我说:“过年时才穿,到时候你就看见了。”昌忠似乎很不屑,说:“不跟你玩了,我找我奶去!”昌忠是我的发小儿,光着腚一块儿长大的。我俩有时候好得能伙穿一条裤子,有时候又像仇人。昌忠有奶奶,我没有,我爹跟我说过,我奶奶在他四岁时就死了,连他都不记得她长啥样儿了。每次闹翻,昌忠只要一说找他奶,我就莫名地忧伤。昌忠奶奶我叫四奶奶,她时常戴着老花镜,坐在夕阳下,手里不厌其烦地纳着鞋底子,纳完了一只又纳一只。昌忠总是像猫一样依偎在她腿边,我便也凑过去,喊了一声:“四奶奶!”她抬了下头,慈祥的目光从老花镜后伸出来,抚得我的脸热乎乎的,还腾出一只手摸了我一下头,说,乖!
我终于还是没能等到过年就把那双鞋穿上了。偷穿的。那天鞋买回来后,娘用一块蓝色方巾把它包了起来,放在我够不着的柜头上。之后,我常常望着那个蓝色包裹出神,如同一只馋嘴的猫望着一条吊在房梁下的鱼。这天早上,爹和娘出工早,天要下雨了,他们得赶在雨前去把油菜苗栽上。爹娘走后,我搬了把椅子,上面又加了一条小板凳,惊心动魄地取下了那双鞋。我本来只是想穿上试试的,没想到一上脚就不想脱了。那是一种从脚心升腾到全身的叫人眩晕的暖!我试着走了几步,黑胶鞋底踏在地上,“笃笃笃”!我本想在屋里走几步就算了,可不知为什么却走出了屋外,又不知为什么走向了昌忠家的方向。在我家和昌忠家之间,有队里的一个大化粪池子,我瞥见昌忠在粪池边拿着一根树枝,不知从里面挑起了一个什么东西,我甚至都感觉到粪点子砸到了我的脸上和身上,但我没细想,我的心思全在我的鞋上。我低着头往前走,眼睛直直地看着我脚上的鞋:左脚出,右脚退,左脚退,右脚出,笃笃笃,笃笃笃,这声音让我迷醉。正当我被自己迷得神魂颠倒时,脚下一空,眼睛一黑,呼噜一下掉进了化粪池里。就在我被黏黏糊糊的粪水淹没的那一刻,听到了昌忠“咦”的一声疑问。
爹娘还没从地里回来,我臭氣熏天、瑟瑟发抖地圪蹴在门口不知所措,昌忠给我出主意:你干脆蹦到塘里去冒一澡!这时候我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了,我关心的是这双新鞋,本来就是想试试,结果试到粪池里去了,这个过程让我糊涂,过年了怎么办?最关键的是,现在怎么办?今天这一劫能不能扛得过去?庄上人都知道,我爹体内潜藏的那点中国功夫全都用到我身上了,打得我昏过去一两分钟是常有的事。我不敢再想下去。我听到了脚步声,抬头一看,爹娘回来了,他俩扛着农具,怔怔地看着我,也发出了“咦”的一声疑问。我“哇”的一声哭了——变被动为主动,主动哭,爹打得可能要轻一些——因哭得夸张,昌忠在旁边竟然“咯咯”地笑了。这声笑让爹反应过来……
那双鞋,后来让娘洗了一遍又一遍,等晒干后,颜色发生了质的变化,由绿色变成了米白色。到了过年,娘说:“过年穿白鞋不吉利,年跟前买又贵,还是等明年再说吧。”
这一等,就又是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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