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个谎言(下)

林羊 柳三变

好的文字如同恒星，穿越浩渺的空间与无垠的时间，仍能熠熠发光直至永恒。若你有足够的感悟力、想象力与创造力，热爱中长篇小说创作，这里将是你发光的舞台——让你的小说如银河星系般铺展，你会被证明是新生的未来之星。

八

“是这个方向吗？”方文比对着手机地图导航上的位置。

原本的小巷在近年来的城市翻新建设中已经扩成了四车道的马路，原本的那些店面也全部被推倒重新建成了新的楼房，寻找小馄饨店的这条线索宣告失败。

“看样子，记忆真的不太可靠。”

“也没办法，毕竟已经十年了，不对，应该十五年了。”方文喝了口在附近新开的连锁咖啡店买的冰咖啡，“我想那时的馄饨店都成了咖啡店了吧。”

搅动着塑料杯中的冰块，看着和记忆中截然不同的街景，脑子里一片空白，或许这个寻人计划应该就此打住。自己误打误撞走入这段回忆，或许会得到根本不想要的结果，不如就此停住。

“这一切真是莫名其妙啊。”

“你指什么？”

“突然出现的许冰，人间蒸发的卜阳，以及在找她的我们。”

话音刚落，我的手机突然收到新的消息，是许冰发来的：

“我见到她了。”

不知道是应该让这一切都消失在记忆里，还是应该继续去找失踪的人。前一秒还因为中断的线索莫名其妙，下一秒就出现了转机。生活总是充满了戏剧性。

我和方文对看一眼交换了眼神，还在想着怎么办的时候。许冰又发来了新的消息：

“我和她现在在滨海路的星巴克，你们要来吗？”

“好，我和方文在这附近，就赶来。”

赶到咖啡店的时候，桌上已经点好了咖啡，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坐着的女生笑着对我说：“好久不见。”熟悉的有着梨涡的浅浅笑容，仔细看，她头发剪得极短，像是小男生的寸头，还染成了蓝灰色，完全不是照片里头发长长的模样，我一下有些没认出来。穿着黑色破洞的针织衫和牛仔裤，这个酷女孩的模样和许冰跟我描述的甜美女生差异极大。

她端着咖啡喝了一口。针织衫长长的袖子覆住了手，只露出一截涂了黑色指甲油的手指。

“我应该从哪里开始说起呢？”她放下咖啡杯，又吃了一口浓厚的纽约芝士蛋糕。

许冰先开口：“如果不知道从何说起，那就从你消失的时候说起吧。”

九

早上梳头发的时候突然想起中学时。同学们背地里都说我是女鬼，因为我总是独来独往，没有朋友，又不爱说话。青春期的少年也无法理解独来独往这件事，大家总是三三两两手牵手一起去上厕所、上下课，这对于我而言实在是毫无意义的行为。虽然没有人真的有胆量当着我的面说，但这一切我都知道，我知道我的课本上被人写上女鬼是谁的杰作，也知道我新买的钢笔被谁扔进了垃圾桶。回想起中学时期的种种，实在是没有什么愉快的记忆，可以的话，我希望这一切能够像录音带一样录上新的内容而洗掉之前的部分。其实我并不孤僻，只是|懒得跟别人有过多的联系。

那时我只喜欢画画，对学习没什么兴趣，上课时总是在课本上画画，下课后就要回到家里开的馄饨店帮忙。家里没有钱让我去学画画，除了上学，其他时间我都是缩在那个小小的馄饨店里，听着那台旧电视放过无数遍的动画片的声音洗碗打扫，说起来只是穷人家的孩子毫无乐趣的青春年少。

好不容易挨到高考结束。来不及享受漫长假期的我就去打工了，后面的日子很普通，存了一点钱，加上家里的馄饨店拆迁得了一些钱，生活过得不那么紧张了，于是去学了设计。想起来，自己除了上课就是在打工，努力赚钱负担自己的房租、生活费和画画的材料费。和中学时期过得差不多，每天只有停不下来连轴转的工作。但是这一切对我而言却是十分快乐的。因为我可以摆脱中学生的头衔，用成年人的身份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了。

因为拆迁，家里那个小小旧旧的馄饨店拆了，父母闲不下来又去中心公园附近开了一家馄饨摊。我偶尔会去摊上看看。之前有次我坐在馄饨摊玩着手机等雨停的时候。恍神间错将胡椒粉撒在了同桌别的客人的碗里，和他道歉的时候偷瞄他的表情，感觉在那水雾氤氲间气氛也变得暖昧起来。或许可以和这个人进一步认识。当时有这样的念头冒出来，于是我给他留下一个暗号：

“下次来的话我请你吃。”

我故意一周都没有出现在馄饨摊，也让父母不要多嘴拆穿。在知道他这一周每天都来后，我知道我该出场了。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拼桌，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原来真的是你，我开始还以为认错了”，装作若无其事地报出别人的名字，假装是自己。

十

卜阳一口气说了很多，说了中学时期的事，也说了跟许冰相遇的过程。相同的时间地点人物，两人的话呈现了不同版本的故事。而说到假冒林佳名字的时候，她停了下来，喝了一口水，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面对许冰说：“很抱歉那时骗了你。我叫卜阳。”

许冰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很难猜测到他实际的想法。从第一次见面就是如此，总觉得他背后隐藏了什么东西。不过对于成年人来说。这些都是再普通不过的练习题了，不能显露真实的心情，被人击中软肋。成年人总是有很多伪装，而在伪装背后的软肋最为致命。

卜阳摸了摸自己短短的头发，歪着头继续说：

“其实一开始只是好玩，印象中同学里有林佳这样一个人，而且知道她人在国外，和国内的同学来往不多，这样不太容易被发现。可能是中学时期一直装那个孤僻鬼装得太习以为常了。在那样的时刻忍不住想变成别人，就像是玩那种角色模拟的游戏吧，希望借由别人的身份，能站在别人的立场有一些不同的虚拟回忆，毕竟我自己的生活就是那么的乏味。”

我和方文默默听着，找不到适合的节点插入，觉得这一切有些荒谬，但又似乎可以理解，毕竟我也曾幻想过，如果变成某个人是不是就不会有现在的这些遗憾和痛苦，有更顺遂的人生。或许卜阳也是这样想的，希望能够在和别人杜撰的回忆里重新活一次。

“我有跟你说一些我中学时候的事，其实都是我编的。林佳那时在班上是活泼开朗的代表，和我这种女鬼完全是相反的两极，虽然说着无所谓，可我现在才知道，其實我是羡慕她的。这一切的行为从羡慕出发，在我编造那些故事的时候逐渐恶化成嫉妒。我对这个游戏越来越着迷。甚至像写小说一样写下人物的背景资料。为了故事的流畅，我甚至在心里默记时间轴，当意识到这一切已经失常的时候。我知道我该消失了。”

听到这里，许冰埋下头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我做的这些事很过分，但我也不是真的想骗你，我只是自己玩这个角色扮演的游戏太入戏了，只想到让这个虚拟人物默默消失。”

于是告别这个假扮的林佳后。卜阳去剪了头发做自己。当知道许冰联系上我们，这个谎言已经被拆穿时。她下定决心把一切说清楚。

年少时扮演着不在乎，现在假装成另一个人，真正的自己却躲在这个身份背后。

十几岁的时候幻想过很多，幻想过自己会变成什么样的大人，幻想过别人会变成什么样的大人，看别人时总觉得看得清晰。看自己时却变得模糊起来。人总是搞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或是搞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现在年龄上已经算是大人的我，也总是在午夜惊醒时后悔很多事。觉得自己仍旧过得糊里糊涂。虽然没有真的假装成另一个人，但是我有面对真实的自己吗？

说出一切后，卜阳如释重负，许冰低头沉默不语，方文听着故事露出尴尬的表情，而我坐在咖啡馆里，呆呆地看着桌上空掉的咖啡杯，陷入混沌之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