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茶山走访记
2019-07-22许文舟
许文舟
清晨,老人们都围在火塘边,山上风走云动,茶罐睡眼惺忪。鸟,噙着成段的卦辞。有歌,一天的生活才算真正开始。天空晃荡着,饱满的蓝深不见底。引燃的香火是一截古老的时间,适合泡一壶茶。
进茶山的小路,已经松弛,好在大多数茶叶已经下树。章朗的村民也学会了与一碗茶水聊天。闲不住的,有人取马蜂首级,有人剥橄榄树皮,还有人腌制鲜花。自酿的米酒,容易让人疏忽,常常把章朗的日子过成东晋。这时候适合锻铁,月色除锈,汗擦锋刃。我看见嵇康,他改行成了写诗的人,用锻铁的方式除去诗中的软骨。
一百多户人家的古寨,有37家茶室,伺候天南海北的神仙。岩嘎专为我煮了新茗。一啜飞天,醒来我还在章朗的庙前。还好,我胜茶力,除了两晚失眠多梦,不至醉得饭食不思。我下山时天已向晚,岩嘎还在拿铁锅里的一片茶叶出气。
那棵茶祖,从中国茶经的高地,被苍老连根拔起。我看见它倒地后的样子,头朝阳光荡漾的山坡,根部的撕裂痛,扯住了许多人的五脏六腑。如果它是累了,就让它安静地匍匐,这种姿势,也是好些诗人想要的独处。如果有其他因素,我想请诸神明察,是从姑娘寨刮来的大风,还是最终回到勐海的雨水,让茶祖脚一软,身子倾圮。
它选择在黑夜,担心扰了月色,结果还是惊动了茶界。说不准这时喝的巴达茶,就是茶祖前世认下的嫡亲。在巴达,茶的汤色与云一样,终会皈依。云翻,貌似茶祖龙颜不悦;茶香,绝对是一座山归附神明的底气。巴达的每座山散布的浓雾,也许是为了掩盖什么。我老是怀疑那棵古老的大茶树的去意,是不是有不得已的隐私。一棵古茶树死了,不论你在巴达喝什么茶,都有怀念的滋味。
谁都在炒,茶水永远是祖传的味道。居高不下的茶价,不是一个山头的荣耀。做茶的主人,也是茶的奴仆,有比茶水更深的愁苦。世袭的香型,谁都想让它蓬勃分蘖。让我感动的不是这些,一杯茶从火塘边渐渐走失,才是让我警觉的信号。
路很不好走,上山,好在有秋风搀扶。买茶的人,与这一刻的茶树,相隔一年的距离。店主给我泡出一片老班章的第九泡,叶上的虫眼噬咬春风,茶里的滋味交织苦甜。玫瑰前有人嗅到猛虎,在老班章前,我闻出王者的威仪。依次是三年、十年、古树,那一天,我喝光了三个山头,梦里都是无枝可依的飞鸟。勐海的志书里记载:就是这一粒茶籽,它先远嫁勐库,再随一位姓俸的傣族公主,落户凤庆。这么说来,我与老班章居然沾亲带故。
茶香,是我三进三出贺开的借口。辈分与年龄,在贺开就别提了。在一片茶叶面前称老,想想都会脸红。叶底,有贺开两百天的晴朗;茶汤,勾兑着年平均18摄氏度的气温。摘一片茶叶含在嘴里,除了能解七十二毒,还能化解愁肠百结。
坐在村主任家的阳台上,可以看笼罩着勐海县城的大雾,上演霸王别姬或十面埋伏。我没注意天气,好像轻风与夕颜都招呼周到。三个外地人,竟然都下定决心,打算留在贺开。一个与茶叶签下余生的邀约,两个想用茶水烹、煎、炸、炒暗疾滋生的206块身骨。我的想法与茶水一样,留有余地。
她说过,返乡,不是因为茶价节节攀升。她与南糯山的茶树,经历过相同的雨量。她有绣花针一样的心事,把黑夜扎出星星,将乡思戳出泪腺。她在茶园学唱的情歌,不知被谁掐去。现在,整座南糯山,都被她泡在杯内,每一片茶叶都模仿她在城市的眺望。
打卡的工厂里,她不过是产品的部件,顺从了生活的安装与流水。三年前,她离开南糯山,叫情非得已。三年后,她回到一棵古茶树的身边,算是奋不顾身。客人来了,她烹煮新米,约请了一座山的和风与斜阳。茶叶,充当了其中的菜肴,味蕾被彻底颠覆。
阿布家有茶二十亩,其中大部分的茶树都是她的长辈。那天,我们集体向一棵较老的茶树跪着请安,两条准备变成蝴蝶的蛹虫,老是不能如愿。那天,阿布当了我的导游,她的嘴里随时嚼着一片茶叶。也难怪,她唱的山歌,总是格外的甘甜。在茶王面前,她单膝跪地,双眸全都饱含她母亲上山那天的泪水。
在章朗村,谁都知道岩岁。他在勐海替老板背过包,给兄弟出过气。找理由离开村庄,最后还是山中的茶,让他住上洋房,当上了父亲。树根盘踞的山头,才可以栽活灵魂。过早离开父母,知了与布谷鸟教他认知节气。他清算虫害的账,怒除杂草,给一棵茶树备足牛粪,生闷气就拿那些鲜叶出气,完成揉捻与理条。
我去他家时,岩岁正在炒茶,让一片片茶叶脱去青涩。梗软下腰肢,叶脱掉浮云。岩岁家的十多亩茶,都经过这样的程序,生活是双手揉捻的另一片叶子。做完茶叶,岩岁也会到勐海县城喝茶。经过深加工的章朗茶叶,与他隔着天价。他想说的话没有说,就像那片应该留在火塘边的茶叶,被包装起来的难受。吹醒火塘,泡一罐茶,岩岁一再强调,这块地已经十三年没打农药,八年没施化肥。轻轻品饮之后,他问我,喝出了阳光还是雨水。我直接告诉他,茶水添我新醉,也除我宿毒。
没用鸡毛蘸血,没带香烛纸火,我只带了别人看不见的祷词。我有小小的野心,在茶王面前奉上私下学写的奏折,禀告茶王,因为茶,我在勐海的一些山里一再滞留。我想藏一条南糯山间通往茶王的小路,离开勐海,所有的想念都靠它偷渡。
半坡老寨的人,不管多老,都称茶王为爷爷。我用南糯山产的清泉,埋葬渴念,再净手接住月光。没机会对茶王进行礼节性的抚摸,但我还是要做出拥抱茶王的动作。我看清了茶王的尊容,有刀伤,有虫害,还有似曾相识的懈怠。如果茶王低下头,就会看见勐海,它有几十万亩的嫡亲。
茶王老了,作為南糯山最有权威的原住,没有必要篡改户籍,给自己穿上锦衣。作为一棵植物,没有哪朵云刻意为其避开烈日。那些自己册封的茶王,请取下王冠。在南糯山茶王面前,无须再争。
茶王节上,别人给茶王接风,我却私下抖了抖杂草丛生的茶马古道,想让马蹄叮叮当当离开博物馆。茶友的古琴,有怀才不遇的锦瑟,余啬储满欲说还休。那天的勐海,有从各个山头赶来的细雨。有人立坛,澄明茶叶上的是非;有人设宴,每天大街都有勐海的滋味。我们往寨子里跑,想知道每片茶叶怎样在萎凋与烘焙等程序里,脱胎青涩,营生香息。为一片茶来到勐海,我也把思绪理条,摊晾到云海上面。
我们在贺开,在班章,在一切有古茶的山上,汲纳新凉,席地而坐。都是香茗迎来送往。她的祖上就是做茶的,爷爷、爸妈,而现在轮到她了,她不做量,只做好茶。选料到加工,她多加了一道良心的程序。她说,她想到凤庆,那儿毕竟是茶叶的另一个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