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的太阳
2019-07-22卢思宇
卢思宇
摘要:具有美籍阿富汗裔身份的第二代移民文学作家卡勒德-胡塞尼对21世纪美国文坛有着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其创作的《灿烂干阳》《追风筝的人》等作品将故国的文化传统与通行于西方社会的英文表述熔于一炉,获得了西方主流文坛的广泛认可。《灿烂干阳》一书中的“太阳”则是最能反映其故国文化传统的核心意象。
关键词:移民文学 胡塞尼 《灿烂千阳》 太阳意象 波斯文学
一、卡勒德·胡塞尼身份考辨
移民文学(Diasporic literature)通常指外裔移民用所在国语言创作出的文学。从词源学角度来看,“移民”与“离散”只是同一词汇“diaspora”的不同译法,“离散”或“流散”原指《圣经》的《出埃及》中“犹太人在公元前538年被逐出故土后散居世界各地”的生存狀况。
丹麦著名文学评论家勃兰兑斯在《19世纪文学主潮》系列书籍中以完整一卷的篇幅探讨“流亡”(diaspora)概念,指的是1789年法国大革命之后,以夏多布里昂(Biographie de Chateaubriand)为代表的一批法国作家流亡到欧洲他国或北美,并在流亡地从事创作的现象。鲁迅在20世纪30年代将勃兰兑斯所提到的“流亡”概念率先介绍到中国文学界时,将其译作“侨民文学”;1936年商务印书馆出版《19世纪文学主潮》系列书籍时将其译作“移民文学”;20世纪80年代人民文学出版社译本中的这一概念则被译作“流亡文学”。三种泽法反映了同一外语词汇在中文语境及语用实践中往往会形成约定俗成的意义侧重和适用对象。例如在谈论法国的夏多布里昂,俄苏时代的布宁、索尔仁尼琴、布罗茨基等侧重于因政治原因离开故国的作家时,多用“流亡文学”指称之;在谈到严歌苓、虹影等主要出于个人生活方式考虑而选择去国的作家,多用“移民文学”这一概念。当代意义上的“流散文学”“移民文学”则始于20世纪90年代初的后殖民主义研究。
约翰·沃顿(Judah Waten)认为:“我们可以把成年之后移居别国者称作第一代移民,他们在移民之前对于母国的语言和文化已经完全地掌握和认同,所以进入一个全新的环境会感到非常不适和失落,对于出生国的留恋会非常强烈;而在年纪较小时随家人一起移居别国者可算第二代移民,他们往往能够通过接受移居国的教育,较好地掌握当地语言,适应当地的文化。”胡塞尼十一岁时举家迁往法国巴黎,后定居美国加州,其接受的美式教育决定了其“第二代移民”的身份。
第二代移民身份赋予了胡塞尼使用英文自由创作的能力,其遣词造句更加灵活多变,意义表达也不会在翻译过程中遭受不必要的损耗,这使得胡塞尼不会重蹈科辛斯基因英语写作能力不足而需要由他人捉刀代笔的覆辙,其创作也不会陷入仅仅在阿富汗裔美国人这一人数有限的移民社群内获得传播的窘境。但作为第二代移民作家群体中的一分子,胡塞尼也不可避免地受制于广泛困扰着这一群体的“规律”:对于第二代移民作家而言,祖国文化与移居国文化之间存在着难以调和的矛盾,与祖国地理上的隔绝带来了文化上的疏离,作家们对移民国文化的认同程度往往更高,具体表现为使用所在国家的语言写作、作品中体现出所在国家的主流价值观等,正如恩格斯所说:“语言是意识形态的工具。当你使用一种语言时,就是接受推广一种意识形态。”但胡塞尼以《灿烂千阳》为代表的作品又体现出了对冲破这一“规律”所做的尝试。贯穿全书的核心意象“太阳”就格外引人注目。
二、“太阳”与波斯文化传统
《灿烂千阳》一书的题目来源于波斯诗人米尔扎·赛依伯(Saib-e-Tabrizi )1627年旅经阿富汗首都喀布尔时所创作的诗歌《喀布尔》的最后诗行:
人们数不清她的屋顶上有多少轮皎洁的明月,
也数不清她的墙壁之后那一千个灿烂的太阳。
(One could not count the moons that shimmer on her roofs.
And the thousand splendid suns that hide behind her walls.)
胡塞尼认为其末尾词语“一千个灿烂的太阳”正适合这本小说想要表达的主题。《灿烂千阳》是一部书写阿富汗女性的作品。而这种在“太阳”与“女性”之间构造的联系则是新奇而反常的。
在西方文化中,自希腊神话中“太阳”与太阳神阿波罗(Apollo)、“月亮”与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Artemis)的紧密联系以降,强壮有力的太阳通常用来代表男性,而宁静柔和的月亮则象征女性。太阳代表着“男性、父亲、主动、理性”,而月亮象征着“女性、母亲、被动、感性”,这是西方文学的重要传统。近代西方小说家、诗人劳伦斯(David Herbert Lawrence)的创作中对此有着充分的体现,例如他在《灵船》一书所收录的情诗《发觉》中如是写道:“慢慢地,月亮从红润的云雾中升起,脱去她金色的衬衣,于是浮现一片皎洁,美丽无比。”这首诗歌体现了男性诗人对女性爱人充满诗意的赞美性书写。
显然,作家由“太阳”意象引发的联想和思考与西方文学传统格格不入。因此若想理解作者的创作思路,必须联系其祖国阿富汗的文化传统。
在阿富汗文学史上,普什图和波斯文学并行发展,中世纪时,在这里曾出现过繁荣的波斯文学。在数百年的时间内,波斯帝国经历了政权与版图的更迭,阿富汗地区也饱受政权更迭与战争的蹂躏,但是与波斯语联系紧密的阿富汗波斯语(又称法尔西语,是阿富汗地区被广泛使用的一种重要语言)却始终在这个国家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胡塞尼在访谈中提及:“这首诗歌由约瑟夫·戴维斯(Joseph Davies膊士从法尔西语翻译而成。”‘这首诗歌”指的正是“灿烂千阳”的出处《喀布尔》。
少年胡塞尼喜读文学作品,尤其是波斯诗歌。同时,作家在一位教师母亲的影响下受到了波斯诗歌的滋养。波斯文学无疑对童年的胡塞尼起到了重要的影响作用。我们有理由认为:丰富的人生经历使得作家对波斯文化传统中的“太阳”意象有着一定程度的了解。
古波斯教是古代波斯帝国的国教,对波斯文化影响深远。在朱光潜先生所翻译的黑格尔《美学》第二卷中记载了古波斯教(即拜火教)对于“意义”与“形象”的看法:“古波斯教不把神与光区分来开,把自然界的光,即发光的太阳、星辰和火,看作是神本身;每一种真、善、爱、正义和温和的表现,以及每一个有生命的,做好事的保护人和施福于人的事物都被沙拉斯屈罗(古波斯教的创始人)看作光和神本身。”这也解释了为何作者会将“太阳”和“女性”二者关联起来——《灿烂千阳》一书中“太阳”的意象所象征的正是书中所写阿富汗女性身上“真、善、爱、正义和温和”的品质。
三、《灿烂千阳》文本分析
全书并无太多对于“太阳”的直接描写,但太阳已然与阿富汗的女性们融为一体,贯穿了整本小说,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光芒。这在书中的一些重要情节中都有体现,例如:
她打中他的太阳穴。打得他从菜拉身上滚下来……也许他也从她脸上看到某些神情,玛丽雅姆想,某些让他望而却步的神情。也许他终于有点明白,玛丽雅姆要付出多少自我否定、牺牲和心血,才能够默默地忍受他的呵责和暴力、他的鸡蛋里挑骨头和他的卑劣,和他生活在一起的这么多年。她在他眼中看到的是尊敬吗?是后悔吗?
但是他的上唇向上翘,露出恶毒的狞笑;玛丽雅姆立即明白,如果她不完成这件事,那么将会前功尽弃,甚至将会对不起菜拉……打定主意之后,玛丽雅姆把铁锹砸了下去。这一次,她使尽了浑身的力气。
《灿烂千阳》一书的女主人公玛丽雅姆因私生子“哈拉米”的身份而尝尽了人间的苦楚。丧母之后,她被迫嫁给了粗暴、丑陋、思想保守的中年鞋匠拉希德。婚后的玛丽雅姆在无尽的苦难中始终坚守着作为妻子的“本分”,不断地“自我否定”“牺牲”,始终如一地“默默地忍受他的呵责和暴力、他的鸡蛋里挑骨头和他的卑劣”,这将她坚忍宽容的品格诠释得淋漓尽致。但玛丽雅姆的沉默与忍耐并不意味着她在生活的苦难与折磨中沉沦、迷失、麻木,继而丧失了人性;为拯救一条无罪的生命,她还是毅然决然地杀死了暴虐的丈夫拉希德,这体现了她的正义品质与独立人格。
“这样很公平,”玛丽雅姆说,“我杀了我们的丈夫。我夺走了你儿子的父亲。我不该逃跑。我不能逃跑。就算他们抓不到我,我也永远……”她的嘴唇颤抖着,“我也永远逃不过你儿子的悲哀。我如何能面对他?亲爱的菜拉,我如何能够鼓起勇气来看他?”
“……对我来说,这里就是终点。我已经无欲无求。我小时候所渴望的一切,你们都已经给了我。你和你的两个孩子已经让我感到如此的幸福。没关系的,亲爱的菜拉,没关系的。别难过。”
小说的另一位重要人物莱拉是一位家破人亡后,在诱骗下委身于拉希德的美丽少女。玛丽雅姆对这个“外来者”始终怀有敌意,她憎恨着这个夺走她丈夫关爱的女人。但在与莱拉及其子女们共处的时光中,玛丽雅姆体内潜藏的母性与人性被唤醒,憎恨逐渐转化成了爱。在出于保护莱拉的目的而杀死暴虐的丈夫拉希德之后,玛丽雅姆深感灵魂遭受到考问,以至于生发出一种永远无法面对莱拉儿子的悲哀;但这反映的并不是女主人公性格中软弱无能的一面;与之相反,这种杀戮后的自责与痛苦能够映照出女主人公真诚、善良、富有爱意的本性。最后女主人公毅然承担下了所有罪责,确保“猎犬一般”的塔利班不会追杀莱拉等人,这既是对莱拉等人的拯救,也是对自我的救赎,玛丽雅姆的献身也是书中人性光芒最耀眼的所在。
四、总结
作家构造“太阳”与“女性”这二者之间的联系,并不是出于一种偶然的、感性的选择,而是对祖国文化传统的一种本能性回归,闪耀在全书中的“太阳”意象就是一座作家借以实现这种回归的桥梁。在许多“二代移民”作家选择放任自流,彻底切断与祖国的文化交流的“潮流”之中,胡塞尼能够选择这样的“回归”是非常可贵的。
在胡塞尼看来,本国的传统文化并非是移民作家试图融入异国主流文化环境时所背负的沉重包袱,而是自身灵感、力量的源泉,是一把闪着金光的钥匙。胡塞尼的成功无疑也为彷徨着的移民作家们指出了一条崭新的道路:选用合适的语言与表述方式,诉说祖国文化中闪耀着光芒的故事。正如美籍华人作家哈金(Ha Jin)所说:“移民作家应该成为本民族的代言人,他们在用他国语言创作时应汲取本民族语言之精华,将其融入自己的书写之中,從而形成移民作家自己独特的风格。移民作家应该用笔在故土之外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