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小说《雨天的棉花糖》中的伦理意味
2019-07-22张颖娟
张颖娟
摘要:毕飞宇的小说《雨天的棉花糖》是一个关于错位的故事。主人公红豆性别和社会角色的错位,导致了他一生的悲剧命运。这同时更是一个关乎伦理的故事。人民倫理和自由伦理的相互龃龉和抵牾,使作为个体的生命感觉所代表的自由伦理只能隐匿或者被遮蔽。当人民伦理的大叙事成为压倒一切的主流话语时,个体的痛苦必然内化为精神的崩溃和生命的消亡。
关键词:《雨天的棉花糖》 错位 人民伦理 自由伦理
毕飞宇的小说《雨天的棉花糖》在他的创作当中并不是特别醒目。大家多关注的往往是他的《玉米》系列小说以及《叙事》《楚水》等重新审视历史、充满哲学观照的作品。但也有人看出了这篇小说的价值和分量,比如吴义勤,他一直把它视为毕飞宇的代表作。
一
《雨天的棉花糖》讲的是一个女性化男人的故事。这种男性的身份限定刚开始就给了小说相当沉重的叙事氛围。一如我们所预料的那样,这种女性化的男人很难得到世人某种程度的宽容。尤其是在他进入成人期,并且做过某件“不可饶恕”的事情之后。
这首先是个“错位”的故事。主人公红豆被偶然抛到了这个世上,想做女孩儿偏偏是男儿身,并且被宿命般地安排给一位从朝鲜战场上荣归的革命英雄做儿子。也就是说,红豆从一出生,就由一只看不见的手被给界定了他本身并没有什么过错。
无论是性格,还是社会角色,在红豆身上都发生了某种偏移或者说是错位。这种不合拍直接导致了他的悲剧命运。
我们先来看看少年红豆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少年红豆女孩子一样如花似玉。所有老师都喜欢这个爱脸红、爱忸怩的假丫头片子。红豆曾为此苦闷。红豆的苦闷绝对不是男孩的骄傲受到了伤害的那种。恰恰相反,红豆非常喜欢或者说非常希望做一个干净的女孩,安安稳稳娇娇羞羞地长成姑娘。他拒绝了他的父亲为他特制的木质手枪、弹弓,以及一切具有原始意味的进攻武器。
之后,我们还发现红豆具有女性特有的敏感、细腻等心理特征。这决定了他永远能将二胡的调子拉得哀婉凄迷,也使他看不见把一只手留在战场上的父亲的“悲壮和英勇”,“看见的只是凭空高出的背部和空空荡荡的袖管”。也许红豆的这种感觉更为真实些,也更为接近事物的本来面目。在我们直接或者间接的经验里,我们有时可以察觉到,其实“悲壮和英勇”是最容易被人们快速忘掉的东西,而“凭空高出的背部和空空荡荡的袖管”,才长久地存活于人们的视线和记忆里。
女性般的性情命定了红豆做不了革命父亲期待中的角色,他对于父亲给他的“具有原始意味的进攻武器”的拒绝其实也是一个隐喻,预示着子辈和父辈之间永远无法消除的矛盾。而这种矛盾扩大的契机,就是父亲让他的参军。
“说到底红豆还是不该做男人的,如果他是女人,一切或许会简单起来。上帝没有让红豆做成女人,是他的失误之一”。作者对自己笔下的这一人物充满了悲悯之心,但这是不可能更改的。唯一可改变这一性别错位的是为红豆设置一个合适的社会角色。因为毕飞宇笔下的这一人物,说到底在心理或生理上都是正常的,只不过比一般的男性多了份独特的秉性而已。比如可以让他去上音乐学院,凭红豆对于音乐的天分,也许可以成为一名高才生。我们就是降格以求,他也可以做像电影《和你在一起》中那个落拓不羁的江老师那样的人。或者,以他忧郁的气质,也可以念文学,做一位抒情诗人。无论选择这两种当中的那一种,至少他都是快乐的。他的生命会在流水般的时间中渐渐饱满与充实,并不会过早地夭亡在笑靥如花的时候。
参军是促成红豆悲剧的酵母。对于红豆这样文弱、敏感的人来说,他做不了军人。参与战争无疑是他人生当中最惨痛的经历。对于战争创伤的记忆,将会在他往后的生命进程中如影随形。
所以这种性别与社会角色的错位,成了他悲剧命运的第一步。
二
《雨天的棉花糖》更是一个关乎伦理的故事。
现代的叙事伦理有两种:人民伦理的大叙事和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在人民伦理的大叙事中,历史的沉重脚步夹带个人生命,叙事看起来是围绕个人命运,实际让民族、国家、历史目的变得比个人命运更为重要。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只是个体生命的叹息或想象,是某一个人活过的生命痕印或经历的人生变故。自由伦理不是由某些历史圣哲设立的戒律或某个国家化的道德宪法设定的生存规范构成的,而是由一个个具体的偶在个体的生活事件构成的。因此,人民伦理和自由伦理是对立的,是相互龃龉和抵牾的。前者隐去了日常,像给手枪装了消音器,除掉了最能振聋发聩的声音,而后者,恰恰想把这声音彰显出来。
红豆的悲剧命运更多的是逸出了人民伦理给予他的规定性。在公众眼里,在大众的社会心理中,红豆作为一个“给放回来”的人,也就是俘虏,是应该庄严赴死,而不是苟且偷生的。
所以,当红豆以活的肉身的形象而非死的灰的形式出现在代表人民伦理的公众面前时,各人不同表现的背后隐藏着的内容并无二致。姐姐亚男发出了“类似某种走兽”的尖叫,他妈妈说的是“妈看你活着,心像是用刀穿了,比听你去了时还疼”的话语。关于红豆父亲的反应,由于主人公的刻意回避和叙述者“我”的不作深究,我们不得而知。但从其后来的猛灌烧酒和渐渐委顿下去的身躯,可以想见他当时的反应。家人尚且如此,何况别人?儿时的朋友闭口不提坐在眼前的红豆,就连一个毫不相干的中老年女会计也对此事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关注。
这样,作为红豆这一个体,他的生命感觉所代表的伦理只能隐匿或者被遮蔽。在人民伦理的叙事话语中,红豆像大河的一条节外生枝的支流,另类而又突兀地远离既定轨道而去。
这是人民伦理的大叙事所不能容忍的。在人民伦理中,个人肉身属于自己的死也被“历史必然”的“美好”借走了,每一个个体的死不是为了民族解放的“美好”牺牲,就是为了“主义”建设的“伟大”奉献。个人的肉身不是靠着偶然的死才活着,而是早已为了“历史必然”的活着而死了。个人的生与死上升到了形而上的层面,个体的人对于“如何处置自己的身体”并没有主动权,或者说这种权利已经被剥夺了。
在从前的人那里,比如中国的古人,他们的灵魂要么是智慧化的,要么是受宗法习俗支配的,总之是由超个体的观念来支配的,甚至红豆的父辈也无不如此。在战场上,红豆父亲的三班长本来可以不死,但为了向美国佬显示我中国军人的“满身豪气一身虎胆”,高举手雷就呼啸着下山了。在红豆父亲的那一辈,“永远拿生命不当事,在死亡与恐惧面前神采飞扬兴高采烈。他们没有眼泪,没有胆怯,没有伤感,也没有后退。只要能胜利,能凯旋,能完成那一份光荣与梦想。死可以含笑九泉,而贪生则活得和猪一样脏”。
由这一逻辑不难推断出,红豆错在对于自己身体感觉的过于敏感。作为一个军人,怎么能怕死,又怎么能怕杀人呢?这恐怕是他父辈的人至死也想不明白的事情。更何况,敌人在他们的观念里,已非一个一个的人,而只是概念中仇恨和射击的无数目标罢了。但作为个体存在的红豆,恐怕永远也做不到这一切。他的生命感觉太过感性和敏锐了,因而其个体生命也是极易破碎的。对于在战场上或战壕里的一切经历,红豆的记忆清晰得超过任何一部摄像机,有时像噩梦般长满触须不期而至地爬满全身。如果仅仅只有内心对于战争尖利而深刻的记忆,还不足以让红豆发疯乃至死亡。红豆不可避免的悲剧是因为爱的最后缺席。这对于女孩子般的他,无疑是致命的。
无论是从伦理学的角度,还是从其他方面来讲,爱都是人生存需要中最基本的东西。古人所讲的“仁者爱人”,也是从最基本的道德标准出发的。西方的伦理学也把爱视为目的和基本的道德规范,告诉我们人既需要爱,也需要被爱。但红豆不是作为烈士而是作为被放俘虏回来时,他的生与死就意义殊同了。红豆的父亲对他的期望很高,希望他在部队这个革命的大熔炉里百炼成钢。他需要的是冷冰冰装在匣子里的变成灰的烈士,而不是苟活着并让他颜面扫地的儿子。他母亲的那句话更让红豆的心冷到了冰点。亲人中只有姐姐亚男在痛苦中无力地救助自己的弟弟,但最终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越走越远。
红豆在最需要爱的时候,爱像瘟疫一般远远躲着他。年少时母亲是视他为明珠的,邻人评价男孩时都以红豆为尺度。那时候红豆并不将此看得比乐谱更重要。落魄回来的红豆时时夹着尾巴做人,他其实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将要面临怎样的境遇。所以当他出现在唯一好友面前时,他说:“很对不起,我是红豆。”其实是因为他的仍然活着对别人感到歉疚。在与儿时的朋友聚会时,“红豆的脸上一直挂着很多余的客套性微笑”。即便如此,人们还是给了他难以预料的怨恨与敌意。如果有爱,也许那些伤痛的记忆可以结痂,也可以被岁月渐渐抚平慢慢脱落。
也许可以做这样的解释,因为在一般的家庭关系中,他们孩子的成功与失败直接反映了父母的成功与失败。红豆父母的反应似乎也在情理之中。那么邻人呢?一切不相干的人呢?他们对于红豆的怨恨又该做何种解释?对于怨恨之人,我们如果细细探究一下他们的深层心理意识,其阴暗和龌龊是让人不寒而栗的。吉尔·德勒兹也说:“怨恨者最显著的特点不是肮脏,而是令人作呕的狠毒,是贬低和毁谤的能力……”那位会计顾太太认定红豆是叛徒,是汉奸,就因为他被俘虏过。其实在他们的逻辑中,有一个简单的公式:你是坏人,我反对你,因而我是好人。这当然是站不稳脚跟的推论。生活毕竟不像找反义词那么简单,而是要繁复得多。所以当这种社会心理占上风时,红豆这一弱势个体就显得更为势单力薄。
红豆生命冰凉如蛇的感觉是战争留给他最寒彻骨髓的记忆。那条五米多长的巨蟒留在他身上的恐怖比死亡还要惊心动魄。所以当曹美琴偶尔的一个动作使他联想到巨蟒时,红豆生命中真正的秋意已然来临。作为红豆及其同班男同学年少时性幻想对象的曹美琴,也许是红豆最后的生命依托,绝望中唯一的救命稻草。但她的那句“没用!要不给外国人抓了过去”的话,彻底浇灭了红豆心中火星般微明的亮光。他“感觉身上有一样东西一点一点坠陷下去”,渐渐地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也许这样表述还不够准确。红豆的生命寄托应该是那把二胡。当胡琴的声音由开始的伤感凄迷转向婉约松散,再转向无人倾听的诉说时,一种隐喻便像鸟的翅膀,扑棱棱从他琴弦般短暂的人生历程中飞过。二胡上的蛇皮在他眼里幻成了真的蛇,红豆的死便成了必然。
主人公红豆的发疯乃至死亡,都是他的痛苦内化的结果。在人民伦理的生活中,他的不死反而成了罪过。他无法挣脱乖谬现实给予他的各种冷眼和怨恨,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只有死,才是真正唯一的解脱。当死亡来临时,“红豆平静地睁开眼睛,红豆的目光在房间里的所有地方转了一圈,而后安然地闭好”。
三
如果我不能做
我想做的事情
那么我的工作就是
不做我不想做的
事情
这不是同一回事
但这是我能做得最好的
事情
……
——尼基·喬万里《雨天的棉花糖》
这是《雨天的棉花糖》的开始,也是笔者这篇文章的结束。
红豆的生命画上了休止符,但他的故事远没有结束……
参考文献:
[1]吴义勤.感性的行而上主义者——毕飞宇论[J].当代作家评论,2000(6).
[2]刘小枫.沉重的肉身——现代性伦理的叙事纬语[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4.
[3] R.T.诺兰等伦理学与现实生活[M].北京:华夏出版社,1988.
[4]吉尔·德勒兹.尼采与哲学[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