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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主义自由伦理视域下的鱼玄机影像塑造

2019-07-22杨嘉辰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9年6期
关键词:影视改编女性主义

杨嘉辰

摘要:此文以女性主义自由伦理的视角,深入解读方令正执导的电影《唐朝豪放女》中的鱼玄机形象。女性主义自由伦理由从家庭走向社会、理性、独立自由等三大基础元素架构而成,笔者通过这三个层面分析片中鱼玄机的影像改编,还原该影片所勾勒的女性自由主义的理想形态,和对当代女性自由状况的叩问。

关键词:女性主义 鱼玄机 影视改编

1984年,编剧出身的方令正完成了他的导演处女秀——《唐朝豪放女》,这部披着情色商业外衣、顶着一个俗不可耐的影名的作品,却一步登上了香港情色电影的巅峰。文人导演方令正,一手裹挟着稗官野史,一手拿捏着人文考量,把肉欲与杀戮浸入最简朴而耐人寻味的大唐风韵,却奏鸣出一曲现代女性主义的悲歌。在每一个章节的变奏中,都流露着对女性自由伦理的思虑。鱼玄机便殉身于此。

一、离家入凡,大隐于市

从家庭中解放自己,走向社会、与社会融合,是女性主义自由伦理的重要本质。片中鱼玄机毅然离家、人道观、开盛宴、入平康,正是鱼玄机彻底摒弃家庭束缚、一步步迈向尘世涡流中心的现实投射。

相对男性而言,女性因为生育的天职而逐渐被捆绑了莫名冗余的家庭责任。婚姻契约的建立和家庭的形成轻而易举地把女性规格在舒适家庭的几面墙壁中,当家庭与社会分工之间的平衡无法被妥善地顾及时,女性往往被迫从广阔的社会领域中撤退。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提到:“随着私有制的产生和以交换为目的的社会化大生产的发展,生产几乎完全成为社会性的——在家庭以外进行、以交换为目的,这使妇女的工作成为私自维持家庭的家务劳动。”家务劳动没有公共性质,也没有“交换价值”,女性因此沦为男性的经济附庸。因而,在婚姻与家庭中,女人并非为其所是,而是作为男人所确定的那样认识自己和做出选择。贝蒂·弗里丹问:“这就是生活的全部吗?”鱼玄机的答案是否定的。

鱼玄机将人道门,其相公李亿携正室来求鱼玄机回家,为其绵延后嗣。鱼玄机俯身久久作礼,用最温柔的尊严回绝了李氏夫妻最谦卑的逼迫。李亿的承诺温情备至,而鱼玄机很清楚,代价是安分做妾、绵延香火。这可不是她想要的人生。被拒绝的李亿后来再谒鱼玄机,并带来礼物。

李亿:这对是蜀州锦袜,最适合你柔润的皮肤,外面是锦,里面是丝……

鱼玄机:不穿不是更洒脱?

一只玉足都明白褪去锦袜的洒脱,更何况鱼玄机?鱼玄机或许会感念李亿的体贴备至,但无疑更爱自由。

长安李家女鱼幼微,咸通六年正月甲辰日,皈依三清,道号玄机。观主教她本教五戒,教她忘却浮名,鱼玄机却暗自笑了。笑清规戒律,笑尘世虚名,这笑意来得奇怪又妥帖,本质上是源于获取自由后的欣慰。在唐代特殊的文化环境中,道士身份成为女性获取广阔社会舞台、扮演多元社会角色的钥匙。同时,在道教内部,性实践作为修炼方式成为女道士性爱自由合法化的依凭,女神崇拜与降神联姻对士大夫文人的吸引力使女道士活跃的社会关系得以维系。在所谓森严的宗教戒令里,聪明的鱼玄机寻找到了径往凡尘涌动的通途。

离开道观后的鱼玄机,住在一处背山靠水的静僻之地。但这里却是觥筹交错、夜夜笙歌。男女道士、文人墨客纷至沓来,席间文采飘然,亦狎亵不止,有嚷着“隔座送钩春酒暖”衔去女道士耳环的李义山,也有吟着“应为洛神波上袜”为鱼玄机褪去鞋袜的温飞卿。自由不是守在隔绝凡尘的道观,而是有选择自己出世人世的权力。在这样的寻欢作乐中,鱼玄机享受到了最大的自由。

王康琚曾说:“大隐隐朝市。”没有象征自由的地方,只有追逐自由的灵魂。鱼玄机的最后一次搬迁——入平康里。孙棨《北里志》载:平康里入北门,东回三曲,即诸妓所居之聚也。鱼玄机义无反顾地抛却固化在女子身上的所谓社会责任,毅然投进社会激流最世俗的奇点。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提到:当她成为生产性的、主动的人时,她会重新获得超越性;她会通过设计具体地去肯定她的主体地位,她会去尝试定位她所追求的目标。贝蒂·弗里丹将家庭比作女性“舒适的集中营”,两性地位的不平等置换了女性存在的意义。选择婚姻还是事业的权力在女性自己的手中,可以追求双丰收,亦可以只取其一,关键是是否意识到了选择权的归属。很显然,鱼玄机意识到了,并决意将“其一”走到极致。鱼玄机对性别政治的轻蔑,对家庭的背离,在此刻抵达了巅峰。

二、理性立世,冷眼观人

理性是女性主义自由伦理的又一本质。基于“阉割焦虑”和“阳具妒羡”的学说,弗洛伊德叫嚣:别去了解女人,女人都是疯子。无疑,在教育程度、家庭分工差异的特定社会条件下,两性发展出了道德的不同形态。男性的道德基础是规则,道德实践是正义;女性的道德基础是关系,道德实践是关怀。思想家们据此将女性与感性画上等号,却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女性道德的意旨——将人类视为道德平等的成员。文艺复兴所提倡的理性主体是人,人在一茶一饭之间微妙的情绪波动中感知到自身的存在。而影像里的鱼玄机,用极尽透彻而冷静的思量,从容地规划自己的人生轨道,也调笑着这凡尘里的男男女女。

道门离清净远比想象得远。贵妇竟在道场屏风后方便,观主竞承炼春宫之药,用两个丫鬟换来的一袭亳州轻容纱,竟引得众女道争相摩挲阿谀。“观中女道士十之八九都是逢迎官宦的小人,我不想跟她们同流合污。”在一个宛如画轴慢展的俯拍镜头中,鱼玄机策马而入,撕去粉饰清净的帷幔,踏碎附庸风雅的造作,离开。

鱼玄机的庭院里夜夜笙歌,文人女观在此彻夜寻欢,直至晨曦。当众人在荒唐的踩泥嬉戏中乐不可支,鱼玄机却吟起《卖残牡丹》,解去衣裳,步入水中,安静地离开。“红英只称生宫里,翠叶那堪染路尘。及至移根上林苑,王孙方恨买无因。”在鱼玄机的诗中,那些未卖出的牡丹是最出色的:她们的姿容最为优美动人,价格最高,这些牡丹并不会因为无人赏识、购买而自轻自贱,她们终会反败为胜,成为浅薄者追悔莫及的“因”。优雅地飲酒作诗,优雅地暖昧调情,任凭这筵席多喧闹,但众人皆醉我独醒。诗、酒、性,不过是获取快乐的渠道罢了,欢愉作罢,依然理性回归,冷静如水,或者说,从未曾不理性。

崔博侯浪迹江湖,欧阳铸剑是他的挚友。鱼玄机太聪明,看穿了欧阳对崔博侯的别样感情:“有一个人那么压抑自己,他是欧阳铸剑,是一块炼得太刚的纯铁。”欧阳怏然离去,鱼玄机却调笑着用来自欺欺人的规则和荣誉,告诉他,道德上的平等,本身就决定了爱与性别无关。

永道士是这个故事里最虚伪的男人。他同欧阳铸剑一样自我压抑,不同于欧阳的刚韧,他“是一块雕得太精细的翠玉,一跌就碎”。他爱慕鱼玄机,却又想恪守礼教,只好用赠送钱财的方式表达爱意,口中却偏要声称是来交流修道心得;他几次三番入平康里,却强调“我身虽在胭脂地,可是我的心依然清明如镜”;永道士悉心为她烧艾理疗,可当鱼玄机大胆试探他时,永道士却怒而贬其为妓女。

鱼玄机:我和喜欢的男人要好就是娼妓,那么你每次来找我,总是动眼不动手,岂不是连做嫖客的勇气都没有?

永怀素:玄机,我来找你是欣赏你的才华,但是我每次见你堕落,我永怀素皈依三清的决心就更坚定。经得起荒淫腐败的考验,那才是真正的得道。

然而说完这句话,连鱼玄机胴体都不敢看的永怀素,转身便强奸了绿翘。永怀素,取自兰花名,冰清素雅,花叶共赏。永怀素兰的境界想必是永道士的追求,可他既没有内外兼修的纯净,也没有花叶共赏的平等观。他喜欢鱼玄机,鱼玄机便值得他全部的尊重;绿翘是个无须尊重的丫鬟,便成为他泄欲的对象。“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造就的”,永怀素以绝对他者的心理基底打量着世间女子,就像一个口袋里揣着男权货币的顾客,对橱窗里名为女人的商品评头论足。永怀素的理性来源于克制,他精心填补心理堤坝上的每一处缺漏,恪守着“存天理,灭人欲”的教条,在深渊的边缘步履蹒跚,终究一落沉沦;而鱼玄机的理性来源于本真,她知道自己离不开男人,也渴望爱情,她的追求成为一种遵从本心式的快乐,她的得到也会是一种惊喜式的体验。卫道士与不羁者的对手戏屡屡上演,永怀素的糊涂和鱼玄机的理性却越辨越清。

三、自由独立,絕非附庸

波伏娃在《第二性》的导言里这样评价女性的地位:“人类是男性的,男人不是从女人本身,而是从相对男人而言来界定女人的,女人不被看作一个自主的存在。”女性在社会螺旋中最可悲在于陷入了“绝对他者”的境遇,他性是人类思维的一项基本范畴,任何群体都绝不会不直接面对自身提出他者而将自身确定为一个群体。只消偶然聚集在同一火车隔间里的三个旅行者,就可以让其他旅行者成为隐约敌对的“他者”,而这一范畴竟也轻而易举地被放在女性身上。

崔博侯:你为什么要做女道士?

鱼玄机:我不喜欢做人家的妻子,不喜欢做妾,不喜欢做妓女,不喜欢做尼姑,我舍不得我的头发,所以只有做女道士了。

自由独立就是“非附庸”,做道士的选择不出于任何社会的胁迫,只源于本心的偏好。骄傲的鱼玄机穷尽一生要从男权文化的“造就、主宰与谋划”中挣脱出来,支配自己的命运,实证自身存在的价值,避免落入“绝对他者”的圈套。

影片的主线是鱼玄机与崔博侯的爱情,而两人各自独立的对自由的向往,为这份爱情平添一份独特的韵味。湖上邂逅,崔博侯问鱼玄机要去哪,鱼玄机答:“漂去哪,就去哪。”两人在屋前放风筝,崔博侯故意干扰,鱼玄机便挥剑砍断风筝线任它飘走;崔笑谈“来找你的男人太多了”,鱼则告诉他“是我有心去找男人”。鱼玄机最忌讳的便是控制,屈服。你若要控制我,我就毁灭你——鱼玄机的确做到了毁灭。

鱼玄机毁灭了绿翘。钱易撰《南部新书》载“杀婢绿翘,甚切害,事败弃市”,皇甫枚更是在其《山水小牍》中详细记述了鱼玄机妒杀绿翘的经过。而在方令正的镜头下,鱼玄机毁灭绿翘的动机远比单单的“妒杀”呈现出更复杂的意味。鱼玄机怀疑她与崔博侯有染,绿翘坦明自己怀孕,希望赎身,却没想到“赎身”二字深深地刺痛了鱼玄机,鱼第一次陷入了近乎歇斯底里的状态。

鱼玄机:我一直把你当成我妹妹,你为什么想到要赎身?为什么把自己看得那么下贱……你是一个女人,你不是奴婢。

绿翘:我是奴婢!

鱼玄机:你不是!

不自由,毋宁死。就在这场是否为奴婢的单调争执之中,坚定的鱼玄机杀死了坚定的绿翘。鱼玄机无疑拥有着那个时代所不该有的女性意识,她自由而理性,但曲高和寡,她也无比的孤独。鱼玄机收留流浪的女孩让她们免入妓院,泼水节中关怀自我放弃的姑娘相思,她威胁绿翘落胎、不让她离开,都是因为她太需要战友了。她拔剑杀死了绿翘,就像捅穿了这个时代里的谎言——女性的自由。绿翘在鱼玄机的温存中离开了,神情里尽是不解。绿翘仿佛是鱼玄机内心深埋的一个阴影,是她最原始的模样,也是最害怕最想远离的模样。她终归杀死了绿翘,却没法抹去定格在绿翘心中的那份卑微。

鱼玄机毁灭了崔博侯。鱼玄机杀绿翘事败下狱,判极刑。法场之上,崔博侯策马奔入,他健壮的手臂伸将过来,我们似乎已看见英雄救美后美好的桃源生活,鱼玄机却微笑着向后一让。崔博侯不甘心,调转马头再来,鱼玄机再让,她摇着头,竞绽放出了灿烂的笑容:“你喜欢来就来,走就走,为什么不问我想怎么样?”崔博侯难以置信地哽咽了,随即发出了苍凉的大笑。笑声里,有愤懑,有自嘲,有豁然。两人终究是一齐跪在了法场上。

崔博侯:玄机,你为什么不走?

鱼玄机:我走过很多女人不敢走的路,没心情再走。

对鱼玄机而言,生,就要选择自己的生存方式,饮酒作诗,自由自在;死,也并非因为犯了国法,而是因为累了,倦了,想要做一个了结罢了。从邂逅到占有,崔博侯在短暂的欢愉后便决然离去,不见踪迹;鱼玄机落入贼手,崔博侯出手相救,旋即又消失在雪夜。实际上,在鱼崔二人的交往中,鱼玄机一直处于弱势、等待的一方。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尔迪厄在《男性统治》中提出:“爱情穿透暴力符号加固男权统治,女性通过爱恋他人实现自我自由意志的力量价值。”男性的阳刚让鱼玄机倾慕,男权拯救鱼玄机于倒悬,聪明的鱼玄机自己也发现了,自己终归还是被男权绑架了。于是疑惑的鱼玄机决定毁灭崔博侯,以消灭自己所爱的代价,完成了作为女人对男权的最后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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