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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呐喊》到《彷徨》:鲁迅小说中的国民痛史

2019-07-22周子敬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9年6期
关键词:呐喊国民性痛苦

周子敬

摘要:《呐喊》《彷徨》一直以来被视为鲁迅批判“国民性”的重要文本,关于“国民性”的探讨亦成为鲁迅小说研究的焦点。然而,鲁迅小说对“国民性”的展现不仅在于对其进行揭露和批判,更在于揭示当时国民作为“人”的一种最深刻而普遍的痛苦——从“国民之弊”到“国民之痛”。本文旨在通过文本分析,深入小说人物的肉身和心灵世界,在“痛苦”这一核心视域之下重新阐释鲁迅小说对“国民性”的表现及其超越时代的真正意涵。

关键词:鲁迅 《呐喊》《彷徨》痛苦 国民性

鲁迅小说的突出成就在于塑造了一批被深刻烙印上“国民性”的典型人物。一直以来,有关鲁迅小说“国民性”的探讨实属老生常谈,对于“国民性”的特征、表现及内涵等学界已做了丰富且充分的研究。然而,在“国民性”批判的总体视角下,某些深层问题却未得到真正解决,如“国民性”的社会心理根源何在?“国民性”的表现与鲁迅的创作心理有何关联?诸如此类的问题,尚待进一步讨论。《说文解字》指出:“痛者,病也。”也就是说,在中国传统观念中,“病”与“痛”紧密相连。因此,目前相关研究可完善之处为:仅关注“病”之表露,而未解“痛”之深刻。“痛苦如同远古的楔形文字”。鲁迅小说不仅是近代中国社会思想的嬗变史,更是一部属于国民的“痛史”。只有深入到当时特定的历史背景之中,理解国民作为“人”的一种最深刻而普遍的痛苦,我们才能更好地把握鲁迅对“国民性”文学表现的真正目的与历史价值。

一、不可承受的生存之痛

何为“痛苦”?一般来说,我们习惯于将其分为两个层面:一是肉身的痛苦,如病痛、创痛;二是心灵(或精神)的痛苦,如绝望、压抑的情绪体验或心理状态。“人生有痛苦,是因为人们生活在一个男男女女遭受苦难和死亡的世界里,由于面对他人的、其间贯穿着暴力和消亡的各种关系,人们有时会因生存本身而痛苦”。因此,源于生存的痛苦是一种最为直接、最为纯粹的痛感。“朝不保夕,食不果腹”的生存状态,是鲁迅小说中社会底层人物所处的普遍境况。他们缘何落入这般潦倒境地?他们身上有何共同特征?

贫穷是鲁迅小说中的一大表现主体,也是造成诸多悲剧的源头之一。把“君子固穷”挂在嘴边的孔乙己,却在贫穷的重压之下走向生存的绝境。“孔乙己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在孔乙己身上,科举制和旧文化的毒害固然昭彰,而贫穷亦推他堕入了两难的境地:一方面要极力护持文人的自尊和矜重,另一方面又要维持生计、谋求生存。而他所坚持的文人的尊严被贫穷绑架、踐踏,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一触即溃。“‘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贫穷迫使他割弃所谓的尊严,而这样的生存抉择、道德抉择以及旁人的耻笑对他来说,更是比贫穷本身还要椎心的痛苦。贫穷给旧知识分子的是尊严的践踏与精神的毁灭,给更底层人民的则是肉身的凌虐。在阿Q身上,贫穷现出了更为凶恶的面貌:贫窭的阿Q被“揪住黄辫子,在壁上碰了四五个响头”,好不容易赢了大洋又在拳脚打骂中一无所得,甚至不得不为“生计问题”外出“求食”。哪怕所谓的“中兴”,也不过是山穷水尽后的旁门左道。但他痛苦吗?直到阿Q被推上刑场,他的“痛觉”才真正醒发——暴力的创痛、旁人的蔑视、欲望的折磨……它们随同着喝彩的人们的眼睛,“咀嚼他皮肉以外的东西”。阿Q固然是麻木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疼痛。我们习惯于将阿Q视作一个展现“国民性”的“容器”,却往往忽略了他作为“人”所感受到的痛苦。他的肉身之痛是持续的,尽管对他来说微不足道;而他的精神之痛,却来得太晚了——或者说,根本赶不上他肉身毁灭的速度。

除了贫穷,造成生存之痛的还有横行的疾病。诚然,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贫穷与疾病往往如影随形。但相比于贫穷,疾病将人置于生死存亡的边缘,在焦灼与忧惧中考问着人性的底线,带来肉身与心灵的双重痛苦。在《药》中,鲁迅以血淋淋的笔法展示了人饱受疾病折磨的景况。为医治小儿的痨病,华老栓夜半上街买人血馒头,而买人血馒头的不仅是他一人——他们“合作一堆,潮一般向前赶”,可见疾病给无数家庭带来的灾难之深重。将人血馒头视作包治百病的“药”,于今观之自然愚不可及,但我们也切莫全然置身事外:这愚昧、麻木的背后,是人在疾病面前孤立无助、无可奈何的现实本相。文中屡屡出现的“便好了”“包好”,不也正是人在走投无路之下的自我慰藉吗?故曰:其愚为真,其痛为实。又如《明天》中的悲剧,即使有所谓的“保婴活命丸”,厄运依然降临——“宝儿的呼吸从平稳变到没有,单四嫂子的声音也就从呜咽变成号眺”。失去了宝儿的单四嫂子的精神彻底垮了,疾病夺走了她的宝儿,也夺走了她的全部。“那时候,真是连纺出的面纱,也仿佛寸寸都有意思,寸寸都活着。但现在怎么?现在的事,单四嫂子却实在没有想到什么。——我早经说过:他是粗笨女人。他能想出什么呢?他单觉得这屋子太静,太大,太空罢了”。疾病横夺了她的至亲,这让本就单薄的家庭更加陷入了生存的绝地和欲望的深渊。鲁迅对单四嫂子丧子后的叙写,可谓寄丧子之痛于萧然静默,寓断肠之悲于朴质平实。

鲁迅小说对社会底层人民的生活有格外的关注和表现。然而,在文本分析中,我们往往跃居于“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高度,对其进行社会历史批判或道德批判。德国哲学家亚瑟·叔本华认为,作为生命力的意欲是世界的本质:一是维持自己的生命,二是延长自己的生命。生命意欲的本体即是痛苦。“意欲作为生命本体不顾一切的客体化便决定了人生与痛苦和灾难不可分割地联结在一起,命运似乎已经为人准备好了疾病、贫困、迫害、残废、失明、疯狂,抑或死亡;匮乏、操劳、忧心构成人终其一生的命运”。从这一角度看,“鲁迅对国民劣根性的批判性考察始终不离民族近代危机的历史背景和‘救亡图存的近代情结,即他的国民性批判首先是放在近、现代中国人‘苟活的历史情境中来具体考察的”;而在最基本的生存条件都难以保证的“苟活”境况之下,人的尊严与意志只能处于飘摇危脆之中。因此,在探析小说底层人物身上的“国民性”之前,应首先对人物所处的生活境地和现实背景有充分的认知,从他们或苦楚、或扭曲的心理出发,代入地感受其“痛”的存在、理解其“痛”的根源。《呐喊》《彷徨》都不同程度地表现了人在当时社会所遭受的生存之痛(《呐喊》尤甚),表现了鲁迅深厚的人道主义关怀和社会现实关切。想必,鲁迅在展现小说人物的痛苦之时,内心也是焦炙的,思想也是忧悯的。生存是第一要义——摒除国民的劣根性,首先要保证和满足人们生存的基本需要。由此,呼唤国家富强、民族振兴的呐喊也就在这普世的痛苦之中孕育而响彻了。

二、“就死的悲哀”与“惊醒的苦楚”

作为新文化的旗手,鲁迅对蒙昧的国民与觉醒后的先驱者的痛苦有着深入而独到的体认。有如著名的“铁屋子”之喻,实则道出了新旧国民在那个震荡时代所经受痛苦的两种形态:从昏睡入死灭的人,尽管或许不曾感到,却实背负着“就死的悲哀”;较为清醒的几个人,则面临着“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和“呐喊”与否的存亡抉择。从这一层面上说,无论觉醒与否,铁屋子里的人都囿于不同程度的痛苦之中。然而,鲁迅又言“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此,围绕这两类国民,鲁迅在小说中做了更为全面的反映和更为深刻的思考。

愚昧与麻木向来是鲁迅“国民性”批判的靶标。他们或是“吃人者”,或是“被吃者”;或是地主、老板、教师,或是连姓名也没有的一群闲人、看客。但他们共有的特性是:在这昏暗的社会中不曾有过半点的觉醒。鲁迅说:“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足以为不幸的。”对于痛苦,沉睡中的国民或有所感知,但这样的痛苦早已被厚茧包裹,难以对他们的灵魂有丝毫的刺痛。《风波》中的七斤一家因辫子担惊受怕,唯恐“皇帝坐了龙庭”后,剃了发的七斤惹祸上身;而安度“风波”后,七斤又受到村里人“相当的尊敬,相当的待遇了”。在封闭落后的村落中,革命的不彻底性暴露无遗,人们只关心自己的存亡和利益,而对这辫子去留背后的政治、历史因素漠不关心,此为“愚”与“私”;《白光》中的秀才陈士成屡次落榜,出路难觅,却只叹得一声“这回又完了”,转而鬼迷心窍地去发掘那祖上的银子,落得浮尸郊野的下场,此为“迂”与“贪”;《药》之中以康大叔为首的茶客在背后訾议献身革命的烈士夏瑜,极尽冷嘲热讽之能,此为“漠”与“恶”……还有众多篇章中的看客群像——他们爱凑热闹、恃强凌弱,对于一切都是事不关己的态度。殊不知,命运的钢刀正在一个又一个人的脖颈上沙沙作响。“在这个人来人往的世界,痛苦的可能性是内在的。当人堕落败坏,他们必然利用这种可能性彼此伤害;或许,人类五分之四的痛苦都是由此造成的”。对于看客,鲁迅固深恶痛绝。而描绘这样的一群人,对鲁迅来说更是悲哀而痛苦的。

愚昧和麻木的国民不曾感到精神上的痛苦,相比之下,觉醒者便痛人心肠了。有关觉醒者的描写,《呐喊》中的《狂人日记》和《彷徨》中的《长明灯》恰可互为对照。在《狂人日记》中,鲁迅刻意颠倒了视角,从“狂人”的心迹出发,展示了“吃人”的触目惊心。在“狂人”的表述中,“吃人”的行为不仅横亘古今,且人人参与,俨然成了一种“吃人”的“生态”;而从一开始的忧惧,到最后发现“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我”在这“终极的发现”之中也陷入震惊的绝地。篇末“我”发出了“救救孩子”的呼号,除了对未来的一点希冀和渴望,我们也不能说没有“自救”的成分。可“狂人”结局如何?值得玩味的是,小说开篇有则文言小序,以第三人称记载“狂人”“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补矣”。如果从小说中“吃人”的意涵上来看,难道“狂人”最终也成了“吃人的人”,甚至处在了“吃人”的上层?又或者说,“狂人”已经“被吃了”?……无论如何,鲁迅通过“日记”的形式,叙写了觉醒者在觉醒之初对历史、民族、社会的“发现”过程。这样的“发现”,伴随着眩晕与阵痛,亦伴随着希望与绝望交缠的苦楚。

相比之下,《长明灯》则把觉醒者置入了一个现实的境地中,更体现了其“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挣扎与痛苦。吉光村的人们竞坚信长明灯一灭,村子就要变海,人就要变成泥鳅;而“疯子”却坚持要吹灭它,吹不灭就要放火,最终被人们囚于庙中,口中还说着:“我放火!”从小说构思来看,“疯子”与“狂人”的处境十分类似,只不过《长明灯》对“疯子”的刻画更依托于侧面描写——一个孤绝、固执的“斗士”形象跃然纸上。在“我放火!”背后,我们仿佛听到了左拉“J'accuse!”那穿透时代的慷慨激愤之声在耳边响起。然而,无论是吹熄还是放火,他都不可能改变村民愚昧的思想,他所做的一切也仅为徒劳。那么,“疯子”的存在就是无意义的吗?在暗讽形式主义或激进主义的背后,鲁迅也流露出了深长的悲哀和难言的凄凉:“……又看见一只手扳着木栅,一只手撕着木皮,其间有两只眼睛闪闪地发亮。”觉醒者和先驱者的力量是单薄的,处境是困顿的,阻力也是巨大的,但一心渴望改变、奉献自我的赤诚之愿是不变的。在“疯”与“狂”中,时代启蒙先驱的背影轮廓被鲁迅勾勒了出来。

《狂人日记》和《长明灯》刻画了社会变革之初新知识分子的社会面貌,再现了他们觉醒后的特殊处境和心路历程,也承载了鲁迅内心最为深切的痛楚。在《呐喊》序言中,鲁迅写道:“……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这样寂寞的精神境界,便决定了鲁迅的第一声“呐喊”只是“沉郁的低吟”。表现觉醒者之痛,是鲁迅小说的重要内容之一。在这些文本之后,我们能够依稀看见鲁迅孑然的身影,体昧他在“就死的悲哀”与“惊醒的苦楚”之中的彷徨心境。

三、时代断层中知识分子的撕裂与重生

从《呐喊》到《彷徨》,鲁迅小说的创作思路和表现内容有了较大的转折。在创作思路上,鲁迅自述“得到较整齐的材料,则还是做短篇小说,只因為成了游勇,布不成阵了,所以技术虽然比先前好一些,思路也似乎较无拘束,而战斗的意气冷得不少。新的战友在那里呢?”即道出了鲁迅心态上的重要变化:战斗的意气冷了,彷徨的思绪多了。一种苦涩、清冷的格调油然而生。在表现内容上,“从《呐喊》到《彷徨》,鲁迅完成了从对农民灵魂的解剖到对觉醒知识分子的解剖”。在《彷徨》中,鲁迅把笔尖转向了新旧知识分子;而剖析他们的过程,亦是鲁迅自己深入反思和不断追索的心路历程。在“荷戟独彷徨”之中,流露出的是一种清醒而难消的痛苦。

对于旧知识分子,鲁迅在《呐喊》中就有所表现。如《端午节》中的方玄绰,习惯于把“差不多说”悬于嘴边,表面清高自矜,实则软弱庸朽。这样的知识分子,非但于社会进步无益,反而是社会的蛀虫。在《彷徨》中,鲁迅则展开了更为深入且全面的描写,对旧知识分子的痼弊加以毫不留情的揭露和讽刺。《肥皂》中的四铭刻板迂腐,反对新文化,认为新式学堂“什么解放咧,自由咧,没有实学,只会胡闹”;他一方面看上去赞颂行乞女的“孝”、批判光棍们对行乞女的言语侮辱;另一方面却反复咀嚼和玩昧他们的低俗趣味,将一己情欲披上传统道德和家庭权威的伪善外衣。《高老夫子》中的高尔础更是当时无为文人的典型:他“打牌、看戏、喝酒、跟女人”,只因文章见了报便被聘为女子学校的历史教员;不学无术的他在女学生的暗笑中仓皇下课,愤而辞职,却振振有词,继续打牌度日。可见,鲁迅笔下的旧知识分子的共性是:以传统文人自居,自视清高,自尊心强;对新文化、新学嗤之以鼻,不甚了解而大加批判;往往以道貌岸然之由包装个人私欲,败絮其中。时代带给他们的痛苦不过是隔靴之痒,无所惧亦无所谓;他们沉醉于自己所谓的事业和道义世界中,抱守残缺,无所作为。对于这样的知识分子,鲁迅只有尖辛的讽刺和无情的批判。

而对于新知识分子,鲁迅却饱含复杂的情感与意绪。在塑造这些人物之时,鲁迅的心理状态跟他们是极端相似的,他甚至直言“我就是魏连殳”。他们所经历的痛苦与迷茫,正是鲁迅所切身经历的。因此,小说中所展现的新知识分子在五四落潮期的彷徨、痛苦,正是鲁迅心灵痛史的真实再现。《在酒楼上》的吕纬甫当年也是“敏捷精悍”的青年,敢到“城隍庙里去拔神像的胡子”“连日议论些改革中国的方法”,可岁月蹉跎,成了现今这般“敷敷衍衍、模模胡胡”的中年人。从教“ABCD”到教“子曰詩云”,吕纬甫青年时期的理想主义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折腰,斗志尽失,流露出消极颓唐的思想。而他回乡办两件“无聊的事”却未成,更加使这个处于风雨飘摇的中年人陷入痛苦的回环。正如叔本华所说,人生就是一架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来回摆动的钟摆。将生活的一切视作无聊,剩下的便只有无尽的颓靡和郁积的痛苦。吕纬甫的心境鲁迅未尝不曾经历。鲁迅曾说:“只是我自己的寂寞是不可不驱除的,因为这于我太痛苦。”因此,吕纬甫的“无聊之痛”,可谓是当时许许多多新青年的真实心理写照。

倘若这一痛苦不加纾解、没有出路将会如何?《孤独者》中的魏连殳就是由此走向灭亡的典型。作为他人眼中的异类,魏连殳在希望的破灭与自我的拷问中一步步走向毁灭的深渊。“我已经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我已经真的失败,——然而我胜利了”。这段意味深长的话,标志着魏连殳人生理想的彻底崩塌,虽表面淡然,实则字字是血泪——死灭的灰烬仍灼烧着人的良心,留下难以磨灭的创伤。“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小说结尾的这句话才是久困彷徨之中的鲁迅所发出的真正的“呐喊”。鲁迅借魏连殳之声,在痛苦与煎熬中对昏沉的现实发出了令人震颤的控诉。从这一角度来看,《孤独者》承载了鲁迅在彷徨期较为完整的心路。而魏连殳的死亡,恰是鲁迅的“重生”。“痛定思痛,痛何如哉!《孤独者》是一场鲁迅对旧我的“送殓”,从最为深重的痛苦中汲取摆脱彷徨的力量。

四、结语

“痛苦”始终是鲁迅小说中潜在而抽象的表现客体。纵观《呐喊》与《彷徨》,无论是谋求生存的底层人民,还是谋求出路的知识分子;无论是有名有姓的王胡黄三们,还是无名无姓的阿Q们,他们无不处于人生的痛苦之中,或麻木,或觉醒,或彷徨,或呐喊。正如卢梭之言:“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既然“病”与“痛”不可分割,那么,在批判“国民性”时,我们是否也应对小说人物作为“人”的一种最深刻且普遍的痛苦予以更大的关注?人言“五四”文学是“人”的文学,而在关注“人”的理想、个性与欲求之余,我们是否看到了“人”作为一种原型最为真实的痛苦?此言并非为“国民性”寻得正当的理由,而是意在通过探讨其背后的社会心理根源,发掘鲁迅小说对“国民性”表现的真正意涵。批判“国民之弊”固然显要,而“国民之痛”亦不可忽视。费尔南迪·阿尔基耶在《永恒的欲望》中说:“死亡和痛苦是大千世界的巧妙安排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正视痛苦,是我们理解和把握主体与世界关联的重要方式之一。表现与省思痛苦,更是有着超越时代的价值。

因此,鲁迅小说的重要意义在于通过对国民生动的写照以及对自身真实的映射,构筑起了一部社会变革时期中的国民痛史。在这部痛史之中,鲁迅不吝表现社会各阶层人的生存状态和心理状态,并以深沉的关切和长远的忧虑对“人”的痛苦予以揭示;同时,对于自己从“呐喊”到“彷徨”再到“呐喊”这一精神求索历程所经受的痛苦,更是进行了刻厉的自我解剖。换言之,在这部痛史中,众多的国民是着重表现的主角,而鲁迅自己亦处其中。在对社会、历史与自我的深刻洞察与剖析中,鲁迅不仅完成了文学与思想上的转型和飞跃,也留下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痛苦书写”的成功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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