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的记忆
2019-07-21目田菌王小坡
目田菌 王小坡
历史不是沉睡在书本和地壳里的遗迹,历史所繁衍的文化是我们每天温习的课程。一位香港中文大学历史系高材生的独特视角,一定会是你写作时的精彩素材,更是你反思生活的细致入口。
我幼时体弱多病,印象里总是母亲带着我跑医院,小学前的大部分记忆都被医护白色和消毒水味所占据。看病免不了要做检查,做检查免不了要验血,验血需要刺破手指,通常是中指最倒霉,挨这么一下。然后护士用细玻璃管把血吸上来。那时候的医疗器具还没有现在这样发达,用来刺手指头的不是那种“啪嗒”一下就能穿破皮肤的针,而是用消过毒的木刺,这木刺的一头似乎是被掰断的,护士用最突出的那根尖刺使劲扎一下,便能见至0殷红的血液从指尖缓缓流出,有时口子不够大,还需要用力挤。
不用说,这种抽血方式是很痛的。母亲知道我很排斥这种检查,每次安慰我说:“没关系,不要怕,感觉就跟蚂蚁咬一口一样的。”母亲为什么爱用“蚂蚁咬一口”来描述这种疼痛,我没有问过,或许和她的童年经历有关吧。我不得而知,但這句话我总记着,之后每次观察蚂蚁的时候都会想起这句话,有时我会刻意把蚂蚁放在指尖,甚至有些期待它咬我一口,看看母亲是否言之不虚,但我始终没有品尝过被蚂蚁咬的滋味,也就无法验证抽血和蚂蚁所产生的奇妙连接。
抽完血后便是扎针、吊水。奇怪的是,吊瓶的针头扎入血管的触感我全忘却了,母亲总跟我讲,当时去看病吊水,扎针的护士手生,针头一直扎不进血管,在卫生站做药剂师的外婆恼了,把护士骂了一顿,护士小姑娘直接哭了,换了护士长来,才成功扎进血管里。我全不记得这事,也不记得被误扎针的感觉。但在扎针前为了让血管更明显,被胶皮管勒绑和护士拍打手背的痛感,我倒一直记得。或许是因为针头和皮肤的接触只是那么一瞬吧?扎入和拔出,痛觉只在这两个节点,而被勒紧的皮肉会留下几道勒痕,那褶皱上会持续散发着火辣辣的刺激。拍打也是,大人的拍打对孩子来说不论多轻,力度总是嫌重的。点和面的受力区别,在这里得到了最好的印证。
再大一些时,多病这个属性有所好转,但另一个特性又出现了——总会莫名其妙地受伤。或许是因为童年时的我行动笨拙,而且总是出神。时不时的小磕小碰,当下毫无知觉,等到洗澡时才会发现身体又多了许多瘀青或是划痕。其中最疼的莫过于在水泥地上擦伤,膝盖或是手肘、手臂,一大块擦痕,不断往外渗的血黏上地上的灰尘,常常疼得难忍。上药水的时候又会再疼一次,尽管消毒、清理伤口是不可少的步骤,但在年少时的我看来,上药带来的疼痛感不啻二次伤害。
上述的经历和记忆大多是和肉体相关的,这些疼痛感会随着创口的愈合而逐渐淡忘。但有的疼痛便没那么幸运,能像身体疼痛那样被遗留在记忆的迷宫里。
法国文学家《追忆似水年华》的作者普鲁斯特,在他小时候,有一次他的母亲临睡前忘了亲吻他,他哀痛欲绝,认为被母亲遗弃,一直耿耿于怀,成年后还时刻提起这件“创伤”。在家庭中习惯了差序格局的中国人,隔代之间总有一种情感的疏离,因此,大家或许会觉得忘了一次亲吻,便觉得被遗弃,这种感受真是不可思议。但这种伤痛也并非高度敏感者所特有的。现在许多人开始挖掘自己童年的经历,找到过往亲人对我们无意或有意的伤害,反思“原生家庭”的影响,探寻自己心里最深层的伤痛。
但我自己对心里伤痛最深的感受,并非来自家庭。大约小学三年级时吧,一位女生表达了对我的好感,但那时我并不会和异性相处,又怕班上同学说闲话,犹犹豫豫中。若即若离的。可能是这种态度引起了她的恼怒吧。不记得因为一件什么事,我和她起了争执,在操场上,我失手把她推倒了。并没有上去扶,而是在男生们的催促下,坦然而又不安地回到了教室。我没敢看她的表情。只记得她摔倒时“啊”的一声和触地后的声音。这次之后,我和她再没有说过什么话。每次见到她,我心中都会涌起一阵愧疚的疼痛,如同鲁迅在《风筝》里所说的:“但心又不竟堕下去而至于断绝,他只是很重很重地堕着,堕着。”这种疼痛不是一阵刺痛,更像是一种重压,让人喘不过气,心绞着。五年级重新分班,我和她分到了不同的班,直到小学毕业也再没有交集。再没有补过的机会,失去了联系,也没有办法去求得她的宽恕。即便未来偶然有机会相逢,我也担心她或许不记得这件事了,如同年长后的周树人所期待而又失落的“有过这样的事么”,我担心这样的话。
每次记起这件事,我还是会与跌在地上的那位女生感同身受,仿佛跌在地上的是我,甚至跌得更重、更深。
越是长大,疼痛的记忆似乎越少了,不论是肉体的还是精神上的。只有亲友患病、离世这样的大事会让人哀恸。如果我们对生活的每一次击打都保持着敏锐的痛觉感受。那么生活可能是难以忍受的吧。而且即便痛,作为一个“成熟”的大人,也不会把疼痛表露得让人一览无遗了。
心理学和医学的研究者说,疼痛是一种自我警示和保护的机制,用以提醒自己所受到的威胁。有时我也会想,能感受到疼痛的人或许是幸福的,说明还保有最初的本能,没有被日益的麻木磨蚀。
在这点上,我对那位女生抱持着深深的歉意和深深的感谢,她时刻提醒着我:肉体的疼痛永远比不过心中的疼痛,而最深刻的疼痛永远来自自己。
这就是我对疼痛的全部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