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线”上的握手：历史、预期与衰变

顾登晨

2016年5月，尚处在党内初选阶段的特朗普表示，如果当选总统，愿与朝鲜领导人金正恩见面并对话。关于该竞选承诺的最新一次兑现，发生在今年6月30日：当天下午，特朗普利用参加G20大阪峰会之后访问韩国的契机，在朝韩军事分界线（俗称“三八线”）与金正恩实现了第三次会晤；其间，他还应邀跨入朝鲜境内，成为美国历史上首位踏上朝鲜国土的在任总统。

身为共和党人的特朗普，却像民主党人一样把对朝接触当成主流，这不免让民主党人感到“被侵权”，让共和党人感觉“被背叛”。但现实是，朝核问题经过美国三任总统的发酵，留给特朗普的政策创新空间已经很小；他从小布什的强硬路线走向克林顿的接触路线，也是基于对朝核威胁的重新评估。

高光、至暗与平淡

去年6月，美朝领导人首次在新加坡会晤，朝方承诺将致力于实现半岛彻底无核化，世界见证了特朗普外交的“高光瞬间”。峰会后，朝鲜暂停了核试验和导弹试射，但这一友善姿态并未能在今年2月的河内峰会上如愿置换到美方的制裁松绑，双方不欢而散。5月，朝鲜恢复短程导弹试射。

朝核问题的再度跌宕，折射出美朝两国多年来对于“半岛无核化”认知的根本差异。

美传统认为，“无核化”意味着朝鲜要“销毁核武库”“关停并摧毁所有核设施”。新加坡峰会前夕，参议院民主党领袖舒默就曾提醒特朗普“要让朝鲜承诺以坚决的、可检验的方式去核”；此轮“特金会”后，共和党籍参议院司法委员会主席林赛·格雷厄姆认为，与朝鲜保持接触“值得肯定”“可以一试”，但“最终目标应是构建不可逆的、可验证的半岛无核化”。

但在朝方看来，“无核化”并不等于“美标弃核”，尤其是不能将“美标弃核”作为无核化谈判的前提。过去一年，对美方试图主导的弃核，朝方未将大门关死但予以消极配合：新加坡峰会后，美国务卿蓬佩奥第一时间赴朝商谈弃核时间表和路线图，但遭金正恩拒见。

在制定“核资产清单”这一弃核关键步骤上，美方揣测朝鲜拥有“大约20～60枚核弹”，除宁边外尚有一处名为康松（Kangsong）的核基地，但朝方对此讳莫如深，也未表态将配合开展清点工作。河内峰会上，尽管朝方清楚美方“全面弃核”的立场，但仍试图以关停宁边核反应堆为条件换取美国取消部分制裁，最终遭拒。

随着6月18日特朗普在佛罗里达开启连任竞选，6月26日民主党举行党内初选首场辩论，本轮“特金会”最为突出的时空布景是美国正式进入2020大选季。对特朗普而言，朝核议题已成为其连任竞选中不可多得的外交加分项；对金正恩而言，旷日持久的制裁给其国内治理带去了挑战。在“半岛无核化”的大方向未发生根本偏移的情况下，两国“各取所需”成了一种必然。

如果说掌声与鲜花相伴的新加坡峰会描绘了“半岛无核化”的愿景，不欢而散的河内峰会把美朝深层矛盾暴露在世人面前，那么，“三八线”会面则暗示美朝都还有直面矛盾的冲动。在“无核化”的定义尚不明朗、“核资产清单”尚不清晰的情况下，此轮“特金会”达成了重启工作组谈判的预期，这既是对“新加坡精神”的回归，也是对“河内矛盾”的修正。

考虑到特朗普“宁可无协议、不签坏协议”的一贯做派，美朝之间任何可能的协议、声明，都将大概率呈现“轻文本、重验证”的特征。

从这个意义上讲，此轮“特金会”虽“高光”不在，但也走出了河内峰会的“至暗”，进而走向某种“平淡”。它远未解决朝美的根本分歧—就在此轮峰会前夕，美参议院通过了包括新的对朝金融制裁在内的《2020财年国防授权法案》，而就在会晤当日，美常驻联合国代表团联合英法德等国发布了一份声明，指责朝鲜违反了精炼石油进口禁令—但它重振了双方及世界的信心，有助于延续朝方的“克制挑衅”，保住半岛的阶段性缓和态势。

从小布什走向克林顿

特朗普对朝政策高调但并不新鲜。自20世纪90年代初第一次朝核危机以来，克林顿、小布什、奥巴马政府，都曾尝试在双边或多边框架内，運用软或硬的手段解决朝核问题。

一类以克林顿政府为代表，相信朝鲜奉行防御现实主义，发展核武意在自保，美方因而采取接触政策，以经济援助换取朝鲜暂停核武开发与导弹试射；另一类以小布什政府为代表，认为朝鲜奉行进攻现实主义，美方因而对朝强硬，将“全面、不可逆、可验证的弃核”视作谈判的前提。

近30年的朝核谈判，给世界的一个基本教训是：朝鲜特有的政治结构以及美式霸权给世界带去的惨痛教训，决定了“全面、不可逆、可验证”的弃核路线难为朝方所接受。

早在2003年，朝鲜即向美国表示其拥有核武器；2007年以来，朝鲜一直要求美国承认其拥核地位；如今，在朝核能力已得到充分验证、被制裁已成为朝鲜日常生活一部分的情况下，仍要求金正恩政权“壮士断腕”般地弃核，无异于刻舟求剑。

“三八线”会晤次日，《纽约时报》报道称，特朗普政府正考虑接受一项协议，允许朝鲜冻结其核计划，但不寻求朝鲜解除核武装。分析普遍认为，这意味着特朗普政府打算修正美国传统的朝核政策，变相承认朝鲜为拥核国。虽然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博尔顿很快对该报道予以驳斥，但现实是，如果特朗普一味坚守“河内立场”，第三轮“特金会”根本就没有发生的必要。

实际上，河内不欢而散后，特朗普政府已开始调降对朝核问题的心理预期：今年5月，当朝方时隔一年再度试射短程导弹，蓬佩奥、博尔顿指责朝鲜违反新加坡联合声明，但特朗普认为那不过是“小武器”，肯定金正恩“遵守了诺言”；6月，特朗普称接到了金正恩的“美丽来信”，并给金正恩寄去了“包含良好内容”的回信。

种种迹象表明，在朝核问题上，特朗普正在告别小布什，拥抱克林顿。考虑到现存的国际核不扩散体系和美国国内政治环境，特朗普政府彻底跳出传统框架、承认朝鲜为“拥核国”的概率极小，但持续、高频的元首外交，预示着两国可能在未来搁置“何谓全面弃核”这一核心争论，甚至不再将弃核定为谈判的前提，转而达成一项以无核化为远景、以分批解除制裁为条件、以管控与调降朝核能力为核心内容的協议。

考虑到特朗普“宁可无协议、不签坏协议”的一贯做派，美朝之间任何可能的协议、声明，都将大概率呈现“轻文本、重验证”的特征，即“朝方在无核化大方向下销毁部分核武器、关停部分核设施、停止核试爆及导弹试射”，与“允许朝方保留一定规模核武装”这一矛盾体在文本中可能并存；美方在减轻制裁的同时，也会将制裁作为核心验证方式予以保留，如可能同意取消近两年针对朝鲜民生的联合国制裁，但保留美方过去十年做出的与核武开发相关的单边制裁，而一旦朝履约失败，美可随时加大单边制裁力度并组建新一轮多边制裁。

预期比现实重要

对于面临连任挑战的特朗普而言，朝核问题引发的预期远比现实重要—在已超额兑现“与金正恩见面”的竞选承诺后，只要朝方口头仍同意“半岛无核化”，只要朝方这两年不再进行核试验或远程导弹试射，那么特朗普的适任性就将得到充分证明。

民主党自知朝核议题重要：最早主张对朝接触并将之付诸实践的，恰是民主党人克林顿；小布什政府对朝一度强硬，朝鲜选在2006年美国中期选举前进行了首次核试验，宣告小布什朝核政策的破产，这在一定程度上助力民主党赢得当年的中期选举，甚至为奥巴马2008年入主白宫也加了分。

如今，“特金会”渐入佳境，白宫认为特朗普获“诺贝尔和平奖”已近在咫尺，民主党人却认为他背离了美国传统价值和国际形象。前副总统拜登、参议员沃伦和哈里斯等2020大热人选，批评特朗普“牺牲国家安全来讨好独裁者”“罔顾朝鲜侵犯人权的事实”“不利美国国际形象”。

平心而论，近30年朝核危机后，如此的“政治正确”“价值挂帅”估计连选民的兴致都难以吸引了，遑论解决问题。相较而言，民主党人伯尼·桑德斯还算务实，他认为这并非“真正的外交”，但“不反对与对手交流”。美国智库“国防重点”（Defense Priorities）研究员丹尼尔·德彼特则指出，“不妥协的立场在华盛顿很管用，但无益于和平进程”，要“放下党争、给谈判一个机会”。

本轮“特金会”期间，热衷武力的博尔顿被安排赴蒙古访问以避开金正恩，识趣的国务卿和以总统女儿、女婿为班底的朝核问题团队日渐清晰。

除民主党人外，对朝核议题的预期，还面临来自白宫内部的塑造。

2017年，建制派“马蒂斯+蒂勒森”组合奉行“亲韩远朝”的传统外交思路，朝鲜回以第六次核试验，白宫“炮火与怒火”的警告让美国对朝政策一夜之间似乎回到了小布什时代。

以去年2月平昌冬奥会为标志，美对朝政策出现调整：4月，虽属鹰派但能“读懂”特朗普的蓬佩奥取代蒂勒森任国务卿，白宫开启“与朝接触”；年底，国防部长马蒂斯离任，后续两位代理防长在朝核问题上几近失声；而在本轮“特金会”期间，热衷武力的博尔顿被安排赴蒙古访问以避开金正恩，识趣的国务卿和以总统女儿、女婿为班底的朝核问题团队日渐清晰。

与第一次朝核危机相比，如今朝核危机的时空背景已完全不同：朝鲜的核能力已得到充分验证；更重要的是，朝核近30年危机证明，朝鲜的体制使其与国际恐怖主义、极端势力瓜葛不深，与身处“炸药桶”中东的伊朗相比，其对美国的潜在危害是相对确定的。朝鲜在11年内进行了6次核试验，但美国人的生活并未受到太大干扰，说明美方有妥协的余地和可能性。

影响力衰变

2017年执政后，特朗普尝试以“印太战略”取代奥巴马的“亚太再平衡”战略，并退出《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转而与多国开启一对一的自由贸易谈判。两年下来，印太战略“过于抽象”和“前景黯淡”的一面凸显，美国与印太战略“东西两翼”（日本、印度）的贸易摩擦也在增加。

与调整和北约关系相似，美国对待日韩等传统盟友，正由绝对负责走向相对负责，但对待朝鲜这一昔日死敌，却由绝对对抗走向相对对抗。此中固有特朗普“美国优先”思维的作用，但奥巴马任内“亚太再平衡”战略的推进迟缓，已然暗示美国在东亚战略投射力与外交影响力的下降。

在疲态尽显的东亚整体政策框架内，朝核问题如今被特朗普视作突破口。问题在于，面对国会民主党和共和党建制派的夹击，带有机会主义、求胜心切的特朗普，又有多大概率能把朝核议题顺利带入协议阶段？而如果朝方因美方放松制裁不到位而在2020大选季不配合特朗普，白宫除了重回奥巴马时代的“战略忍耐”，或是重提特朗普执政初期的“炮火与怒火”，还有没有其他选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