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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如叶渡沧海

2019-07-19陈艳群

四川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甲板船长

陈艳群

20世纪80年代初,外子Don在美国的一艘油轮( Oil Tanker)上做了两年的船长。有一次,油轮停靠在法国卢瓦尔省的东热市(Donges),将船上的喷射飞机燃油(JP-4)和航空汽油(AvCJas)卸下后,即调头返回沙特阿拉伯东北部拉斯坦努拉(Ras Tanura)港口。来时,满载易燃物的油轮从波斯湾出发,一路顺畅,风平浪静,正是船员们指望的那样。巴望回去的航程,也像来时那么顺风顺水。若干天后的一个黄昏,在西班牙和摩洛哥两岸陡峭岩石上的领航灯照引下,油船经过直布罗陀海峡(Straits of Gibraltar),顺利穿过了著名的赫拉克勒斯之柱(the Pillars of Hercules),进入美丽的地中海。

提及地中海,人们往往用“风情”来形容它的美和异国情调。风情,意为风土人情,即一个地方独特的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无论世界各国各地,都有其迥异的风俗民情,而地中海的异域风情可谓千姿百态,丰富多彩,它集古希腊神话,西班牙斗牛和弗拉明戈舞蹈,法国葡萄酒,意大利歌剧,埃及的金字塔,以及土耳其的伊斯兰文化等等,尤其是各国风情万种的女郎。这一切的一切轻易能撩拨海员的好奇和春心。年轻人选择航海这份职业,大凡是冲着免费环游世界,领略异国风情这种不可多得的机会而来的,何况还有丰厚可观的薪水。不少船员更是在异国他乡结下情缘,春风得意地挽着不同肤色,操着不同语言的女友或妻子,出现在亲友面前。

那是一个早春的清晨,气温很低。油轮在镜面似的海上滑过,驶向地中海东部。沿途的风景美不胜收。深蓝的海,在远处岛上雪白或猩红的建筑衬托下,越发的迷人,白云悠闲地舒展。整个画面由大块的蓝、白、红构成,美得纯粹,美得大气。一些值夜班的船员,不惜牺牲白天的睡眠时间,观赏一路上如西西里岛和希腊岛屿上的风光。

俗话说,天气就像女人的心情,说变就变。午时,一股干冷强悍的密斯脱拉风(French mistral),呼啦啦地从罗纳河谷(Rhone valley)狂袭过来,时速40节。它横扫地中海东部海域,为海上的油輪带来一大群随从一数百只惊慌失措又筋疲力尽的椋鸟。这艘约两百米长,漆得鲜红的甲板上,顿时像落满了黑色的尘土。巴掌大的小鸟儿,不敌狂风的肆虐,无处藏身,连翻带滚地被强风挟带,抛掷到海上。它们唯恐落入茫茫无际的海中,疲惫不堪的身子做最后的拼搏,奋力扑向经过的船只,一部分侥幸落在了Don的船上。一时间,整个甲板上成了临时“难民营”。许多鸟因脱水、惊吓、受伤以至极度虚弱,一个个东倒西歪地躺着,苟延残喘,奄奄一息。

面对大批突然造访的不速之客,以及伤残的情形,船员们顾不得沿途风景,立即展开人道主义救援。他们来来回回,匆匆的脚步声响彻甲板,端出盛满水和食物的碗盆,给又累又饿又渴的“难民”充饥止渴。食物和水很快被风卷残云般一扫而光。至于受伤的病号,他们束手无策,当初在航海学校所学的救护知识,只关乎人的性命,未涉及动物禽鸟领域。无论船上经验丰富的船员或新手,都是首次担负起上天指派的禽鸟运输任务。唯愿通过食物的补充,让鸟儿尽快恢复体力,继而康复。

三万五千吨的船只,小心翼翼地载着一群不速之客,一份额外的任务,朝苏伊士运河驶去。渐渐地,风小了。不久,风止住了。阳光踮手踮脚地穿过云层,唯恐自己过分的热情,惊起虚弱的雀鸟。船员们欣慰地看到,一些椋鸟体力逐渐恢复,不少开始在甲板上空试飞,扇动拍打着翅膀,自觉有把握后,便朝撒丁岛(Sardinia),西西里岛(Sicily)或突尼斯(Tunisia)等各自的家飞去。其余的仍在调养中,它们似乎很享受船上食来张口的安稳日子。但好景不长,安稳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一切都在途经马耳他时出现了变数。

不知何时,甲板上空出现了一只游隼,只见它盘旋一阵后,选择在主桅杆顶上轻盈落住,这是个极佳的观察点,可以将整个甲板和船尾看得一清二楚。它没有急于冲下去捕猎,而是用那双犀利的眼光,静静地扫视着甲板上的众多猎物,或观赏,或盘算,或欣喜若狂。充足的猎物,足以让它饱餐好几顿。一旦目标认准后,振翅,起飞,升空,折翅收爪,只见身子收缩成子弹状,极速俯冲,近目标时,利爪准确地钳住猎物,迅速升空,藏在人的目光无法触及之处,独享战利品。后来发现,船上不止一只游隼,有三五个同伙,它们轮番俯冲下来捕猎。但凡被它们盯住的,没有一个能逃脱,要知道,追杀它们的是世上飞行最快的猛禽。于是一场大屠杀展开,鲜红的甲板变成禽鸟屠宰场。可怜那些弱势小鸟,躲过了天灾,却惨为同类牺牲品。船员们看着心焦,却爱莫能助,如同豆腐掉进灰里,吹不得,拍不得。这样的屠杀持续了两天,幸存者已所剩无几。

第三日早晨,Don到驾驶台,查看航行状况。当班的二副和舵工也在。此时,一只椋鸟翩然飞进驾驶台,与人咫尺相隔。显然,船员这些天的精心呵护,赢得了鸟类的信任,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它把油轮当鸟巢,视人类为朋友。小家伙趴在驾驶台前方一个向前倾斜的大玻璃窗下。三人不敢移近,远远地用爱抚的眼光打量这位可爱的小客人。事实上,这位不速之客给他们带来了一个愉快的清晨。这时二副靠近Don,用眼神指着窗外,低声耳语, “船长,看。”Don-抬头,瞧见桅杆顶上的游隼,正凶狠狠地朝这边瞅着。它身子并不大,同乌鸦相仿,但那敏锐的视力分明是看见了窗内的猎物,脑瓜子正在打椋鸟的主意。Don转过头来看椋鸟,小家伙也发现了敌情,并未惊慌失措,而是镇定自若地与游隼对视。

三人预感有事要发生,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双臂交叉于胸前,饶有兴趣地静待事态的发展。

很快,窗外的游隼起飞,快速向上攀升,到理想的高度后.极速俯冲。这个顶级捕食者不愧为上天精心打造的杀戮机器的典型。设若在一个敞开无遮挡的平地,这只小鸟会在一眨眼的工夫,被游隼的利爪生生地撕裂,魂归天外。然而,凶猛而极为自信的游隼,却为透明玻璃所愚惑。只见它从天而降,以时速60节的迅猛速度斜冲过来, “砰”地一头撞在钢化玻璃上,脖子当即折断,倒在主甲板上。

窗内的小家伙,平心静气地看着这一幕发生,不要说身子,就连眼睛都未眨一下。没多久,它梳理了一番羽毛,不慌不忙地飞出驾驶台,留下三人在那里目瞪口呆。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船长满世界走。

这是多么浪漫美好的人生!旁人都羡慕地这么说。可他们又如何能知道,现实与想象,相去甚远?作为一名海员的妻子,想要抵达幸福浪漫的彼岸,中间有多少山重水复要越过?

记得新婚不久,Don带领一船人马赴了泰国的芭提雅,并在那边停留一个多月。他发来电子邮件,催我飞过去与他会合。

那是一个阴云密布的天气。跟着Don上了一艘年岁已高、简陋灰暗的交通艇,遮阳篷下权作舱室,想找个坐的地方也没有。尽管如此,立于甲板上的我们,掩饰不住异国相逢的喜悦。

当小艇的马达发出隆隆的吼声,挣脱码头向大船驶去时,眼前的情形令我不安:墨云在低空翻滚,当顶累累地压下,陡然间滂沱大雨,击鼓般敲打着遮阳蓬。浪涛如万马奔腾,呼啸而来,一波又一波,前赴后继,摧毁一切声音。残旧的小船无力招架,时而被推上浪尖,时而被扔进浪谷,人在上面好似坐过山车。

我吓得两手紧紧捏紧栏杆,唯恐我这个旱鸭子被抛进海里,成为鲨鱼的美食。Don见状从身后将我围住。大海似乎喜欢欺生,一见到生人,便来一个下马威。内陆长大的我,无识于海的心机。它不动声色,只轻轻一拱,船被抛到了空中,上不挨天,下不着水。人在空中,失去重心。我吓得张开大嘴,却发不出声,无助绝望且恶心的滋味,这辈子难忘。当时脑子里除了恐惧,还是恐惧。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停止,又仿佛半个世纪过去,船才被地心引力吸回来,重重地砸在海面上。 “嘭”的一声巨响,那股震荡与初学驾驶的飞行员,没把握降落速度,失控撞击地面的情形无异。海水四处飞溅,心给震碎。双脚好不容易落到现实的甲板上,两腿仍颤抖不已,惊魂未定。Don-手拦腰抱着我,一手握紧栏杆,不停地安慰说“It's ok,It's ok,almost there.”(没事,没事,很快就到了。)昔日订白首之盟时,只承诺要同甘共苦,未料还有同舟共济一关。那一刻生出的念头即是,宁肯孤独寂寞地安守于家中,也不要送上门给大海蹂躏。海洋,是一个你惹不起但躲得起的地方。

然而,好了伤疤忘了痛。过了一阵子,Don在欧洲的一个小岛上向我热情召唤:来吧,这里有中餐馆。他知道,倘若十天半个月断了中餐的话,我的生活质量将会大打折扣。知妇莫如夫。我二话没说,拖着装有两瓶辣椒酱的行李箱,于10月12日,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的那一天,飞抵他曾经生活过,并影响了他一生的马德拉群岛( Madeua Island)。一路上兴致勃勃,晕船的遭遇早被抛到九霄云外。

幸运的是,这次我可以住在船上,无须天天上船下船之劳,但面临了另一个问题:虽说每天有人做饭清洁房间,无奈美国人的饮食习惯与中国人大相径庭;汉堡包,三明治,大块大块的炸鸡,炸鱼,烤牛排,又干又硬。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沙拉外加冰水,吃到肚子里,心都是凉的。即便是深秋甚至隆冬季节,他们冰水冰啤照喝不误。无奈我的肠胃是独特的中国肠胃,需热饭热菜和热汤伺候。如美国餐这么吃下去,恐怕肝会变硬,肾要结石,胃将结冰。Don无暇照顾我,一船人的生命和几十亿美元的货物,全压在他肩上。我得自己照顾自己。于是决定独自一人下船,去岸上的中餐馆打回牙祭,抚慰受委屈的肠胃。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阳光明媚的深秋。冬温夏凉、充满欧洲风情的马德里小岛上,人迹稀少,却有着小家碧玉般的精致秀丽。这里是欧洲人的后花园,冬季度假胜地。从码头漫步不到十分钟,即可看到一家中餐馆,餐馆面积不大,里面清一色的红木雕花桌椅,桌布皆红白两层。在美国,鉴定餐馆级别的方法,两层桌布是其中之一。这该是我所见过最干净的一家海外中餐馆了。四十开外的老板用温州普通话告诉我,入乡随俗。不洁净的餐馆在欧洲是无人问津的。不知欧洲的唐人街是否比美国的整洁利索?我联想到这个问题。

浏览了一遍菜谱;红烧狮子头,梅菜扣肉,宫保鸡丁……样样都想吃,一个人只能忍痛割爱,点了盘回锅肉,一碟小白菜,还打包了两个什么菜,吃得那个香。待茶足饭饱,且与老板闲聊了一会儿,方心满意足打道回码头,琢磨着什么时候再来。

未料天有不测风云,海上风起浪涌。刹那间,在泰国所遭受的经历和眼前的景象重叠起来。我心一紧,Don不在身边,需独自面对这突发状况之外,别无他法。我安慰自己,今日不同于昔日,大船离码头仅五分钟的距离,无论如何都能忍受顛簸,顺利回到大船上去。

驶出码头的交通艇,像一名骑在牛背上的斗牛士,被大海这头疯牛撅拱得前俯后仰。虽载着船长、轮机长和唯一乘客的我,它却轻飘飘如花生壳,此时才真正体会到”一身如叶”的轻渺。船长和轮机长都是西班牙人,英语口音极重,难以沟通,但看得出,那位卷曲长发的船长试着安慰我,让我放松,他双手不离舵,脚步却舞起来,那是弗朗明戈舞步。我明白他的好意,强挤出笑意,表示感激。

好不容易接近了大船,小艇摇摇晃晃,像企鹅行走的姿态,又是作揖,又是磕头,但浪涛翻着白眼,毫不留情地将它推开。值班的大副一看急了,他在大船上扯着嗓子叫喊:算了吧,找个酒店住下,现在上来太危险。护照没带在身,哪个酒店肯收留我?况且,风浪再增强的话,船得离港去几百里外的地方避风。一去一回得好几天,留我独自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小岛上,虽有哥伦布的故居可参观,也有著名的马德拉葡萄酒品尝,还有地道的中国餐可享。然而,人处在气候恶劣且陌生的环境中,容易产生生离死别的恐惧。我坚持要回到大船上去。

就这么来回折腾了半个小时,卷发船长一看这情形,收住了弗朗明戈舞步,全神贯注起来。他熟练地躲过一个浪尖,加大马力,谨慎地向大船靠过去,被挤压的一股白浪从两船之间窜出,小艇打了个踉跄,几乎呈4 5度的倾斜。再靠过去,浪头咆哮着冲进了船里,将我从头至脚淋成落汤鸡。我的胃开始慌乱了,在体内翻江倒海,我试图用意念来控制它,顶住,顶住,你能做到。就在这时,大海故技重施,一股巨浪从船底将小船托举至半空,可怜那被冷饭冷菜虐待多日,刚刚温暖过来的胃,突遭袭击,慌得举手投降,很不情愿地将中午吃进去的美味全部交代出来,倾吐在一个装有沙子的铁桶里,沙中渗透了我哗哗的泪水。我又惊又怕又难受,从未像此时这么痛恨大海。我狠狠地诅咒它,发誓不再靠近它,不再吃它的苦。

奇怪的是,呕吐之后,反而感到一些舒畅与坚强,而这些被转化成了自信。当一个人陷入困境时,本能的自救意识会豁出去拼命,充当斗士。人类正是同自然较量的过程中不断进化的。

我用袖子擦干泪水,抹掉嘴边的残渣,深吸口气。抬起头来,Don的身影已出现在主甲板上,他正指挥大副启动起重机。救星来了!后盾有了!我长长地舒了口气。轮机长示意我蹲在一个无盖的大木筐里,他们准备用蟒蛇般粗的绳子,将我连木筐一起牵吊上去。那是平时补给用的木筐,载人恐怕还是第一次,尽管这是万不得已的办法。当时的情形已容不得多想,就这么,战战兢兢蜷缩在两米长、一米宽的木筐里,随着筐子徐徐升起,我紧闭双眼,紧咬牙关,任其悬空晃荡,任脚下湍急的水流推波逐浪,大气都不敢喘,脊梁骨里渗满了恐慌。待Don将我从木筐里扶出来时,我瘫软在他紧紧抱住的怀里,任凭他如何安慰,我却是神经质似的抽泣不停。那次死里逃生、劫后重逢的经历仍历历在目。如今一想到这些,浑身就会哆嗉。

每次与失事的太平公主号的船长伉俪交流航海经历时,他们总是鼓励我,说不要害怕晕船,多几次经历,你会适应的。结婚已十四年了,而晕船的现象毫无改善,我也从未奢望,能练就像Don--样的航海本领。只知道,无论海上多艰险,我必须跟随他。这是我在谈婚论嫁的年龄,选择跟他过一辈子时,所做出的决定。

记不得,已有过多少次这样那样的乘船历险记。奇妙的是,我居然没有退缩,可不,今又回来了,像海员一样,背个背包,穿着T恤、牛仔裤和网球鞋。几乎每天上午1 0点以前,准时到塞班的码头报到。事先,我买了一袋盐姜,一瓶白花油,还有朋友教我的,轮流掐两个虎口的穴位之秘方,以免晕船。应该说,对晕船的准备工作做得相当充分,然而,关键时刻,这些都难以抵挡震耳欲聋的马达声,浓浊难闻的柴油味,以及小艇摇晃所带给我的难受。恶心的滋味如旧,但有一点,就那么一点,似乎不同于以往,即我的恐惧感消失了。不知从何时开始,日日乘船,使我练就了一身海膽,内心分明坚强了许多。我感觉到了这细微的心理变化,这很重要。正是因为这种变化,我可以战胜身体的不适。

其实,晕船的现象,你无法改变,许多航海的人总是说,你会慢慢适应的,那只是一种善意的安慰,抑或,是不贴切的表达。以我的体会,你改变不了晕船的事实,但变的是你的内心,你的心境,你对待事物的态度。勇敢的人,可以战胜生理上的各种不适,甚至疾病。偏偏没有人告诉我这一点,待十几年后才自己悟出来,悟出来就好,迟早不重要。从此以后,我站在交通艇的甲板上,迎着夕阳,背靠栏杆,双臂交叉,首次以欣赏的姿态,饶有兴趣地看着船尾碾压出滚滚白浪时,会有种征服者的快感。

欲跟着船长满世界走,没有坚强的毅力是跟不上的。然而,航海的目的,正是帮助人们能忍受或享受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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