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鉴宝玉

马凯怡　龙芸波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在长达一百二十回的小说中，贾宝玉是当之无愧的灵魂人物。但作者在书中给予他的尽是骂名。“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通篇看来，他不过是个只贪享乐，不爱读书，终日混迹在脂粉堆里的顽劣子弟罢了。但以黛玉之清高，宝钗之城府，妙玉之孤傲，会看上这一无是处的公子哥吗？故今日在此为大家浅析宝玉，共同探究这文中令女儿爱、男儿恨的风流人物。

他本是女娲补天未用之料，偏得一番奇缘，化作宝玉随神瑛侍者托生在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一世荣华，流连在女儿风月场。度尽韶光，历遍炎凉，痴心自始至终，多情由爱转伤。自愧堂堂须眉，诚不若此裙钗巾帼。故虽知己身之罪难免，然闺阁中历历有人。万不可因其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由是便撰为此文，前后命名为《石头记》《情僧录》《风月宝鉴》，至曹公则题曰《金陵十二钗》。

我也曾金马玉堂，我也曾瓦灶绳床。你笑我名门落魄，一腔惆怅，怎知我看透了天上人间，世态炎凉。南山藏傲骨，偾事写群芳，字字皆血泪，十年不寻常。身前身后漫评量，君试看真真切切虚虚幻幻，啼啼笑笑的千古文章。

满纸荒唐言，付与后人无尽悲欢，猜不透其中多少曲折回环;一把辛酸泪，漫洒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终难释怀仅作戏文嗟叹。

曹公十年呕心沥血，穷尽世间笔墨刻画出了一个贾宝玉，其身上难免会有曹公的影子或他求而不得的精神品格。

“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这是作者借宝玉之口发出的心声。宝玉因从小生长在女儿堆里，丫鬟们深挚纯洁、自由不羁的品格感染着他。她们由于社会地位的不同，遭遇的种种不幸也影响着他。他是一个温柔善良，智慧单纯的俊秀少年，憎恶蔑视世俗男子，亲近和尊重处于被压迫地位的女性。

贾政想做好官，可是不谙世情，只解打躬作揖，终日臣坐，形同泥塑，遭人蒙骗，弄得声名狼藉。他既是迂腐思想的继承者，也是此悲剧的受害者;贾珍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生活却穷奢极欲，后因作恶多端，被人参奏革去世职，发配海疆。仕途是条不归之路，为官的难守本愿，利欲熏心，衣冠禽兽，腹内蛇狼。

反观女子，倒有不少品行高尚，舍生取义之人。且不说宝黛之流，着墨不多的女子亦是红粉佳人。第十六回中有知义多情的张家女儿，因父母爱势贪财，退了原定夫婿的聘礼，便悬梁自缢;第三十二回中有不堪王夫人误会、清白不保而投井的金钏儿;第四十六回中有忠心侍主，拒绝贾琏，立誓不嫁的鸳鸯;还有痴情的藕官，决绝的尤三姐等不可胜数。

与下流不堪的贾蓉、薛蟠之类对比，难怪宝玉会发出如此感慨，多次遗憾生而为男子了。

宝玉对女子之情，昵而敬之，恐拂其意。他是多情善感的人，见一个爱一个，凡是女孩儿，他无不对之钟情爱惜。他的感情最易于移入对象，他的直觉特别大，所以他的渗透性也待别强。时常发呆，时常哭泣，都是这个感情移入发出来的。

而“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沧海万顷唯系一江潮”。宝玉的专情也有目共睹。宝玉其人，说不得贤，说不得愚，说不得不肖，说不得善，说不得恶，说不得正大光明，说不得混账恶赖，说不得聪明才俊，说不得庸俗，又说不得好色好淫，说不得情痴情种，恰恰只有一颦儿可对。他对于少女们爱悦、同情、尊重、一往情深，但只与黛玉一人生死相许。

虽说《红楼梦》一书多写宝玉与女子之情，多数人也仅知宝玉之痴情，但其人物风骨却不只体现在这一点上。

第七回宝玉初会秦钟时曾感慨：“天下竟有这等的人物！如今看了，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的这个侯门公府之家？要也生在寒儒薄宦的家里，早得与他交接，也不枉生了一世。我雖比他尊贵，但绫锦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枯株朽木;羊羔美酒，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真真把人荼毒了。”

后与北静王水溶，伶人蒋玉菡，柳湘莲结交，也从不自恃身份，摆架压人。更曾表态“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宝玉之仗义、正直在此可见一斑。

再有就是宝玉的通透。这点可从他玩乐的态度上大抵了解。无论是行酒令，放风筝，还是看戏听曲，撰词赋诗，他会玩儿，也玩儿得起。

“这里不好，你别处顽去.你天天念书，倒念糊涂了.比如这件东西不好，横竖那一件好，就弃了这件取那个。难道你守着这个东西哭一会子就好了不成？ 你原是来取乐顽的，既不能取乐，就往别处去寻乐顽去。哭一会子，难道算取乐顽了不成？倒招自己烦恼，不如快去为是。”这虽系宝玉劝贾环的一段话，却未偿不是他心中所想。世人皆言他“腹内草莽”，不过是厌他的通透罢了。

贾宝玉是温柔的，是善良的，是高贵的，也是真性情的。但“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字紧相连属。

到最后，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贾宝玉的命运与那块通灵宝玉密切相关。

通灵宝玉的由来，还是在本书开头时作者提出的一个半幽默的神话：

却说那女娲氏补天时，炼就三万六千五百块巨石，单剩一块未用，弃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此石“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无才补天而被嫌弃，就是人生没落的悲哀，本以为是通灵宝玉，未承想是青埂峰下顽石一块。贾宝玉乎？甄宝玉乎？有道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如此重要的一块玉却突然失踪，可以说是大故迭起，贾府由盛转衰的一个前奏，而贾宝玉也恰是在贾府盛极而衰时的产儿。贾雨村也曾叹过：“谁知这样钟鸣鼎食的人家儿，如今生出的子孙，倒一代不如一代了。”他正如的、那青埂峰下的顽石，玉乎，石乎？他打骨子里鄙弃须眉浊物，不同自己淫乱的叔伯兄弟同流合污，混入那荒淫可耻的纨绔之郡，也不追名逐利，循规蹈矩，踏上传统仕途，他是一个失败的天才典型，他以他的嬉闹玩乐抗拒了他的时代。

衔玉而诞的神话，使世人以为他有贞祥的禀赋，而又暗示了他的悲剧，被时代厄害的象征，天性通灵高洁的美玉生于这富贵污浊，封建禁锢的世俗乡，如何禁得住。

许多有特异禀赋，生于清明乱世，无法平地崛起帝王将相，又不能在乱世中成为枭雄，于是超人禀赋只得旁逸斜出成所谓旁门左道，如许由，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刘伶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祝枝山，薛涛，红拂，卓文君，竹林七贤，唐伯虎，陶潜，陈后主，唐明皇之流，而到了贾宝玉，便生成了这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的情痴情种，因为他太性灵太天真，太钟灵毓秀，必然与现实脱节，与环境抵触。

环境太恶浊了，禄蠹浮世，令人心恶，贾宝玉无力挽回，他的叛逆，他的孤独就只能是拘于大观园里，躲开繁文纾节的学习，躲开外烁的行为规范，尽力躲避开现实，流连在他的“公子金貂酒力轻”的富贵温柔乡里，我们不妨来看一段他的格言描写。

在第十九回中，他说道：“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那里去就去了。”

初读我们可能只看出了他的痴傻，愚顽，任性。再读却能体会到他的孤独，他的叛逆——

他这番话当然是不符合封建礼教的，在那样封建的社会里，飞羽殇而醉月的日子本已难觅，竟还想着这样一辈子，这样与封建礼教为敌，自是天真风流，正是前文中所讲“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置之千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千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千万人之下。

再如这一段：古圣贤说过，‘不失其赤子之心？那赤子有什么好处？不过是无知无识无贪无忌。我们生来已陷溺在贪嗔痴爱中，犹如污泥一般，怎么能跳出这般尘网？如今才晓得‘聚散浮生四字。

这是他和薛宝钗争论时，薛宝钗的原话如下：“古圣贤原以忠孝为赤子之心，并不是遁世离群、无关无系为赤子之心。尧、舜、禹、汤、周、孔，时刻以救民济世为心，所谓赤子之心，原不过是‘不忍二字。若你方才所说的忍于古来若都是巢、许、夷、齐，为什么如今人又把堯、舜、周、孔称为圣贤呢？况且你自比夷齐，更不成话。夷齐原是生在殷商末世，有许多难处之事，所以才有托而逃。当此圣世，咱们世受国恩，祖父锦衣玉食;况你自有生以来，自去世的老太太，以及老爷太太，视如珍宝。抛弃天伦，还成什么道理？”

薛宝钗是旧封建的象征，而贾宝玉是叛逆孤清的，是最心恶这话的，湘云之前不被这样骂起的么？所以他们之间的冲突矛盾是不可避的，薛宝钗接下来就劝他为官，不枉天恩祖德，这在宝玉正是罢了，罢了，我今生今世也难剖白这个心了。唯有老天知道罢了。只有老天和他的林妹妹是理解他的，他的林妹妹又归了天上。他再无人可以理解他，也不过临风对月，洒泪悲啼，便只得在青埂峰下倚一古松，入我门来一笑逢了。众芳摇落，盛筵散尽，也就终悟了这花柳繁华地，富贵温柔乡的铅华浮饰，自色悟空，悬崖放手。

这顽石一块，先经由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带下凡，尘缘终尽，仍是无用顽石一块，归于青埂峰下，游于鸿蒙太空。了了这桩奇而不奇，俗而不俗，真而不真，假而不假的风流公案。

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

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说宝玉“众人沉浮，只余皮余肤;惟汝反逆，仍具形具骨。”那些尘俗中的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终仍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也不过让我们这世上清闲无事之人，聊倩鸟乎归去而不得，从石化飞来而未可，只是掩书叹息，不过游戏笔墨，陶情冶性，由来一场朱楼幻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