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安全交给一条狗”
2019-07-18
安森的“母校”是华南地区唯一的导盲犬基地,2019年6月底至今,这里经历了一场“导盲犬去哪儿”的搬迁风波,目前去向仍未完全明了。
2010年起,大连导盲犬基地培训成功的导盲犬,每只可得到大连市财政的6万元补贴。上海导盲犬得到上海市残联的支持,但申请导盲犬需有上海市户籍。
广州仅一只正在服役的导盲犬,深圳有七只,分别来自广州和大连基地。“在深圳,带着导盲犬去音乐厅、电影院等公众场合,都已经比较畅通。”
南方周末记者 高伊琛
发自广州、深圳
导盲犬安森两岁多了,毕业了一段时间,等了整整七个月,它终于等来了自己的“使用者”司海峰。
使用者这一称谓意味着,盲人不是导盲犬的主人,导盲犬是帮助他们走路的“工具犬”,退役后多数会离开。
合适的使用者不好找。导盲犬多数是拉布拉多犬,它们的高度需与使用者身高成正比,以确保安全。安森比一般犬要高大,重约六十斤,很难找到接近一米九的使用者。
安森是广州首批四名匹配到使用者的导盲犬“毕业生”之一。目前在中国,仅大连、上海、广州、西安、郑州拥有导盲犬基地,十余年间培养出的导盲犬仅约两百只。
按照国际导盲犬联盟标准,一个国家1%以上的视障人士使用导盲犬,视为导盲犬的普及。根据2012年人口普查数据,中国的视障人士有1731万人——总共要有17万只导盲犬才称得上普及。
“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也不可能达到一个很高的比例。”中国残联执行理事会理事、中国盲人协会主席李庆忠并不乐观。
供需严重失衡有诸多原因。安森的“母校”广州赛北斗导盲犬服务中心(下称“基地”)是华南地区唯一从事导盲犬专业训练的非营利性社会机构,2019年6月底至今,这里经历了一场“导盲犬去哪儿”的搬迁风波,目前去向仍未完全明了。
寄往基地的过百份申请中只有约5%能如愿,司海峰成了其中的幸运者。同样幸运的是,他所在的城市,是难得的对导盲犬接纳度较高的深圳——这里目前有7只上岗导盲犬。
渴望独自出行的人
司海峰一度以为自己至少要排两三年的队。
结果他只等了三个月。他后来得知,那是因为自己身高1.86米,体重超过160斤,“情况比较适合使用安森”。
司海峰幼年一场大病后失明,但他人生很长的时间里曾拥有光感,“晚上能看见路灯”,可以相对准确地判断方向。这让他能坚持独自出行。
直到2017年春天并发青光眼,仅有的光感也失去了。
司海峰在深圳市区经营着一家中医诊所,固定上下班路线约六公里,走到公交站需穿过几条斑马线,有的路口甚至没有红绿灯。
他无法搭乘公交了,经常撞到障碍物,大多数时候,只能选择出租车或网约车。
“我们现在很少看到盲人在街上行走。”李庆忠说,一是因为现在环境很复杂,不规范,盲道常被障碍物占领;二是盲人的定向行走能力有待提高;三是因为很多盲人不愿使用盲杖,担心引人注目。
渴望独自出行的盲人不在少数。
但即便将安森带回了深圳,司海峰最初也无法完全安心“把安全交给一条狗”。
牵着导盲犬,就无法使用盲杖。司海峰只能尝试放下盲杖,“将自己全身心地交给它”。没想到,“走得非常非常好”。
有一次赶着出门,司海峰没来得及吃早餐。过斑马线前,他给安森下了左转口令——去面包店。第二天,他又没吃早餐,安森走到斑马线便停了下来,等着指令,等着再带他去买面包——他们走过的地方,安森几乎全都记得。
“去年台风山竹之后,有超过半个月时间,深圳的路况都不太好,到处是倾倒的树木和树枝。安森带着我东躲西绕,一次都没撞上。”司海峰回忆。
但在最初的共同训练阶段,人和狗远没有这么默契。
2018年6月的广州丫髻沙岛上,安森是“会欺负人”的。适配训练中练习过障碍物,它只肯留出手掌长度的缝隙,供司海峰通过。第一次撞上,可能是巧合,十次八次,就像是故意的了。“你能过就过,过不去撞上了,那是你的事。它就是这么想的。”司海峰分析。
他学着给安森洗澡、吹干、梳毛,带它遛弯,爱护并照顾它。一段时间过后,安森的训导员谭宝锋告诉他,过障碍物时,安森会不断回头看他,“开始考虑他的感受”。
在当时所有受训犬中,安森体型最大,谭宝锋说他因此“玩出了老大的境界”,没有狗敢抢它的玩具。基地志愿者曾写文章称它“傻大个”,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探个究竟,猛然加速前冲,只有“一米八或180斤的男子才搞得定”。
司海峰也发现,安森有明显的好胜心,快到终点时容易躁动不安,只要看到前面有狗,就必须超过它们。于是,司海峰将脚步越放越慢,磨练它的心性。
适配训练的夜晚,安森就睡在床边的垫子上。司海峰一翻身,安森就从垫子上爬起来,走到床边,把脑袋凑过去,观察他的反应。如此反复,“这种感情很单纯很直接”。
默契渐深。安森拱他的手,意味着不安,想上厕所;下巴靠在他的大腿,把脑袋挤进他的臂弯,都是在撒娇;戴上导盲鞍,意思是切换工作模式,绝对服从。
接受采访时,安森就卧在司海峰脚下,导盲鞍脱在一边。司海峰突然俯身对着安森鼻子哈一口气,双手相击,在拍掌的声音中,安森飞快地跳了起来。
这是玩耍。
“真正形成规范和 规模的也就一两家”
安森“母校”的困境,一度又将导盲犬短缺问题拉回公众视线。
由于场地的历史遗留问题,基地需要在6月30日前搬离丫髻沙岛。如今截止日期已过,基地仍未寻找到合适地点,暂留岛上。
过去一年,安森曾先后两次“回家”,当车开到岛外那条路时,它就会马上站起来往窗外张望。“到了岛上,把它放开,开心得不得了。”司海峰说,安森很少这么兴奋。
这是广州西南郊一座珠江江心小岛。作为工作犬,导盲犬训练周期长,社会化训练要求高,社会容纳度低,训练基地地理环境要求特殊,因而合适的地点少之又少。
基地的主要资金来源为企业资助。与每月十余万元开支相比,义卖与零星捐款收入杯水车薪。一份5月收捐款明细显示,基地当月收入3209.77元。
相比之下,每只导盲犬的培养成本为25万至28万元,包括犬只的食宿、驱虫、疫苗、训导员工资等费用。两年之后,它们会被无偿交给视障者。
培养成本高是导盲犬普及率不够的主要原因。
少数基地能得到政府补助。2010年开始,大连导盲犬基地培训成功的导盲犬,每只可得到大连市财政的6万元补贴。上海导盲犬得到上海市残联的支持,但申请导盲犬需有上海市户籍。
大连基地也是中国大陆首家导盲犬基地,由大连医科大学和大连市残联组建于2006年,是唯一得到中残联批准(残联函[2006]90)的导盲犬基地。
这里也是中国导盲犬的火种所在,大连基地将毕业的导盲犬,输送至全国各地。
但导盲犬发展存在明显瓶颈。“真正形成规范和规模的也就一两家,其他的(规模)都很小了。”李庆忠分析,一方面,导盲犬培育缺少足够的社会支持,运营主要依靠社会筹资或企业捐款,另一方面,国家仍无统一政策,仅靠并不充足的社会力量发展。
理想情况下,一名训导员可同时训练三只导盲犬。以基地为例,八名训导员全力工作,不计算淘汰率,一年可培养出48只导盲犬。但实际情况是,整个广州仅一只正在服役的导盲犬,深圳有七只,分别来自广州和大连基地。
现实远比理想残酷。广州赛北斗导盲犬服务中心仅是一家独立注册的非营利性机构,如果硬要找出它与其他非营利性机构的不同,那是他们“永远都不可能停下来”。
“狗不能一天不吃饭,不能一天不训练,不能让训导员先停下工作,过两天再带狗。”基地主任张妙钿说,其他机构或许可以暂时停止运营,但导盲犬机构只能挺着。
目前,基地仍有受训导盲犬九只。岛上上船两边位置已被拆毁,地上堆满垃圾和玻璃碎,狗房停止供水。他们争取到了时间,寻找过渡方案。
需要至少3000平方米实用面积,建设30间预备导盲犬房、3间种犬房、2间幼犬房和18间宿舍,还有满足医疗、冲凉、储存、办公、开会、科普、活动等用途的房间,室外则需要一块约五百平方米的训练活动场地。
“既然资金问题影响到生存问题。不妨售卖导盲犬,以维持运营为先,再考虑发展问题?”有网友建议。
基地运营者拒绝了,“其他都好说,导盲犬的无偿配备是底线。”训导员李苑甄解释,无偿配备是行业共识。
狗有了标准,人和基地还没有
李苑甄2019年才从香港搬到广州。她是中国内地目前唯一获得国际认可证书的导盲犬训导员,受邀将国际导盲犬训练方法带进广州导盲犬基地。
像偶像选秀节目,导盲犬诞生的每一步都是在做筛选、甄别,留下最适合当导盲犬的拉布拉多。
培养一只导盲犬需要两年时间。幼犬出生后送往志愿者家庭寄养,12个月后返回基地,接受6至9个月的技能训练,再与视障人士进行1至3个月共同训练,方能“毕业”。退役之后,它们也会回到寄养家庭。
这些“毛孩子”需要克制自己的天性,不吃外食、不与其他动物打闹玩耍、不害怕周遭杂音、尽量根据需求直线行走、引领使用者躲避障碍物。
从配种到结业,最优秀的狗才能成为导盲犬,其余均会被淘汰,以宠物犬身份等待领养。淘汰理由包括“没有工作意愿”。
对使用者的选择同样严格。
首先,视障人士必须拥有很强的个人行走和适应环境能力。经过不同地方时,第一时间能判断所处地段、身边的标识或标志性建筑。
其次,得喜欢犬只,家庭其他成员不反对养导盲犬,对狗不过敏。
最后还要有一定的经济能力,能承担抚养导盲犬的经济开销。由于导盲犬本身是工作犬,食物质量要求高,不能随便喂饭;护理也要求仔细,必须定期体检、定期免疫。
这些要求,司海峰都符合。基地训导员先到司海峰居住与工作的环境实地考察,其间对他的行走能力做出测试,拍摄他在不同路段行走的视频,判断家庭成员对导盲犬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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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小Q》中,导盲犬小Q被偷狗贼抓到仓库,各种各样的狗都被关在里面,拼命吠叫。那个瞬间,安森突然站了起来,观众席第一排,其他导盲犬跟着叫了起来。
“它们是有感情的,一起在求救呢。”
平均每个申请者的家访时间为两个半小时。每只导盲犬身上都投注了大量心血,因而工作人员慎之又慎。
合格的导盲犬能寻找人行道、阶梯、门、售票处、空座位、交通工具等。“其实训练的细节不能公开讲,只能说我们用的方式就是正面鼓励,训练就像玩游戏一样。”李苑甄说,这样才能保证导盲犬不只服从训导员的指令。
李苑甄来之前,谭宝锋跟着有经验的宠物训练师,上网学习国外标准,一步步摸索出导盲犬训练模式,前两个阶段,从呼名唤回、坐、卧、立、听口令排便开始,循序渐进,到等待、靠腿归位、拒食、抗干扰、牵绳随行。总共十个阶段。
他们还会戴上眼罩,在视障老师的指导下,学习使用盲杖,规划心理地图,训练定向行走能力。
“为什么导盲犬训导员在国际上是一个很专业的工作?”李苑甄自问自答,“因为一个人把他的生命交给你,他相信你,所以相信你的狗,这个肯定不能出错,一点点都不能。”
实际上,中国导盲犬核心内容已有国家标准。2018年5月,经过国家标准委的审定,一份结合各国导盲犬培训经验与中国导盲犬业现状的《导盲犬》国家标准正式发布。
但仅有针对犬本身的国家标准并不足够,人的标准及基地标准仍缺失。
“为什么说不规范?现在犬只的确质量参差不齐,不同机构训练的不一样,缺少专门的导盲犬训导员,没有统一的培训机制。这都需要将来逐渐建立起来。”李庆忠指出。
“不让它上车, 它的主人 怎么回家?”
在司海峰家里,安森被叫做“毛孩子”。
“它有双重身份。在上班时间,它是导盲犬,下班以后,它是伴侣犬,喜欢玩捡球游戏。它还是我们家庭的成员。”司海峰说。
和其他使用者一样,带着安森出门也经常遇到问题,经常被拒绝,经常被挡在门外。司海峰表现出残障人士不多见的积极面,他总是通过政府相关部门热线,尽量与对方建立起良性沟通,提高对方对导盲犬的接纳度。
这需要时间、耐心和极大的个人努力。
如今,司海峰经常搭乘的七趟公交车,都不拒绝导盲犬上车,甚至很多司机或乘务员会主动跟他打招呼,帮忙安排座位;地铁上有义工的指引和接引,能够顺利出行。“在深圳,带着导盲犬去音乐厅、电影院等公众场合,都已经比较畅通。”
但现实情况是,城市与公众对导盲犬的接纳度总体仍然很低。
“你不要带那个畜生上来,它不能坐车。”6月中旬,广州,李苑甄带着使用者关芸与导盲犬Alan做共同训练,公交车司机冲着她们吼。
“它经过两年训练,是很乖的。”李苑甄试图告诉对方,导盲犬没有危险性,法律也有相关规定,更重要的是,“你不让它上车,它的主人怎么回家呢?”
但司机仍然拒绝。两人僵持,司机索性不开车了,专心指责李苑甄的“恶劣”行为。
“不是不理解,是不了解。”李庆忠将原因总结为中残联首任主席邓朴方的这句话。尽管在残联和盲协的推动下,残疾人保障法与无障碍环境建设条例相继出台,导盲犬出行被纳入法律法规,但真正要为导盲犬出行开辟道路,更多时候还是只得靠个人力量。
关芸上班要乘地铁,十个站。在Alan的陪同下,原本约半小时的路程变成了一个多小时。第一道关是安检,展示关芸的残疾证、导盲犬使用证和Alan的导盲犬工作证,等待15到20分钟,方能进入地铁。假如中间站点遇见新的工作人员,再次检查是免不了的,通常需要反复四五次,直到出站。
比这更困难的情况发生在训练阶段。根据2012年出台的《无障碍环境建设条例》规定:视力残疾人携带导盲犬出入公共场所,应当遵守国家有关规定,公共场所的工作人员应当按照国家有关规定提供无障碍服务。
规定的前提是,导盲犬身边要有盲人。
训导员并非盲人,李苑甄只能延长共同训练时间,让导盲犬在实践中学习。为陪同关芸与Alan上下班,李苑甄需要每天早上8时出发,晚上9时返回。
外界的“不礼貌”“不理解”与“不包容”,比早出晚归更令她疲惫。以至于每天出门前,她都要做一番心理建设,“又要开始沟通了”。
即使在积极创建无障碍城市建设的深圳,司海峰也注意到某种意识的缺乏。
2019年7月13日,深圳与广州的八只导盲犬首次聚在一起,参加中国版电影《小Q》点映。现场来了很多人,导盲犬们趴在各自的使用者脚边,非常安稳,不动也不叫。
除了一个特定场景。电影中的导盲犬小Q被偷狗贼抓到仓库,各种各样的狗都被关在里面,拼命吠叫。那个瞬间,安森突然站了起来,司海峰抱着它的脖子,轻拍它的胸口,安抚着它。观众席第一排,其他导盲犬跟着叫了起来。
“它们是有感情的,”司海峰说,“一起在求救呢。”
(应受访者要求,关芸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