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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汪曾祺到韩寒,中国作家一直很乡土

2019-07-18易米三升

华声 2019年6期
关键词:郭敬明高邮韩寒

易米三升

如果给中国文学作一幅群像,连起来,大概能得到一份地图。

沈从文画了湘西,冯骥才画了天津,孙犁画了白洋淀,陈忠实画了关中,汪曾祺画了高邮,曹乃谦画了温家窑,叶兆言画了南京……

沿着他们书写的脉络,我们可以看见一片土地的千百种样子。反过来,嗅着乡土的腥气,我们也可以看见一个作家如何破土而出。

也许是出生的地方,也许是路过的或长住的地方,作家们总是会选择一处作为故乡。有了这片故土,他们笔下的房屋才会有地基,人物才会有血液。每个作家与他的乡土,都在彼此滋润,彼此成就。

两个上海

上海这座城,90后大概是从80后的笔下开始了解的。

一个郭敬明,一个韩寒,他们貌似对立,但又莫名相似。参加新概念、写书、办杂志、拍电影,甚至,他们都会聚在上海这座城市里,是某个群体的精神符号,也是精明的时代商人。

但这两个人写下的上海迥然不同。

从四川扎进上海市中心的郭敬明,写华丽的CBD大厦、黄浦江的灯光、倾洒在外滩的香槟;而出生在上海边缘的韩寒,写荒芜的操场、无人问津的岛屿、四面伸展的高速公路。

郭敬明看见了挣扎的环卫工和小白领,也看见了陆家嘴的巨贾大鳄。他从高处俯瞰这“最美好也最肮脏的海市蜃楼”,浓墨重彩去描写满城沉甸甸的金子和痛苦,但那些爱恨情仇和生死挣扎,却总显得轻飘飘的。

韩寒的上海从亭林镇出发,永远在仰望繁华,大楼的影子朝着人压下来。从他的车窗里看上海,公路有时向西,有时向北,有时向南,但只要向上海开,就会被这影子结实地堵住。

一座世人瞩目的魔都,在韩寒的书里和电影里,却始终带着西部公路的气质,只有来处,没有尽头。

当他们手里的笔杆最终都变成镜头,我们看到的两个上海也更具象。

两个上海都是上海。他们从不同的高度抚触上海,把这座城市沿着天际线劈成两半。高的那一半大约是属于梦的,宏大得没边儿;底下那一半似乎属于人,走在路上的所有人。

粗野四川

千禧年前后,大概是新概念的黄金年代。韩寒和郭敬明分别在1999年和2001年从新概念里孵化出来,一年之后,新概念又走出来一位少年作家——1984年出生的颜歌。当时的颜歌,几乎满足所有美女作家炒作的要素:非常年轻、才华横溢以及算得上貌美的皮相。

一开始,颜歌擅写幻境,缥缈空灵,即使在一众精于此道的青春文学作家中,也是很抢眼的。但在新概念捧红的少年作家群里,颜歌几乎是最快褪掉标签的一个。获奖的6年后,颜歌写下了《五月女王》,这是颜歌第一部完全植根于平乐镇的作品,从此,她由纯净的云端落回粗野的川西。

《我们家》《平乐镇伤心故事集》相继而来,越写越短,从二十几万字的长篇,到后来一个个的短篇,她的野心越来越小,没有史诗,只有“心甘情愿地小打小闹”。在颜歌亲手创作的平乐镇面前,她每多搭出一片瓦,就越觉得自己对它了解得太浅。

平乐镇里的颜歌很少再去评价什么,她就像一个满口脏话、爱看热闹的野孩子,兴致勃勃地把看到的事情复述给别人听,把粗暴的方言糅碎了夹在字里。克制点评的欲望,也不再专门描述环境,把人物分娩出来,就扔在纸上不去干涉了。

就是这样,藏在川西人群里的平乐镇逐渐显形。

她这样形容创作平乐镇时的感受:我的父母用各种文学名著把我喂养长大,从学前班一路读到博士,所以我总是想变得更好,更漂亮,更文明,更进步——但我终于在这一天发现,自己所沉迷的原来是我们镇的肮脏、丑陋和粗俗,我想用世上所有的诗意和美好来描述它,来告诉所有人,这就是我所看到的世界,我深深地崇拜并热爱着她。

B级高密

把不同的故事放在同一片土壤里生長,福克纳是这方面的超级大师。他用一辈子的笔墨创造了“约克纳帕塔法世系”,600多个人物生活在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县”里,命运永远交缠。

这个体系影响了很多文学大师,比如马尔克斯和他的马孔多,比如莫言和他的高密。莫言曾在一次演讲中说道:“他的约克纳帕塔法县尤其让我明白了,一个作家,不但可以虚构人物,虚构故事,而且可以虚构地理。”

“高密东北乡”,就是莫言的约克纳帕塔法县。这里有土匪、老爷、商人、傻子和疯子,这片土地热腾腾、血淋淋。他形容高密东北乡“无疑是地球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极端爱恨都泼进土里,让高密东北乡的人与物,都吸饱了作家的情绪。

在《檀香刑》一书中,莫言用一万多字记录了凌迟的过程,从“开刀!”开始,到“第五百刀,请大人验刑。”结束;从野狗兴奋地等着吃肉,到撑得拖不动肚子。而这一章被命名为《杰作》。施刑者感到自豪,围观者啧啧赞叹,瘦狗终于吃了顿饱饭,做了幸福的畜生。

年轻的颜歌赋予平乐镇以深情,而大师莫言则削尖了笔杆,从历史的缝隙钻进去,刨出来一片片的脓疮,他的高密东北乡,是一部浩瀚的B级片。

无邪高邮

与大风厚土的高密东北乡不同,到了南方,硬邦邦的笔杆子都变得水灵灵的,带着湖畔的烟火气。

黄昏了。湖上的蓝天渐渐变成浅黄、橘黄,又渐渐变成紫色,很深很浓的紫色。这种紫色使人深深感动。我永远忘不了这样的紫色的长天。——汪曾祺《我的家乡》

油汪汪的咸鸭蛋,满肚子菱角鲜藕的大湖,薄薄的舟子和垂柳……一代人对于高邮的印象,都从汪曾祺那里来。有人称他的作品是“诗化小说”,淡化冲突起伏,能看见缓缓流动的情绪。

早年的汪曾祺也曾锋芒过,生于轰轰烈烈的年代,师从大名鼎鼎的沈从文先生,笔下的傲气很难掩得住。也正是因为过尽千帆,当他开始写人间烟火时,才更显得从容剔透。

汪老先生几乎不写长句。如果用画来作比,那大概是白描,简洁至极,精确至极。他写色彩,写形状,写对话和动作,就是不评价。看的人怎么想?留白给你,随你去想。

汪曾祺还是山西作家曹乃谦的伯乐。曹乃谦问他:“我写东西的时候常常激动得不行,这样好不好?”汪曾祺回答:“要激动。但是,想的时候激动,写的时候要冷静。”

大词人秦观也是高邮人,清代文学家王士祯写过著名的“风流不见秦淮海,寂寞人间五百年”。

后来曹乃谦写他的晋北,沉着,绝不多话,激动的情绪,都掖进了人物唱的“要饭调”里:“满天的星星满天地明,阔村里就数你一个人。”“白日里想你拿不动针,黑夜里想你吹不灭灯。”苍凉晋北,热烈人欲,与高邮的山湖截然不同,但在留白上,一样非常慷慨,余韵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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