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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的书写能力,或要失传了

2019-07-18孙琳琳

华声 2019年6期
关键词:祭侄真迹颜真卿

孙琳琳

字写得好是脸面,这是中国人的潜意识。正是这一观念,将普通人与千年前的大书法家紧紧联系在一起。中国人对书法的兴趣是长时间的积累,但近年有明显的上升趋势,不仅书法领域的专业活动频繁,各种面向公众的展览也层出不穷。

其中,上海博物馆“丹青宝筏——董其昌书画艺术大展”和东京国立博物馆“颜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笔”两大重磅展览于2019年年初凑在了一起,它们引发的线下排队与线上刷屏,正是书法热的象征性表现。100天展期内,董其昌大展从早到晚大排长龙;而开展仅24天,颜真卿大展入场者超过10万人。

如果没有前后承继的关系,一个书家的意义就呈现不出来。

董其昌毕生的鉴藏、交游、著述与创作,都与书法承袭有关。上海大展把他周边的古代作品都调动了起来,展出的王羲之《行穰帖》、怀素《苦笋帖》等名迹,都是不容易见到的杰作。

颜真卿大展则以书法史为脉络,请来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柳公权、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助阵。“天下第一草书”怀素《自叙帖》这样的关键性作品也现身展场。

两大展览共331件原迹,将晋唐以来最好的中文书写端到当代人面前,观众因此得以与失传的技艺面对面。

书法理论家兼书法家邱振中说:“大家都接受的事实是,书法中很重要的东西失传了,结合这两个展览再次思考,我们要反思这样的观点是不是正确,有没有可能重新找到长久以来失传的东西?”

那些董其昌没告诉我们的事

谈起书法之妙,人们常用的说法包括气息优雅、生动、有韵味等,但是所有这些都是感觉的表述,并非具体的认识。

“书法中留存下来的杰作虽然非常少,但幸运的是它们毕竟留下来了。某些最伟大的作品没有失传,失传的是我们解读的能力,以及获得其中重要技巧的可能性。”邱振中说。

每个时代的书写都是时势造英雄。最聪明的人掌握了一点点失传的古法,就成为那个时代最优秀的书写者。从每一代优秀书写者身上,我们都能窥见灵光一现,但是包括长于理论的董其昌在内,过去并没有人说出书法的要领和秘密。

当代的思考方式、印刷质量和观看条件,使得所有有兴趣的观察者都有可能对书法做进一步的思考。邱振中就是一个敏锐的观察者和实践者,他对章法、笔法、字结构的研究,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已经接近于完成。

比方说,通过《祭侄文稿》里“余时受命”中“受”字的写法,他揭示了颜真卿书写中一个千余年来从无人指出的小秘密:这个字的最后一笔是一个长点,一般来说,长点的外廓由两段凸面都向着右上方的弧线组成,但颜真卿这一笔下边弧线的中部,有一小段向左下方凸出,这一笔的写法是笔锋顺时针绕行,同时笔杆逆时针回转。这一细微而关键的动作,即所谓古法,在后世书写中逐渐简化乃至消失了,这使得我们再也写不出颜真卿那样的字。

今天我们习惯的观察方式,是看不出失传的古法的,但它就在真迹之中,等待被发现与被接受。而不管他们自己是否意识到,当代最优秀的书写者身上,一定蕴含着王羲之、颜真卿等——尽管他们可能与古人完全不同。

是什么让观众对《祭侄文稿》趋之若鹜

为了凸显颜真卿的伟大,本次东京大展将展览名定为“颜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笔”。

颜真卿书法是科考生练习的范本。如此安排皆因颜不仅是艺术大师,更是忠臣楷模,书品与人品俱佳。

开元二十二年(734年),颜真卿登进士第,接着做过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后因得罪杨国忠被贬为平原太守,安史之乱时率义军平乱。唐代宗时他又担任吏部尚书、太子太师,被封为鲁郡公。兴元元年(784年),75岁高龄的颜真卿被派去劝降叛将李希烈,于叛军中被缢杀。

《祭侄文稿》写于唐乾元元年(758年),是颜真卿为死于安史之乱的侄子颜季明所写的祭文草稿。全文23行,269字,蘸墨7次,涂改30余处。这件作品,不仅在颜真卿作品中绝无仅有,于世间名品中也是罕见的一种。

《祭侄文稿》震撼人心的力量及其引发的观展热潮,经由许多赶赴东京一睹真迹的观众传达出来。但是对这件作品精神的表述,今人还没有超过古人。在众多印跋之中,元代书法家陈绎曾说得最精彩:“沉痛切骨,天真烂然,使人动心骇目,有不可形容之妙。”

邱振中说,看见《祭侄文稿》,就像看见一只活的猛犸象站起来走路。“一件这样古往今来罕见的作品,经过漫长岁月流传下来,真是奇迹。历代书画有很多劫难,纸质的东西太容易损毁。我们应该庆幸,今天还能看到这样的真迹。”

人与真迹的遇合,要有一些条件

作为写于1261年前的珍贵墨迹,《祭侄文稿》上回露面还是十年前台北故宫举办的“晋唐书法展”。《祭侄文稿》回归台北故宫后,还要深藏库房之中喘息静养至少三年。真迹如此娇贵,难怪此番出动引发了关于国宝该不该借展的激烈讨论,也为东京国立博物館带来了超高人气。

不管怎么说,真迹永远比印刷品重要一万倍。

人们看真迹时总是希望获得一些东西,也总会获得。但是看真迹也有很多复杂的情况,邱振中就觉得,现在去故宫看展,看得非常清晰,玻璃质量好了,灯光强度也有所调整。而这次去上海看董其昌大展,他就感到看得比较模糊。“灯光强度低又隔着玻璃的话,效果往往比不上看最好的印刷品。”

邱振中曾两次面对赵孟頫《吴兴赋》真迹,体验完全不同。

第一次看是1979年,在浙江博物馆的小房间里,真迹就放在一个台子上,只有六七个人在场,大家很安静地看,作品的气息和韵致震到了他,“我几乎没有看过什么别的作品能够达到这种程度”。

第二次看是1992年,在湖州举办的赵孟頫国际讨论会上,真迹放在屋子中间的玻璃柜里,灯光打得很亮,现场拥挤不堪,还有电视台的记者在拍摄,作品的灵晕荡然无存。

“人和真迹的遇合,要有一些条件。人的心态、观看的准备,都影响着看真迹的效果。艺术品是很微妙的东西,特别是中国艺术。”邱振中说。

反过来说,并不是只有真迹才有价值。比如唐代张旭的《古诗四帖》,几乎所有研究书法史的著作都说它并非张旭所作,但是几乎所有书写者都认为这是一幅非常重要的作品。就算是假的,也没有多少人能超越它。

今天所见的《兰亭序》并非王羲之手笔,而是临摹之作,但并不妨碍这部作品的伟大。

“书法是一件非常奇特的事。写《祭侄文稿》时,颜真卿根本不可能有书写意识,但一笔毛病都没有。而到了宋代,最好的作品都有毛病。”邱振中认为,书写的时候,颜真卿根本不是在创作,他的字与生命完全融为一体。

最伟大的作品之伟大,也许正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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