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小故事
2019-07-17斯蒂芬·茨威格
斯蒂芬·茨威格
去年夏天,我是在卡德纳比亚度过的。
这是科莫湖畔的一座小城,隐藏在白色的别墅和苍翠的森林之中,极为迷人。即便是在那些比较热闹的日子里,这座小城依然宁静平和。旅馆里空荡荡的,只有零零星星的客人。每天早上看见有人还坚定不移地待在这里,我就惊讶不已。
最使我诧异的乃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先生,他非常高雅,很有教养。从外表上看,他介于举止得体的英国政治家和巴黎的花花公子之间。他从不参加任何水上运动,整日注视着香烟的烟雾在空中渐渐消散,或者信手拿本书翻阅,以此来打发光阴。
一连两天下雨,难耐的寂寞和他亲切坦然的态度,使得我们一认识就很快变得亲密起来,几乎完全消除了我们之间年龄的隔阂。
他出生在利夫兰,先后在法国和英国受教育。多年来,他未曾从事过任何职业,也没有固定的住处,是个高雅意义上的无家可归的人。他漫游各地,饱览名城胜景,观赏秀美风光。作为业余爱好,他对一切艺术都倾心,却又怀有一种高雅的鄙夷态度。他感谢这些艺术给予他千百个小时的美好时光,而他自己却不曾从事过任何艺术创作活动。
他过的是那种别人看来纯属多余的生活。因为这种生活相互之间毫无关联,通过千百个珍贵的经历积累起来的所有财富,贮存在这种生活之中,到他们生命的最后一刻,全都化为乌有,无人继承。
一天晚上,用罢晚餐我和他谈起这一点。当时我们坐在饭店前面,看着明亮的湖面在我们眼前慢慢变得昏暗。
他微笑着说:“也许您说的不无道理。我并不相信回忆,经历过的事情在我经历的那个瞬间就离我而去,而文学作品呢,它在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以后不也是这样被毁掉的吗?不过我今天要给您讲一件事,我相信,这是一篇精彩的小说。请跟我来,这种事情最好边走边说。”
于是,我们沿着湖滨小道往前走去。古老的柏树和枝叶杂乱的栗树向我们投以密密的浓荫。
他开口说道:“作为开场白,我应该坦诚交代,去年我就来过卡德纳比亚,在同样的季节,住在同一个旅馆里。我告诉过您,我这一生一向避免干重复的事,这样,您对我今年旧地重游一定会感到迷惑不解。但是请听我说,那次自然和这次一样孤寂,那位从米兰来的先生去年也同样在这儿。他整天钓鱼,晚上又把鱼放生,第二天再去把鱼抓来。去年还有两位英国老太太在这儿,她们出出进进、轻手轻脚,几乎没什么人注意到她们。还有一家德国人,是最为典型的北德人。年纪较大的太太长着淡黄色的头发,骨骼坚硬突出,动作生硬难看,她有一双像钢针一样刺人的眼睛、一张像用刀子削过的锋利的善于吵架的嘴。和她在一起的是她的妹妹,不会教人认错,因为两个人的面部轮廓一模一样,只是妹妹脸上的线条比较舒展,显得柔和一些。姐妹俩老是待在一起,可是从不交谈,总是埋头织个不停,似乎要把她们内心的空虚都编织进去。
“随她们二人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年轻的、大约十六岁的姑娘,是她们两个人中某一位的女儿。她长得并不美,过于纤瘦,还不成熟,此外,穿着打扮也很不得法。但是,在她那茫然无助的渴望之中却有一些楚楚动人的东西。她每次来总带着一件手工活,但她的双手往往动得很慢或停住不动。她用梦幻般的目光,一动不动地凝望着湖面。我不知道是什么打动了我的心,是看到一个母亲容颜凋残和一个女儿花蕾绽开,看到身姿绰约后面显出的阴影时,不由得会向你袭来的那种平庸的,又难以避免的怅惘心绪吗?是想到在每一张面颊上都隐藏着皱纹,在每一张笑靥中都暗藏着疲倦,在每个梦幻里都已经有失望在等待,因而黯然神伤吗?抑或是少女浑身上下表现出来的那种奔放的、刚刚萌发的、毫无目的的渴望?
“晚上,她把旅馆图书室里少得可怜的几本书匆匆浏览一遍,或者翻阅她带来的两本读得烂熟的诗集。对这个年龄的少女来说,读好诗或者坏诗都无所谓,诗歌只是止渴的酒杯而已。她们根本不在意杯中的酒,因为她们还没有喝酒,就早已陶醉。这个姑娘也是如此,她的酒杯里注满了憧憬,这使她的眼睛闪闪发光,使她的指尖微微颤抖,使她的步态有一种独特的僵硬却飘逸的样子,介于飞腾和惊恐之间。你看她迫切地想要和什么人说话,想要倾吐一下她满溢的心事,可是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孤独,只有织针左右碰撞的声响,只有两个女人冷冷的、凝重的目光。
“我心里不由得产生无限的同情,可是,我无法接近她。在这种时刻,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对于一个少女算得了什么。再说,我厌恶认识这一家子人,特别对结识市民阶层的老太太心存反感。于是,我试图去干一件奇怪的事情。我心想:这个年轻姑娘毫无人生阅历,大概是初次來到意大利。在德国,由于莎士比亚的缘故,意大利被公认为爱情之国。她肯定梦想着艳遇,谁不知道少女的幻梦,如同漫无目的地在蓝天飘浮的白云,总是在傍晚烧得色彩绚烂,呈现玫瑰的色泽,然后化为一片烈焰般的火红?于是,我决定为她编造一个神秘的情人。
“当天晚上,我写了一封长信,信上没有署名。这封信里既不提出任何要求,也不做出任何许诺,热情洋溢,却态度收敛,简而言之,这是一封罗曼蒂克的情书,就像出自一出诗剧。我知道,她为内心的焦躁所驱使,每天总是第一个来吃早餐。我便把这信塞在她的餐巾里。清晨来临时,我从花园里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只见她先是一怔,疑惑不解,接着大吃一惊,脸上泛起一片红晕。她茫然无助地环顾四周,一哆嗦,小偷似的一下子把信藏了起来,然后忐忑不安地、神经质地坐着,几乎没碰一下她的早餐,很快就跑了出去……您是否想说什么?”
我方才身不由己地做了一个动作,现在只好对此进行解释:“我觉得这件事很唐突。您难道没有想过,她会去问侍者,这封信是怎么塞到她的餐巾里来的?或者把信交给她的母亲?”
“我当然想到了。但是如果您见过这个胆小怯懦的可爱女孩,那么您的任何顾虑都会烟消云散。有些姑娘非常害羞,您可以对她们恣意妄为,因为她们束手无策。她们宁可自己吃亏倒霉,也不会向别人吐露只言片语。
“我微笑着目送她远去,因我的游戏如此成功而暗自高兴。这时她返回了,我突然觉得我的血液直涌上太阳穴:她完全变成另外一个姑娘,连步态也变了样。她神情不安、心绪慌乱地走来,一片红潮布满她的面颊,可爱的窘态使她显得举止笨拙,一整天都是这样。她的目光飞向每一扇窗,仿佛在那儿可以捕捉到这个秘密。她的目光围绕着每一个从旁走过的人,有一次她的目光也落到我的身上。我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目光,唯恐眨一眨眼睛就会暴露自己。但就在这一瞬间,我感觉到她的目光中包含着疑问的火焰。我几乎吓了一跳。多年来我又一次感觉到,把第一粒火花射进一个少女的眼睛,这比任何事都危险、迷人,会把人毁掉。
“这天晚上,我又写了第二封信。接连几天,我每天都写,将一个恋情正浓的年轻人的感觉在我的信里体现出来,把一种纯粹是想象出来的激情描绘得愈演愈烈。这变成一种独特的刺激,使我激动不已,就像猎人设下陷阱,或者引诱猎物跑到他的射程之内。她的步履无比轻盈、快慢不一,像是舞步。她的脸上散发出一种热情洋溢的美,想必她彻夜不眠,一直期待着早晨的信,因为她的眼睛在早上便罩着阴影,而且目光火辣辣地游移不定。她开始注意自己的举止打扮,头发上插了鲜花,对所有的东西都有一种奇妙的柔情。她的心情变得欢快开朗,连两位迟钝的太太也注意到了她的转变,因为有时候,她们善意而好奇的目光会停留在这匆匆来去的身影和像鲜花一样怒放的面颊上。
“我长话短说吧!这个玩偶在跳舞,是老谋深算的我在牵线。为了不招致任何怀疑——有时候我感觉到,她的目光盯着我的眼睛不停地打量——我就设法让她觉得,那位写信人并不住在这里,而是住在附近的某个疗养地,每天划着小船或者乘坐汽船到这里来。于是每当有船靠岸的钟声响起,我就看见她找个借口,摆脱母亲的监视,一溜烟地跑出去,在码头的一个角落,屏气凝神,打量着从船上下来的乘客。
“那是一个天色阴沉的下午,我无所事事,一心观察她的举动。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非常奇特的事情。来客中有一个英俊的青年,穿着打扮有一股意大利青年风流倜傥的帅气。他像是在寻找什么,举目环顾四周。这时他大概发现了这位少女拼命寻找、急于询问、渴求知晓的目光。因为害羞,一片红云立即飞上她的面颊,掩盖了她那轻轻的微笑。这个青年为之一怔,立刻注意起她来——如果有人向你投来这样灼热的目光,包含着千百种欲语未吐的情愫,这是非常明显的。这个青年微微一笑,设法尾随她。她急急逃走,又停住脚步,确信这就是她寻找已久的那个人。这就是那永恒的既乐意又害怕、既渴望又害羞的游戏。这个青年虽然深感意外,显然也深受鼓舞,他紧紧地跟了上去。
“我吓得要命,眼看事情要乱成一团,这时两位太太沿着小径走来。姑娘像只受惊的小鸟,迎着她们飞奔过去。青年谨慎地退了回来,不过在转身时,他们的目光又相遇了一次,热烈地、深深地对望了一眼。这件事提醒我,该结束这场游戏了。但诱惑是如此强烈,我决心好好利用这次偶然的邂逅。在当天晚上,我又给她写了一封信,长得异乎寻常,借以证实她的猜测。从此我要用两个人物来演这出戏,这对我来说极为刺激。
“第二天早上,姑娘脸上那种颤抖的、困惑迷乱的神情把我吓了一跳。那种美丽的、焦躁不安的神情不见了,代之以一种令我费解的神经质。她沉默不语,目光流露出一丝阴郁苦涩的绝望,而我此刻却希望看到她目光里显出明朗的喜悦。我不由得心悸。有一些陌生的东西第一次掺杂进来——这个玩偶不听话了,她跳的舞和我想的完全不同。我冥思苦想,想到各种可能性,却没有找到答案。我开始害怕自己导演的这出戏。为了避开她目光中所包含的悲诉,直到晚上我才回到旅馆。等我回来,一切都明白了。那张餐桌没有铺上桌布,这一家子离开了。她被人从那甜蜜的幻梦中拖走,拖进不晓得哪一个鄙陋的小城里去了。我到现在还能感觉到她目光中可怕的力量,凝聚着愤怒、折磨、绝望和钻心的痛苦,是我把这种痛苦投进她的生活,谁知道这对她的心灵造成了多么深重的伤害!”
他沉默了。被薄云遮掩的月亮散发出一股独特的清光,树丛间似乎有火花和星光在闪烁,再就是白茫茫的湖面。我们沉默不语,继续往前走去。我的同行人终于打破了沉寂:“这就是那个故事,这难道不是一篇小说吗?”
“为了这个故事,我得向您表示感谢。可要说它是篇小说……也许是个美丽的素材,可能会吸引我,但这些人物只触及了表面,他们的命运刚刚开始。要写,就必须把它写到底。”
“我明白您是什么意思。写这个少女的生活,回到小城里,那庸庸碌碌的日常生活的可怕悲剧……”
“不,這个少女已经不再使我感兴趣。年轻女孩的生活经历全是消极被动的,因而过于雷同。这个少女只要时间一到,就会嫁给家乡某个规规矩矩的男人,这次事件将成为她回忆中辉煌的一页。这个姑娘以后如何,我已不感兴趣。”
“我不明白,您在那个小伙子身上又能找到什么?”
“我感兴趣的,根本就不是那个年轻小伙子……”
“那是?”
“我倒想把那位年长的先生,那位情书的作者加以塑造、描绘一番。我认为一个人不论在哪个年龄,写火辣辣的情书并且梦想着深入一段恋情,都不会不受惩罚。我想描述一下,这出戏如何弄假成真,他如何自以为已经控制了这场游戏,而实际上反被这场游戏所控制;他自以为只是作为旁观者看到了这个少女宛如花蕾初放的美,而这种美却刺激了他,攫住了他内心更深层的地方。想必恋爱会使一个老人的激情和一个少年的激情非常相似。我会让这老人怀有惴惴不安、殷切期待的心情。我要让他坐立不安,向那姑娘追寻而去,可在最后关头却还是不敢走到她面前。我要让他旧地重游,满心希望能和她重逢,急切盼望出现一个偶遇的机会,而这种巧遇总是残酷无情的。我将顺着这条线索去构思我的小说,这篇小说将是……”
“虚伪的,虚假的,不可能的。”
我吓了一跳。他打断我的话,声音生硬、沙哑、微微颤抖,几乎带有威胁的神气。我从来没有看见他这样激动过。我突然感觉到,我不小心触及了他的什么痛处。他匆匆停住脚步,我心里一动,有些难堪。我看见他的白发在夜色中闪烁。我想赶快换个话题,谈点别的,可是他又说起话来,平稳低沉的嗓音变得非常亲切柔和,糅进了些许悲怆。“也许您说得有理,这样更有趣。就这个题目,还可以写许多故事。但是老年人知道其中最隐秘的内情,只喜欢讲他们的成功,闭口不讲他们的弱点。怎么说呢,其实这些事情不过像钟摆一样,永远摆个不停。可他们害怕因这些事情而显得可笑。”
他把手伸给我,这时他的嗓音又变得非常冷漠、平静、无动于衷。“晚安!我发现夏日的夜晚给年轻人讲故事是很危险的事,很容易产生愚蠢的念头和各式各样毫无必要的幻梦,晚安!”
他迈着富有弹性的,但因上了年纪已变得缓慢的步履,向夜色中走去。我沿着幽静昏黑的小路一直走到卡尔洛塔别墅。那儿的大理石台阶一直伸到湖里,我在清凉的石级上坐了下来。拍岸的微波轻柔地涌上石级又退下,像白皙的手弹弄着白得发亮的琴键。天幕上有千万颗星星熠熠生辉,它们挂在天上,静谧沉寂,晶莹闪亮。偶尔,一颗星猛地挣脱那钻石般的轮舞,坠入夏日的黑夜,坠入黑暗,坠入山沟、峡谷,坠向山冈或者远处的水面,无知无感,仿佛被盲目的力量抛出轨道,就像一个生命被抛进无人知晓的命运的陡峭深谷。
(海底飞花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斯·茨威格中短篇小说选》一书,本刊节选,李晓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