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之间
2019-07-17薛广玲
薛广玲
1
四十九岁的曾昭文,总算不负一家人的重望,肚子里长了一个瘤。
多年来,曾昭文有点头疼脑热,从来不去医院,他觉得医院就像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人一进去,就会吞掉大把的金钱。他宁可喝个姜茶,或者用热水泡泡脚,挺一挺也就过去了。
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钱。他的单位两年前停产了,四十五以下的职工,分流到了内蒙古,陕西,那些人,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在曾昭文的眼里,那些人真是矫情。四十五岁以上的职工,按照文件规定,只能做内部退养。他一没技术,二没路子,大儿子眼看就要大学毕业了,家里七下里八下里都用钱。他就只能对自己狠点,再狠点,钱才能多存上一点点,儿子未来的婚房里就能多一块地板砖,或者是一把椅子。
那一天,曾昭文独自一人去了医院。医院像个迷宫,他七拐八拐,找到B超室。做完B超,又七拐八拐地找到了化验室。他一夜没睡好,由于检查需要空腹,连口水都没能喝。这会儿楼上楼下跑了几趟,几乎虚脱了。
妻子在一家商店打工,本来想陪他来,提前一天去找商店的老板请假,老板拉着一张驴脸说,这一年到头,就这几天忙,家里就是天大的事,都不能请假!门都没有!
妻子把事情反复说了三遍,说,我对象要去做检查,不知道结果会是什么,我怎么着也得陪着吧?老板您就通融通融吧?也就半天,下午我一准来上班,您放心好啦!
老板说,这马上就是春节了,串门大多数都是在上午,你下午来了,又有什么用?别说了,不行!
妻子下班回到家里,气就不打一处来。她一不高兴,就爱摔东西,比如,使了全身的力气关门,门上的玻璃都要抖上三抖,曾昭文的心也跟着抖上三抖。她又把水杯“啷”一声放到了桌子上,杯子里的水就汹涌澎湃地响出来。凡是能制造声音的东西,她一律都不放过。她一路扫荡过去,总算恢复了平静。
曾昭文小声说,没事,我自己去。你安心上你的班就行。
妻子好像没有听到他说话。她把超市的老板骂了个八辈子祖宗,又展望了老板的万代子孙。妻子骂起人来,三个小时都能不带重样的,曾昭文知道妻子的厉害。人生活得不幸福,大概就能掌握各种恶毒的语言,那是人的心性散发的毒素,犹如长年阴暗潮湿的墙壁上长出的青苔。
妻子说,你看看,早上八点上班,到现在才回来!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一个月才这点钱!这不是打发要饭的是什么?你看老板阔得流油!我一天干到晚,等干不动了,又没有退休工资!这有事请个假,你看老板那熊样!没点人性!我操他八辈子祖宗!
曾昭文吊着心,幸好,妻子没说那个如果。妻子这次总算对他开恩,明天的检查结果不知道是不是恶性,所以妻子就放他一马。近几年来,曾昭文每次和妻子起了争执,抑或是妻子因为某件事情发作,他几乎都不敢还口。因为妻子的那个如果一出口,他就被那记无形拳弄得遍体鳞伤。
早上来时,妻子嘱咐他说,抽完血,就去医院附近的小吃街,吃碗面条。天气预报说明天是零下九度。天冷,吃碗面条暖和。听到没?
曾昭文答应了,他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这些年来,他极少流泪,他的神经被生活磨砺得十分粗糙,迟钝。他对生活从来不敢有一点奢望和抱怨,他觉得妻子没有离开他,已经仁至义尽了。他把自己历练成一个刀枪不入的人,他承受着各种埋怨和指责,父母的,弟弟一家人的。再后来,妻子又义无反顾地补上最后一刀。他和父母,以及弟弟一家,一年见个三次五次,和妻子却不同,他们一年到头要生活在一起,这是逃也逃不掉的。
他能忍受种种责难,却独独承受不了一句温情的话语。
刚抽完血,妻子就打来了电话,问他吃饭没有。他说,马上就去吃饭,你放心好了。抽完血后,他却是哪里都没去,没胃口,也没力气。化验结果要三个小时才能出来,他一屁股坐到了化验室大厅的凳子上,等結果。
他不知道结果会是什么。
良性?恶性?他的生命,三个小时之后,将被重新宣判。那是一段极其难挨的时光,时间在一秒一秒啃食他紧绷的心脏。他摁着棉球,眼神空洞,报应这个词一下子钻人他的脑海,他浑身颤抖起来。邻座的人说,大哥,你的棉球摁了得一个小时了,可以了。您光着胳膊,肯定冷啊!他说了声谢谢,遂起身把棉球扔到了垃圾桶里,把胳膊穿回到衣服里。
节气已进大寒。他住的地方离市区不近,摩托车也要半个小时。妻子说要他坐公交车去,公交车总归要暖和一些。他坚持骑摩托车,他不想见人,他不想和任何人寒暄。他只想一个人呆着,即使悲痛,那也是他一个人的事。
在一个十字路口,他走神闯了红灯。司机“嘎吱”一声刹了车,把车窗降了下来,骂道,大清早的,找死啊!
他就想,还不如一头撞死在那辆车上,管他赔偿不赔偿,至少不用再受如此煎熬了。医院里暖烘烘的,让人滋生出一丝焦躁和不安。曾昭文看到很多人,拧着眉头,佝偻着身子,在他的身边,像甲鱼一样来来去去。他的心里又猛然间升上来一股狂躁,那个未知的结果,又一次像毒蛇一样缠上了他。
2
等待的时间总是很长。回忆犹如洪水一般泛滥开来,二十年前的一幕,又一次浮到了眼前。
那一天,母亲的整张脸愤怒得变了形,悲愤至极的母亲用食指点着他的鼻尖,恶狠狠地说,老大,你,你肚子里长了牙!
弟弟一向是文弱的,见了人就笑,说起话来,总是文绉绉的。弟弟写一手漂亮的小楷,春节写对联,谁家有个红白喜事记个账,都是弟弟的活计。村子里的人来找弟弟帮忙,并不空手,有时候拿了香烟或是水果。母亲把来人迎进家门,等事情说妥帖了,最后就是一番热烈地争执推让。母亲说着,乡里乡亲,帮个忙是应该的,东西可是不能收的。来的人,就奋力挣脱掉母亲的手,把东西又放回到原处,母亲弯腰拿起东西追了出去,那些人一边快速走着,一边回头说着,就一点点心意,一定要收下的。
母亲就抱着东西站在那里,笑盈盈的脸上盛满了歉意和满足。
那是家里最为幸福的一段时光。曾昭文部队复员后,父亲做主,要去支书家里坐坐。父亲说,人一定要走动,走动走动,不走就不会动。
父亲是富隆煤矿的一名职工,不像农村人,只认出力气,父亲做什么事情,都有主意。曾昭文和父亲趁夜黑的时候,提了两瓶酒,用报纸包了两条烟去了村支书家里。村支书满口答应了,说村里的民兵连长正好空缺,曾昭文当过兵,又是党员,这再合适不过了。
但是村支书却是迟迟不肯落实,这一过就是多半年。父亲和曾昭文就总要三天两头地去村支书家里坐坐,他们把曾昭武给村人静忙收下的东西,一股恼转移到了村支书的家里。直到来年转春,曾昭文终于当上了村里的民兵连长。
那一天,他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母亲做了四个小菜,曾昭文刚刚新婚,一家五口每人喝了一小杯白酒。弟弟是第一次喝酒,一杯酒下肚,脸就迅速红了起来,像洇红的云彩。再倒每二杯时,母亲就把弟弟的酒杯收了起来,说,小武可是不能多喝,他一杯就行了,昭文媳妇也不要喝了。你们爷俩儿喝吧,今儿高兴,多喝点。
村子里的人说,曾昭武长得文气,白净,那小手嫩得,一看就不是农村人。不像曾昭文,长得五大三粗,这一家两兄弟,名字真的应该换一下,换一下才更符合两个人的长相和性格嘛!
家有大树好乘凉,曾昭文自从当上了民兵连长,整个村子的人,都要敬他家三分的。哪个村人见到父亲,都是先摸烟,再搭话。随后,曾昭文和乡政府管教育的人接触上了,妻子是高中毕业生,这在农村也是不多见的。他也学了父亲,动不动就去那个干部家里坐坐,凑了空闲,就时不常约他出去喝喝小酒。这一来二去,就交成了哥们。到了来年,媳妇就在村子里当上了民办教师,虽然工资不高,但是成了按月领工资的人。
妻子本就长得白净秀气,留着齐刘海,齐耳的短发,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人就透出一种儒雅和安静,让人看了,分外舒服。学校在村子的东边,离家并不远,妻子放了学,就夹了文具,步行回家。从学校到家的路上,要路过一片杨树林,一个池塘,池塘边有一棵古老的柳树,根须都在池塘里,树茎歪斜在水面,像是匍匐在河里的士兵。洗衣的村妇,老远就搭话,昭文媳妇,下班了哈。我家娃娃在学校表现咋样?
妻子就停了脚步,和村妇热切地聊上几句。妻子走了,那些人总要停了手里的活计,把妻子的背影用目光打量好久。说着,同是女人,你看人家长得,白白净净的,真是好看!另一个人说,还是曾昭文有本事,要不,她能当上民办教师?咱村里老冯家的二丫头,也是高中毕业,就成天在家待着,看些没用的闲书,也不下地干活,把他爹妈气个半死!
逢了年节,总有日子过得好的学生家长,送来应季的稀罕东西,有时候是一兜红枣,有时候是梨子,柿子。加上弟弟给村人帮忙收下的烟酒糖茶,家里就总要比别家多姿多彩,温馨而富足。
妻子自从当上民办教师,对曾昭文更是百依百顺。特别是夜里,温柔得像一汪春水,曾昭文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不像别的村妇,结婚生了娃,就变得泼辣起来。常常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和自家男人跳着脚骂。到了晚黑,就不让男人近身。说什么,老娘白天治不了你,就晚黑治你!妻子从来不那样,她说话小声小气的,即使生了气,一到晚黑,两个人脱光了躺到一起,像两条滑腻的泥鳅,瞬间就好成了一个人,再大的气,都烟一样散掉了。
3
母亲骂完他那句话之后,弟弟也发起疯来。那个平常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的弟弟,一张粉白粉白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像是藏在地下的蚯蚓,想奋力地钻出地面。他从未见过那样的弟弟。
弟弟五岁时,查出心脏不好。父亲就把一家人叫到了一起,说,小武心脏不好,我们都要让着他,护着他。特别是小文,今年你该上学了,可是你得推迟一年再上,明年你九岁,上学也不晚,你弟弟明年就六岁了,让他早上学,好歹你能照应着,我和你妈也好放心。好不好?
曾昭文说,好。
从那之后,他就成了弟弟的贴身保镖。他们一起上学,放学,他不允许有任何一个人欺负弟弟。因为弟弟,他打过的架,数也数不清。因为打架,他掉了一颗牙齿,胳膊脱臼过两次。每次他和弟弟放学回到家里,母亲的心才放下来,摸着弟弟的头说,好好的回来就好。在母亲的眼里,曾昭文就是弟弟的陪衬,不管是他打落了牙齿,抑或是胳膊脱了臼,都没有关系。不像弟弟,万一心脏病复发,那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如果那样,他就没了弟弟,父母也就失去了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儿子。
母亲骂完他之后,弟弟跳着脚说,曾昭文,你将不得好死!弟弟脖子里的青筋在阳光的照耀下,异常清晰。
其实在曾昭文初中毕业后,父母就规划好了两个孩子的未来。这是弟兄两个都知悉的,没有半点纠结和质疑。父亲说,小文初中毕业后去当兵,如果在部队里混得好那就更好。即使留不了部队,复员回来,也可以在村部里谋个差事。小武呢,接着上三年高中,如果考上大学更好,万一考不上大学,就接我的班。
父母把两个孩子的人生路线规划得天衣无缝,不偏不倚,两个人都有两条路可走,他们是极其负责的家长,容不得孩子的未来有一点闪失。
曾昭文眼里的弟弟,一向是文弱的,平静的。他们家地里的活计,从来不让弟弟插手,以至于弟弟从来不知道自家的田地在哪里。弟弟高中没有考上大学,曾昭文当兵复员回了家,兄弟两个都只剩下了一条路可走了。
高中毕业后的弟弟,通常在家里看看书,赶了农忙,就做做饭,为家人洗洗衣服。所以弟弟皮肤粉白粉白的,一看就是个书生。不像曾昭文,地里的活计,干起来生龙活虎,皮肤晒得黝黑,完全是一个农人的形象。
弟弟骂完那句话后,母亲“噌”一下子跳起来,抱住了弟弟。抚摸着弟弟的胸口说,咱不生气,小武,咱不生气,我看他能有什么好!肚子里长牙的人!内毒!
蹲在一旁闷头抽烟的父亲,老牛一样哭了起来。边哭边说,老大,你丧良心啊!你,你把这一家人搅和得,你,你真是个混账!我看你能有什么好结果!
那一幕,像一个带血的烙印一样,结结实实摁在了他二十七歲的生命里。
一辈子带着咒语生活,想必是极其艰辛的。
总算挨到了中午十一点,他取了化验结果。研究了半天,也看不懂那些奇奇怪怪的符号,又怕错过了医生的下班时间,就一溜小跑去了门诊。他的心“咚咚”跳着。医生把那两张化验单反复看着,冷不丁看他一眼,把他看得心惊肉跳。
他擦着头上的汗,问,医生,是,是恶性吗?
医生不紧不慢地说,看化验指标,应该是良性。
曾昭文松掉了一口气,整个世界一下子明朗起来。护士们像鸟儿一样,飘过来,又飘过去。他脱掉了厚重的棉衣,搭在了胳膊肘上,身上的汗慢慢消退下去。
医生又说,虽说是良性,还是建议切除为好,万一有一天破了呢?破倒还是小事,万一有一天逆转了呢?那个瘤子放在肚子里,终究是个隐患。
曾昭文回到家里,把那两张化验单给了妻子看。妻子埋头看了半天,实际上她也是看不懂的,她说,你说的都是真的?没骗我?
曾昭文说,没骗你,医生说了,是良性,千真万确。
他又说,医生说了,虽然说是良性,但是放在肚子里,终归是个隐患,建议做个手术。要我说,在肚子上开个洞,就会伤了元气。不做。
4
那一年,弟弟二十三岁了,为了让弟弟提前接班,父亲办了病退。
有一天,曾昭文忽然心血来潮,说,走,小武,咱们去富隆煤矿看看吧?好多年都没有去过了,不知道变样了没有。过不了多长时间,你就要去那里上班了,提前看看,也算是熟悉熟悉环境。
他们哥俩骑了自行车就出发了。煤矿离家并不近,自行车骑了将近一个半小时。那是一个初春,路两旁的杨树,都在不紧不慢地抽着绿芽,远远望去,像是罩着一层朦胧的绿烟,让人心头一不小心就摇曳出春天的气息。
到了矿上,已是正午,他们站在矿门口,富隆煤矿几个大字,在阳光地照耀下,异常的雄壮和威严。漂亮的女门卫,拿着红色和绿色的三角旗,一会儿抬起,一会儿放下,车就有条不紊地进进出出,流水一般漂亮。
一个瘦削漂亮的女孩,也站在矿门口,很自然地,他们就搭上了话。那个女孩说,我马上就要接父亲的班了,今天没事,来看看。不过我已经来过好多次了,我家离得近,自行车也就二十分钟的路程。
那个女孩的眼睛很亮,一笑就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曾昭文看到弟弟的眼睛里变幻出从未有过的色彩,带有一种特殊的光芒。弟弟和那个女孩眉来眼去,一会儿便熟悉起来。不一会儿,女孩跑着去了矿门口的超市里,借了纸和笔,他们互相留了通信地址。
从那之后,弟弟就和那个女孩书信来往起来。邮递员骑着绿色的车子,大梁上挂着一个绿色的布包,喊着,曾昭武的信!
弟弟就奔跑着出去了。母亲捂着嘴笑,说,你瞧这孩子!一星期一封信,也不知道聊个啥。
曾昭文说,弟弟以后上了班,和那个女孩互相照应,咱们也能放心多了。
母亲说,小武年龄也不小了,以后他们万一成了,两个人都是富隆煤矿的人,就能分到一套福利房,以后结了婚,生个娃,多好!
转眼就到了九月,那一天,村部里临时开会,天抹黑了,才开完。曾昭文说,支书,我明天要请假一天,带弟弟去富隆煤矿,正式办理接班手续。
支书抽着烟说,噢,这以后,小武就成公家人喽!
计生主任是一个女的,立马尖叫起来,说,你弟弟要成公家人啦?可真好!小武模样好,日后找个公家人老婆,再生个公家人娃娃,可就彻底脱离农村喽!
有人说,公家人有啥好?买啥都得花钱,我看还不如咱农村人自在。自己想干啥干啥,想吃什么种什么,多舒坦!
另一个人说,你可瞎说!谁不想成公家人?要我说,别看咱们在村子里人模狗样的,这要去了城里,和人家一比,就知道了,土得掉渣!一听你就是没见过世面的人。
曾昭文遂想起那天看到的富隆煤矿,矿上的人,都长得斯斯文文,女的长得好看,男的长得也好看。农村人和人家一比,哪哪都不一样。
他的心一下子起了波澜。
村支书说,那你明天去吧!这毕竟是大事,当哥的陪着,你爸妈也好放心。给小武说,好好干,日后混好了,别忘了村子里的人!
天已经黑了。那些人三三两两地散了,他也一个人磨磨蹭蹭往回走。走在他前面的两个人,边走边说,我看人家曾昭文也混得不赖,民兵连长当着,威风着呢!你看咱们村部的人,哪个也不如他,村里写个材料,不都是他?我看村长也很瞧得起他!
另一个人说,嘿,民兵连长有啥?说到底还是农村户口!再说,能混出啥来?村支书四十多岁,正当年。什么时候能熬出来?要我说,还是小武有前途,公家人,啧啧!要我说,十个手指都不一样长,当父母的也是……
那一夜,他破天荒没有和媳妇亲热,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想了很多,凭什么让弟弟接班呢?他是家里的老大,他为了弟弟,晚上了一年学,他为了弟弟挨了多少打?他给家里出了多少力气?凭什么父母说什么就是什么呢?
那一夜,他的心里滋生出一片一片的毒蕈。但是那些毒蕈,注定只有一夜的生命。天蒙蒙亮时,他想明白了,那可是自己亲生弟弟,血浓于水,弟弟心脏有毛病,就踏踏实实让弟弟接班吧1
5
第二天,母亲一遍又一遍地嘱咐着,你们路上慢点骑,你们哥俩中午去饭店吃,别心疼钱!可是有一样,不能喝酒。下午回来,咱们在家里好好喝。
父亲说,小文,小武,你们一定要把资料填写清楚,这可是大事,容不得半点马虎。
他们“嗯嗯”答应着就走了。村庄,小桥,流水,都在他们身后慢慢隐去。由于出门早,到了矿上才不过七点,工资科的人还没有上班。那个小姑娘不一会儿也到了。弟弟和那个小姑娘见了面,就叽叽咕咕聊起来。
小姑娘说,我领你去刚建成的宿舍楼看看吧?气派着呢!
小姑娘说,我还听人说,现在刚开始实行新政策,职工以后每个月都会领两斤雞蛋,两斤肉。工龄十年以上的,还可以出去旅游呢!免费的!说是福利!
小武说,这么好?那真不错!
小武回了一下头,说,哥哥,你先在这待会,我和她去看看,去看看那个宿舍楼。
曾昭文说,去吧,你和她一起转转看,工资科的人来了,我就负责填资料。
曾昭文心里排山倒海起来,刚才小姑娘的话,在他的脑海里激烈地回荡起来,宿舍楼,旅游,福利,还有鸡蛋和肉。他瞬间眩晕了,像喝醉了酒一样。
其实,早上来时,他还是把自己的资料偷偷带来了。工资科的人来了,他把自己的资料报了上去,填好了表格。工资科的人说,当时你父亲报的名字是曾昭武,这资料怎么是曾昭文的?
曾昭文说,当时我父亲没想好,这不,还是决定由我接班。
工资科的人说,确定好了!可不要出什么差错,这可是关系一辈子的大事。
曾昭文说,错不了,您放心就是了。
弟弟和小姑娘回来了,曾昭文拉着弟弟就走。
弟弟说,哥哥,这煤矿真大!资料都填好了?还需要我做什么吧?
曾昭文说,填好了,你放心吧!咱们走吧!
弟弟说,咱妈说,让咱们从饭店吃。要不,咱们等等那个姑娘,中午咱们请客,行不行?我刚才给她说好了呢!她也答应了。
曾昭文说,咱们还是走吧!那个小虎子,今天说还要用自行车呢!要带他媳妇回娘家。
弟弟说,早上来没听你说啊?
回去的路上,曾昭文装满了一路的心事。有几次,他想立刻掉头回到富隆煤矿,把资料换回来。但是,他觉得他停不下来了。弟弟骑着车子,迎着风大声说,哥,以后我上班赚了钱,会好好对你,对嫂子,我不会忘记你对我的照顾,谢谢你,哥哥!
弟弟的声音有些哽咽。曾昭文的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他奋力把车子骑快,让泪挂在脸上,不一会儿就被风吹干了。路两旁的白杨树,发出“哗哗”的响声,让他更加心乱如麻。他不知道自己是做错了,还是做对了。他回到家里,就发起了高烧,母亲给他熬了姜茶,他盖上被上,一睡就是三天。
直到那一天,东窗事发。父亲和母亲都心急火燎地赶到了煤矿,问还能不能换人。工资科的人说,你当这是你家啊?换是不可能了,换不了。
由于妻子在村子里当民办教师,曾昭文就天天骑着自行车赶班。早上天黑蒙蒙地就走了,等天黑透了,才骑着自行车下班。
弟弟后来学了木匠,父亲说,木匠活轻,好歹是门手艺。日后也能养活一家人。
曾昭文已经和父母弟弟分家另过,父母在路上即使迎面碰到他,也不说话,扭头就走。弟弟也是。
三年之后他们生了一个男孩,父母面子上的事做得周到,给孩子办了喜面,侍候了月子,又给孩子热热闹闹过了百天。之后,就再也没有登他家的门。孩子一岁后,曾昭文央求母亲帮忙带一下孩子,说妻子哺乳期已过,要去学校上班了。
母亲说,你不是有能耐吗?有能耐你自己带。小武身体不好,我还要照顾小武,他还没有找上媳妇,他啥都没有,你可是该有的都有了。小武将来怎样还不知道,我怎么能给你带孩子?你让小武怎么想?你的心是什么做的啊?你还好意思让我帮你们带孩子?你这种人,连自己的亲兄弟都算计,哼,就不会……
他和妻子商量,说,要不你就辞掉民办教师的工作,我来回赶班也不是个事。夏天还好说,这一到冬天,到了矿上,人都快冻僵了,这膝盖恐怕也落下了毛病。倒不如咱们都去矿上,先租个房子。等慢慢攒了钱,就在矿上买套房子。
其实,曾昭文心里还有个小算盘,他自知理亏,想通过各种方式对弟弟进行补偿。倘若妻子辞掉民办教师的职务,他就想办法,偷偷托托人,让弟弟去当民办教师。他的想法是瞒着妻子的,也要瞒着父母和弟弟,否则,小武犟起来,是不肯领情的。
妻子不同意,她已经连续三年评上了教学能手,她很喜欢教师这个职业。她哭哭啼啼,说什么也不同意。曾昭文发了脾气,说,如果你不同意,那咱们就只有离婚这一条路可走。
妻子慌了神,依曾昭文的条件,在矿党群科工作,又长得一表人才,即使离了婚,再找一个矿上的女职工,也是轻轻松松的事,矿上有的是年轻漂亮的小寡妇。妻子只能同意了,他们搬走了。
6
生活终于回到了正轨。弟弟当上了民办教师,没多长时间,就谈了一个对象结婚了,来年就生了一对双胞胎男孩。
妻子也在矿上找了一份家属工的工作,工资比之前的民办教师工资还要高,妻子很是满意。他们一家三口,远离了那个家,远离了那个村子,生活反而更加惬意。又过了几年,他们在矿上买了一套二居室的房子,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妻子说,昭文,还是你有远见。这日子过得,农村是怎么比也比不了的。这要是让我再回到农村生活,我是打死也不会同意的。
有一天晚上,曾昭文和妻子商量,说要把老家的宅子送给弟弟,弟弟家毕竟两个男孩,以后孩子大了,就得一个孩子一处宅院。妻子说,就那三间小破屋,给小武就是,连帶咱父母的房子,咱都不要。咱们以后又不回老家生活了。
曾昭文连夜写下一个声明,凑了周末回了趟老家,交到了弟弟的手上。弟弟看完那个声明后,直接扔到了地上,他说,你想用那几间小破屋来收买我?哼!我呸!曾昭文,你可真会算计!告诉你,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母亲把那张声明捡了起来,折叠好,放到了里屋抽屉里。
大概在五年前,有一次,他和妻子在小区广场里散步,遇到了一个村人。村人说,我闺女找了个这里的对象,上半年结的婚,这不,在闺女这里住两天。
曾昭文说,要是早知道,我可是要喝喜酒的。村里现在挺好吧?
村人说,都挺好!你们听说没?咱们村里出了两个大官,当时村部的会计,最近提了正乡长。还有那个妇联主任,现在据说是咱们市宣传部的部长呢!有这两个大官罩着,说不准,咱们的村子,以后会得到更多的实惠!还有,你们家也有大喜事了!
曾昭文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当初那两个人,可都不如自己呢!而自己呢?现在不过是一名干事,哎!
他说,我家有什么喜事?我还真不知道。最近也是忙,孩子刚上高中,我们有多半年没有回老家了。
村人说,听说你弟弟民办教师转正了!小武可算熬出来了,不容易啊!干了十几年的民办教师!听说教师的待遇越来越好了!人家小武以后也有退休工资了,真是不孬!你们兄弟两个,都混出来了。
这个消息按说是好消息,曾昭文心里松掉了一口气。可是妻子那里却是炸开了锅。那是妻子命运的转折点,想想也是,如果当初不是自己坚持,现在转正的就是妻子!这事放到谁身上,谁都接受不了。
妻子从那之后,就变了一个人,动不動就歇斯底里。妻子说,你看看你,肚子里长牙的人,这下好了!你不仅改了你自己的命,还把我的命改了!你这种人,哼!就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不管大事小事,只要是吵架,妻子最终都会以那个如果收尾:如果当初坚持干那个民办教师,现在早就转正了,如果……曾昭文就会被妻子的那个如果打得落花流水,满地找牙。
曾昭文自从内部退养后,托了好多人找工作。人家问他,你有什么技术?曾昭文说,没有。人家说,你到底会干啥?曾昭文说,我会写材料,原来单位的党政材料都是我写的。我当时大小算是个干部呢!人家说,切,写材料?写材料顶个屁用!单位的干部,别看在单位人五人六的,出了单位,一文不值。
曾昭文最后找了个小区看大门的活计,天天值夜班,上一天休一天。只可惜,这份工作,干了不到两年,他就被辞退了。
那天,他下了夜班正在家里睡觉,就被电话吵醒了。他接了电话,物业主任说,老曾,你当班的时候,咱们小区里失窃了。我是反复交代过,这马上要过年了,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你看,这事闹得!
曾昭文说,怎么可能呢?我一直很警醒啊?我一夜都没睡啊,就是趴到桌子上歇了会儿,小偷是怎么溜进去的呢?
主任说,你啥也别说了,小偷是逮到了,但是那个小偷交代说,他溜进小区,先去传达室看了看你,你睡得香着呢!还打着呼噜!小偷偷完东西,又去传达室看了你几眼,当时你还在睡。你说这是啥事?这简直就是笑话!你这个月的工资扣掉了!以后就不用来上班了。
曾昭文在家生了几天闷气,说人要是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过了几天,在单位为退养职工组织的一次查体中,查出肚子里长了一个瘤。
曾昭文对妻子说,手术暂且不做。我明天去市里找工作,我就不信,我还找不到一份工作。
那天,他骑着摩托车满城转,看了不少招工启事,不过人家对年龄都有限制。他快五十岁的人了,又没技术,除了看大门的活计,他是什么也干不了了。
天已经黑透了,他才回到家里。他一进门,家里的电话就响了起来。妻子说,曾昭文,你怎么这才到家?!曾昭文,你给我听清楚!我刚刚得到消息,咱们老家要拆迁了!说是一套院子,赔两套商品房,不要房子的就给钱!数目可是不小!你看这事咋办?咱爸咱妈的房子咱可以不要,都给小武,我没意见。但是,咱们那套院子,咱们得要!
曾昭文放下电话,心空空的,仿佛一下子被抽掉了筋骨,只剩下一具没有温度的空壳。电话又响了起来,他机械地接过电话,说,你别说了,我以前给小武写过声明,说好了那套房子送给小武,我当哥的对不起他,我这一辈子都有愧疚,我是一天安生日子都没过过!那可是我的亲弟弟,我一念之间……。
电话那头传来弟弟的声音,弟弟说,哥,我是小武……
曾昭文握着话筒,瞬间流出满脸满脸的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