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二题
2019-07-17洼西
洼西
酸奶
1
翁青卸下犁具,把两头牦牛牵到地边。牦牛顾不上把气喘匀,甩着尾巴吭哧吭哧啃起青草。
已经在地边蹲了一会儿的乡长起身向翁青伸出手来。翁青把手上的泥巴在身上蹭蹭,还没握住乡长的手,一句抱怨话就过去了。他说,你看看,这不是折磨人又折磨牛吗?全县那么多村寨,除了我们,谁还在用牛耕地?
你这人,就这格局。乡长笑呵呵地说,谁叫你们色尔寨是离巴姆神山最近的寨子?要不是县里在你们寨子搞旅游接待试点,你以为我愿意把那些旋耕机都扣着不给你们啊?为这事,我都招了多少骂呀!
“格局”是经常挂在乡长嘴边的词。翁青知道大概是指眼光、胸怀、见识一类的东西。
接过乡长递来的烟,翁青和乡长并坐在地垄上。新翻出来的泥土香混杂着草香,飘荡在阳光下似有似无的风里。不远处才收了青稞的地里,坏脾气的阿尼刮刮也赶着一大一小两头牦牛在耕地。他发着狠把皮鞭噼啪抽到牛背上,不时打个唿哨,骂出几句粗鲁的话。
翁青哑然失笑——这阿尼刮刮骂出来的,是早年间耕者骂牛的话,几乎已经在寨子里失传,亏他还记得。
乡长顺着他的视线看看,说,确实也难为你们了,不过,这二牛抬杠的画面,还是蛮有意思。很多游客把它拍下来发到网上,引起了轰动呢!你不知道,色尔寨的名气可是越来越大了!
翁青没好气地说,都两年过去了,县里花那么些钱给我们修路、引水、栽花、安路灯,过路的游客也不算少,可除了卖出去一些酸奶,我们啥也没挣着!你们说的那种游客和钞票都像水一样流过来的日子,怕是只能在梦里出现吧?
乡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就知道急。眼下游客还太少,以后来得多了,开藏居接待,卖特产,当导游,那钱自然会来。县里正在帮你们做规划。寨子里没有支部书记,你是村主任,肩上的责任大着呢!你可不能这样想。
翁青叹口气说,我也就跟你发发牢骚,哪能不听你们的?乡亲们都是实在人,见不着钱,说啥也没用。就说这二牛抬杠,我要不亲自撵着牛屁股耕地,早有人借来旋耕机备着,想破坏规矩呢!
乡长说,要不,咱们换换,你到我这个位置上试试?
翁青笑道,我才不愿意呢!你那位置,下面怨,上面骂,中间还有一大摊烦心事,我一天都待不下去。
两人聊了许久。牦牛吃饱了草,站在地垄上望着青山发呆。是的,它们一定在怀念山野,这抬着木杆拖着重犁的苦活,好不容易成为历史,却因为某种它们不懂的原因,又让它们回到了地头。它们无从知道的是,现在的耕作,已经快蜕变成招徕人的表演了,有时县里干部也把这叫作“传承”。
乡长拍拍翁青的肩,好了,不说闲话了,咱们说正事。
乡长虽然年轻,做事却老道,每次来说事,都会费不少口舌东聊西聊,最后说正事儿时,反而花不了多少工夫。等他走了,仔细一回味,又会觉得其实他一开始就在说正事。
乡长收去脸上的笑意。翁青觉得这才是一个好乡长该有的表情。
乡长说,刚才你说到酸奶,我正要问你一个事呢!
翁青一愣,怎么啦?
乡长迟疑片刻,说,有游客從咱们寨子里买走几桶酸奶,回去后发现有一个桶里装的是河沙。他们把这事儿发到网上,惊动了上面。这不,我先过来问问情况。
翁青从地垄上蹦起来。寨子里卖酸奶的就妻子央珍一人。翁青自己家没有酸奶,但因为有个小卖部,寨子里养着奶牛的人家,都把酸奶拿到央珍那里,请她代卖。央珍是个热心肠,代卖的酸奶,卖出去多少钱都给人家,自己分文不赚,要说她坑骗游客,别说翁青不信,全寨人都不会信。
有一次乡长带着人下乡,还在小卖部喝过酸奶,央珍不肯收钱,他硬扔下五十块。
翁青直愣愣瞪着乡长的眼睛,提高嗓门说,寨子里卖酸奶的就央珍,你觉得她是那样的人么?
乡长拉着他坐下,说,你别急,我也觉得这不像是咱寨子的人干的事!但游客也不可能无中生有。我们总得调查一下,拿出个说法吧?
乡长打开他大屏幕的手机,划拉几下伸到翁青面前说,自己看吧,这是游客在网上发的东西。
翁青一看,放在文字中间的照片里,装着一半河沙的红色塑料桶,正是央珍小卖部里卖三块钱那种。文字后面,还有一张自己家碉楼的照片,开在院墙上的小卖部的窗口里,戴红围巾的央珍正递出来一桶酸奶。央珍的身影有些模糊,却被圈在一个红圈里。
翁青只上过几年小学,识不了几个字,问,这里面那么都说了啥?
乡长把手机拿过去,指着上面说,这两位游客是夫妻,一个月前,看完巴姆神山,开车到寨子里游玩,从央珍的小卖部里买走三桶酸奶。回了成都,送人两桶,一桶搁冰箱里保存,等孩子过生日时一打开,里面是全是河沙。
乡长顿了顿,他们还说了,本来以为住在那么美的藏乡里的藏民都很淳朴,没想到钱让他们变坏了。
翁青听得不是滋味儿,又接过乡长手里的手机,反复看了很多遍,越看越犯疑,问道,你说这网上的东西,会不会是瞎编排的?
乡长摇摇头,他们不敢说瞎话,这是要负责的。县旅游局已经根据网上的线索,跟他们反复核实过了。
翁青拽着乡长站起来,说,走,咱们找央珍问个明白。
乡长摆摆手,我不去,你先自己问清楚,回头到乡里找我。
翁青不松手,你必须去,你是乡长,啥事都得当着你说,如果没问题,你要还我们清白。
乡长笑道,你这人,就是个急。我跟你去审央珍啊?可别吓坏了人家。再说了,寨子里的人看见,还以为出了多大的事呢!
翁青更急了。这咋不是大事?现在网上都出来了,哪管得了寨子里的人怎么想?你不去,我也不管!
乡长无奈地摇摇头。好吧好吧,我跟你去。可是话先说好,去了以后你问话,我只听。
耕地的阿尼刮刮看见翁青和乡长聊了老半天,拉住牦牛,把木犁往放倒,用鞭杆顶着耷拉下来的旧礼帽,喊道,乡长,你让色尔寨用牛耕地,真是个好主意!这下好了,孩子们都不会干这活,我们这帮老骨头又派上用场了,不用在家闲得难受!
乡长冲他扬扬手说,这老家伙,就数你话多。耕你的地吧,活动活动筋骨,兴许能多活几年呢!
阿尼刮刮笑道,多活个屁,都快累死在地头了。你这次来,该不会是想让我们用木枷打青稞吧?
2
翁青带着乡长快到小卖部时,邻居扎古次真正拎着一个斧子,站在门前的老核桃树下,仰了头看树梢。
乡长问他干什么。他说这树长得太大,挡住了窗户,琢磨着想砍了它,正好也把院墙朝外扩一扩。
乡长背着手走过去,看看树,又看看院墙。
乡长说,树不能砍,院墙也不许拆。
扎古次真抠着头问,这都是自己家的,为啥不能?
乡长说,树是几十年的老树,院墙上刷着毛主席万岁,都得留着。以后搞旅游接待,就指着这些卖钱呢!
扎古次真手里的斧子提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嘟囔道,要是有小偷顺着树爬进我家,谁负责?
乡长边走边说,我负责!瞧着吧,你以后会感谢我的。
走了几步,乡长像想起来什么,停下来对翁青说,你是村主任,要有格局,这样的事,都得管起来。
翁青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径直朝小卖部走去。
3
乡长不愿意见央珍,是有先见之明的。
央珍听完事情的缘由,再看了乡长手机里的东西,尤其是看见红圈里的她和她的小卖部时,突然哭天喊地叫起屈来,拉住乡长的手,非要乡长立马给她一个说法。
翁青一看央珍这状态,头就大了。
央珍平日里话少,但犟脾气一上来,可不容易对付。几年前翁青和隔壁寨子的一个老相好偷偷见面,被哪个多嘴的传到她耳朵里,给了翁青足足三个月的冷脸。
乡长一边说着安慰话,一边用求助的目光看翁青。
翁青拉开央珍说,乡长要有说法,就不来查这事了。你光哭闹有什么用?得冷静下来想—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话很管用,央珍不闹了。她又拿过乡长的手机,眯着眼仔细端详照片,眉头皱成了一团。翁青耐着性子等了半天,没从她脸上看到自己所期待的释然。
央珍神色黯然地说,托我代卖酸奶的,有十几家,每次都是先从我这边取走塑料桶,装好酸奶缠上透明胶拿回来,我从来不打开看。
一个月都过去了,那天是谁家送来的酸奶,我怎么记得住?她又说。这话像是她说给自己听的。
翁青一拍大腿蹲了下去,沮丧地叫道,让你记账记账,口水都说干了,你非不听,这下可好,这坏人的帽子算是戴稳了。
央珍又哭起来。
乡长问,这酸奶卖多少钱一桶?
央珍说,十五块一桶,加上我的桶钱,一共十八块。
这么便宜?
都是提过了酥油的,卖贵了不合适。
乡长扭过脸,征询地看看翁青,说,要不,咱们把托央珍卖酸奶的人家都叫来问问?
翁青用手碰碰央珍,央珍一边抽泣一边点头。翁青一阵心酸,眼睛看向小卖部窗口外,不远处,就是弥漫着蓝雾的硕曲河谷。
4
翁青和乡长在村委会抽着烟等了没多久,央珍就带着老老少少十几人进来了,有提着锄头的,有腰上别着镰刀的,有牵着小孩的,有穿戴整洁像是要上街的,一看就知道是央珍从寨子的各个角落给叫来的。
平日寨子里开会,不让这些人斗嘴嬉闹一阵,会场就静不下来。而这次,他们却都是一脸的严肃。不用说,央珍已经把酸奶的事给他们说了一路。
还没等乡长开口,刚从地里回来的阿尼刮刮抢先说,乡长,我就说你一来准没好事。我们这寨子里,谁也干不出这样的事,就是有人把着手教,我们也学不会。你还是叫人查查游客吧!到了成都的酸奶,谁敢保证它一定就是在这儿买的?
扎古次真的老婆从一旁帮腔,是啊,我们那酸奶才卖十几块,寨子里又没河沙,爬坡下坎去硕曲河边装沙子回来,傻子才会那么干!
翁青在一旁不说话,听凭大家七嘴八舌。
乡长一看这阵势,摆摆手说,好吧,你们先说,你们说完以后我再说。
一见乡长这样,人们反而静下来,十几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乡长。
乡长斜瞄一眼翁青,笑嘻嘻地问,都没话了?
窗外的柳树上,一只喜鹊在呱呱叫着。
阿尼刮刮左右瞧瞧,见没人说话,冲着窗外的喜鹊骂,你有那么多话,咋不进来说?
人们一阵哄笑。翁青看见央珍没笑,眉头越锁越紧。
乡长说,你们不用激动,没人说你们一定坑骗了游客,我这不是来了解情况吗?我是上了翁青的当,说好他来问问大家,我只在一旁听,他可倒好,躲一边去了。
翁青打断他,乡长,我不是躲。这事儿牵涉到我家,你让我怎么说?
乡长叹一口气,说,好吧,既然这样,我就跟大家说说。大家千万不要紧张,这一桶酸奶,本来也不是多大个事。县上专门安排人打电话问过游客了,人家保证绝对没在别处买酸奶,而且也说可能是个误会,只要有个说法,就可以撤掉网上的东西,不再追究。
乡长让大家好好回忆一下,有没有可能是自己或者家人的一时疏忽,把装河沙的塑料桶错给央珍了。或者,是谁家小孩恶作剧大人不知道。
人們面面相觑,一个个都在摇头。
这时,阿尼刮刮又说话了。乡长,十几块钱的事,本来算个小事,但现在已经传开,还说我们为钱变坏了,这就不是小事了吧?
央珍接过话头,反正这事儿要不弄清楚,我就不活了!游客既然那么大度,怎么不先了解了解情况,随便就把我的照片发到网上?听人说这网上的东西,全世界都可以看到,我们色尔寨里,祖祖辈辈谁像我这样丢过人呀?
说着,她又嘤嘤啜泣起来,惹得扎古次真的老婆也红了眼睛。
乡长知道这样下去不会有结果,就说,大家先回吧,回去也问问家人。你们不要担心,县上和乡上都相信色尔寨人,就是没啥结果,我们也会和游客沟通好的。
央珍不乐意了,说,要是没结果,即便你们和游客沟通好撇下网上的东西,但色尔寨和我已经背上坏名声,谁来沟通我们?
乡长说他最怕的也是这事给色尔寨的旅游开发造成不好的影响。但如果确实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就只能给游客说好话,让他撤下网上的东西。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
顿了顿,乡长又说,不过你们也不用太担心,网上的东西,就像地里刮过的风,没了也就没了。
央珍说,不行!
乡长把手一摊说,那你们说怎么办?
人们交头接耳嘀咕了一阵之后,阿尼刮刮代表大家对乡长说,我们有个办法。
好啊,你说!
黑头藏民信奉的除了佛祖,就没别的了。既然我们和游客谁都觉得自己没错,你就把他们叫来,我们一起到巴姆寺的佛前赌咒发誓,谁对谁错,全凭因果呈现!
翁青觉得再沉默下去乡长就不好下台了,就打断阿尼刮刮的话说,乡长是共产党的官,你们这一套,就是游客愿意,乡长也不能答应。这事儿也不急在眼下,还是都先回家吧!
央珍白了翁青一眼,你说得轻巧,敢情网上的照片不是你的!
那你说咋办?
央珍一跺脚,说,我要报警,让公安局来破案!
翁青哭笑不得,骂道,真是啥也不懂!十几块钱的事,公安局的人能来?
大家一听又笑,气氛缓和了不少。
翁青送乡长到寨口,乡长刚踩燃他的摩托,又熄了火叮嘱翁青千万盯着扎古次真,不要让他砍了老树拆了院墙。
翁青点点头,心想,这乡长老说什么格局格局,他就是个没有格局的人,央珍都出这事了,还安排这些破事给我。
乡长的摩托在土路上带起的灰尘刚刚落下,翁青突然闪过—个念头:乡长临走前不和自己说酸奶的事,倒说起别的。难道,酸奶的事并不像他给大伙讲的那样简单?
5
扎古次真在院外叫门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院里的黑獒把拴着它的桦树拽得簌簌响,吠叫声却被皮项圈勒得像咳嗽。
央珍愁眉苦脸坐在灶膛前织毛衣,听见动静,眉毛都不抬一下。
从村委会回来后,不管翁青怎么劝怎么逗,央珍的嘴巴就像缝上了一样,牙都不露一下。翁青正烦闷时,刚好外面有人叫门,就起身去看。
扎古次真哭丧着脸,带着老婆和九岁的儿子小丹巴来了。小丹巴脸上还挂着泪,嘟嘟囔囔责怪父母不讲信用,后脑勺又挨了父亲一巴掌。
刚入夜时,扎古次真的老婆在家里讲了酸奶的事,扎古次真发现儿子小丹巴的神色不对,问他,他先是不说,后来以不打他为条件一诓,就啥都说了。扎古次真气坏了,逮住小丹巴就是一顿好打。
酸奶事件的真相,原来就在小丹巴那里。
一个月前,小丹巴和寨子里几个小伙伴逃学去硕曲河边钓鱼,看到家里有个红色塑料桶可以用来装鱼,就连桶带酸奶都顺走了。到了河边,鱼没钓着,酸奶却被大家喝光了。小丹巴想到要是父母找不着酸奶桶,逃学的事就会暴露,和小伙伴们一商量,装了一桶河沙拎回来,因为太重,半道又倒掉一些。回来后,他找来透明胶,把塑料桶原封原样缠好。
翁青问小丹巴,你知道那酸奶是要卖出去的吗?
小丹巴点点头说,知道啊,但我看见央珍姨卖酸奶的时候,游客从来不开桶。我想等他们回了自己家,就找不着咱们了。
扎古次真咬牙切齿地上来要揍他,被翁青拦住了。
翁青心里绷了半天的什么东西一下松了弦。央珍的脸色也由阴转晴,把小丹巴搂到胸前,让随时准备出手的扎古次真够不着。
央珍抚着小丹巴的头说,你这鬼孩子,可把央珍姨害苦了。你还说游客走了就找不着咱们,人家把我的照片都发到网上了!
小丹巴抬起头来看着央珍,眼泪还在眼睛里打着转,却噗嗤一声笑了。他说,姨,这么说我让你出名了?
送走扎古次真三人,在央珍的催促下,翁青给乡长打电话。
电话一接通,乡长还没应话,就听见那边一阵嘈杂。翁青知道乡长在酒桌上。
喂,乡长,你在干嘛?
喂,翁青,我在吃饭。啥事不能明天说啊?
不行,必须今天说!
翁青把小丹巴掉包酸奶的事大致说了一遍,乡长一边听,一边还和边上的人搭着讪。
乡长说,行,我听明白了。我就说这事儿一定有蹊跷嘛。明天我到色尔寨来,咱们见面聊。
翁青说你最好现在过来,我带你去扎古次真家把还热乎着的事当面过一遍,免得到了明天,你怀疑我们找了个小孩顶罪。这话是央珍从一旁教翁青说的。
翁青听见乡长在笑。这是一种可以闻到酒气的笑声。
翁青啊,你让我怎么说好呢?我是这样的人吗?
放下手机,翁青愣了会儿神。央珍轻轻拽他,声音柔得像薅好的羊毛。她说,别发呆了,明天就明天,反正是小孩子不懂事给闹的,这罪名安不到我们头上了。
她好看的眼睛里闪过一汪风情,撩得翁青心发痒。
6
白色的小汽车驶进村委会院坝,车上下来几个人。除了乡长和旅游局长,还有那位多次来过色尔寨的副县长和一位面生的瘦高个儿。瘦高个儿留着灰白长发,蓄着络腮胡子,穿着有很多口袋的褂子。
翁青和村委会一帮人迎了上去,鄉长把瘦高个儿介绍给翁青,说是叫什么老师,翁青没听明白。
乡长脸上满是宿醉的残局,眼睛也不出意料的红着。
翁青握住瘦高个儿的手时,觉得握在手里的就是一把指骨。瘦高个儿似乎知道翁青没听清他的名字,说,你好,我叫于峰前。
要是翁青多读了几年书的话,应该知道这是个很有气势的名字。但是此刻,翁青却把它听成了“一分钱”。
翁青领着他们进了村委会,坐下来闲聊了几句,话题就转到酸奶上来了。
翁青心里有些打鼓。副县长都来了,看这阵势,县里对酸奶的事上了心。他给乡长使眼色,想叫他出去问问啥情况,乡长却只顾着和“一分钱”老师说话,看都不看他一眼。
副县长让翁青先把酸奶事件的来龙去脉讲一讲。
翁青讲的时候,坐在副县长旁边的“一分钱”从褂子口袋里拿出笔和本子,刷刷地记起来。翁青硬着头皮讲完了事。
“一分钱”合上本子,把一嘴胡子凑到副县长耳边说了点啥,副县长点点头。
“一分钱”转过头来问翁青,你怎么能证明你说的都是真的?
这一问可把翁青问懵了。沉默了一会儿,翁青反问,我为什么要证明一件真事是真的?
“一分钱”呵呵笑了,说,你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说如果游客这样问,咱们总得有话说。
翁青不喜欢他的笑。他能听出来,那是一种站在高处的刻意的假笑。
翁青说,不管是游客问还是你“一分钱”老师问,我啥也不需要证明,事实就是这样,永远不会变。
乡长从一旁打圆场,冲翁青说,啥一分钱一毛钱的,人家姓于,叫于老师。于老师学问大着呢,是县里的旅游顾问。这次来,就是为了想办法把酸奶的事搁平,挽回咱县上和色尔寨的名声。
翁青瞪了乡长一眼说,这事儿本来就不是有意的,说清楚就行了,还搁平挽回个啥?
瞧你这村主任,是怎么说的话?游客是给咱们送钱的,得罪谁也不能得罪游客!于老师不乐意了。
翁青心里蹿上来一股火,说,游客啥时送了钱?我们要没有酸奶,他能白给我们十五块?
于老师急了,站起来挥舞着手大声说,你那是酸奶吗?是河沙!
翁青说,那你让游客把河沙送回来,如果他能证明这河沙是我们的,我们拿说法!如果不能证明,他拿说法!
翁青身边的村委会的人也来气了,争抢着质问于老师。
是他们把事捅网上去了,还说我们是坏人,你让他们来跟我们当面对质,看看谁才是坏人?
我们祖祖辈辈住在这寨子里,真事儿就是真事儿,假事儿就是假事儿,从来不需要证明什么。
扎古次真的儿子小丹巴今天没上学,可以叫来问。大人的话你们不信,那就听听小孩的。
村委会里乱哄哄的。乡长陪着小心,劝于老师坐下了。
这时,副县长示意大家安静,开始不紧不慢地讲话。
副县长是个实在人,没什么官腔。就连乡长说的“格局”那样费解的词都没一个。他说,色尔寨离巴姆神山那么近,是个风景好,人也好的地方,所以,县上才下决心在这里搞旅游接待试点。来过这里的游客,没有谁不夸的。就是这次买酸奶的游客,也只说被骗了,没说地方不好。
副县长在他手机里点开什么向大家晃了晃。大家知道他点开的是酸奶的事。
副县长说,刚才你们的话我都听了,虽然话不太中听,但我心里还是欣慰的。为什么?因为大家都十分爱惜色尔寨和自己的名誉,也有问心无愧的底气。我相信于老师也会欣慰。对吧,于老师?
他侧过身看于老师,于老师笑着连连点头。于老师这次的笑,翁青看起来就舒服多了。
副县长说,但是,我也得批评你们。
他说那两位游客与色尔寨人无冤无仇,酸奶也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他们绝不可能编排这样一个故事,抹黑千里之外的色尔寨。这酸奶的事,不管大错小错,孩子错大人错,都是出在色尔寨的事,不能不认账,也必须要有认错的勇气,否则,色尔寨和色尔寨人的名声,就不一定能一直好下去。
副县长加重语气问,你们说我说得对不对?
翁青听不出他的话哪里有错,不得不点头。
副县长又把目光转向其他人。大家都点头。
副县长说,当然,游客的做法确实也有点过,把想当然的结论直接发到网上,搞得我们很被动,色尔寨的乡亲也受了些委屈。我们调查这件事,并不是不相信你们,而是把事情的原委了解清楚,然后把真相公之于众,该赔礼赔礼,该说明说明,顺便宣传我们的景色和民风,吸引更多的游客来这里!
副县长把手掌向上伸到老师面前说,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酸奶事件还不是一件纯粹的坏事。那么,怎么把坏事变成好事,就得靠于老师这样的人指点。你们刚才都冲人家发火,却不知道他跟我们是一伙儿的,是我们的贵人。刚才翁青主任说真事儿不用证明,我不认同,咱们这回,就是想好好把真事儿给证明一下。
乡长和旅游局长带頭鼓起掌来。翁青觉得心里舒坦多了,也跟着鼓掌。
7
副县长留下乡长和于老师,带上旅游局长走了,说是要去开会。翁青带他们去扎古次真家。
到了扎古次真家门口,乡长指着核桃树和院墙,和于老师嘀咕了几句。于老师从他的褂子口袋里拿出一个方形的相机,一会儿退几步,一会儿又蹲下去,拍个不停。
趁于老师在拍照,翁青走上去小声对乡长说,叫你昨晚过来你非不来,多亏了副县长,否则我跟这“一分钱”可真掰扯不清。
乡长说,你没见副县长走了吗?留下来跟你在一块儿的还不是我?
人家那是有事。我觉得这个人不简单,早晚当正县长。
你当然喜欢副县长了,他净拣好听话说。
你还别不服,人家都说在理上,哪像你成天格局格局的,也没见你格局出啥名堂。
乡长哈哈大笑,说,是的,他是说在理上,可谁来做在理上?还不是我们这些乡保长!你还是好好配合我吧!一会儿我们四处走走,让于老师多拍点照。
翁青不解地问,拍来干嘛?
乡长说,有用!
翁青似乎悟到点什么,问,要拍央珍不?
拍,咋不拍?你是不是不舍得?
只要她愿意,有啥不舍得的。你把她拍走才好!
我把她拍走,你好去见隔壁寨的相好?乡长乐了。
打住打住,早没有来往了。翁青有些窘。
正说笑间,于老师收起相机走过来,问,聊啥呢,这么开心。
乡长指指翁青说,他说您是个直脾气,想和您交朋友。
于老师伸过手来,翁青又把一把指骨逮在了手里。
这时,翁青突然发现,酸奶的事已经不是一件烦心事了,扎古次真家老核桃树上叽叽喳喳的麻雀声,听起来像唱歌。
8
乡长带着于老师第二次到色尔寨时,酸奶事件已经有了皆大欢喜的结果。
他们从色尔寨拍了照片回去的第三天,一篇叫做《遥远的致歉一一桶酸奶引发的故事》的文章就出现在网上,开篇就是扎古次真的儿子小丹巴写在作业本上的一封道歉信,然后是他坐在硕曲河边的石包上的照片。
乡长说那封道歉信是于老师写好让小丹巴抄下来的,还故意让他写错了几个字。
央珍的照片也上了网,还有了好听的名字,叫酸奶卓玛。拍的时候,她本想穿上五色嫁妆,再戴上压箱底的珊瑚项链,于老师没同意,让她还打扮成之前网上出现过的那样。
央珍抱着一桶打开的酸奶,站在小卖部门前冲着镜头笑,要多傻有多傻。看见网上这张照片,她竟然羞红了脸。看来,她喜欢那张照片,也喜欢那个透着风骚的新名字。
翁青想,女人有时不是看起来傻,而是真的傻。
网上还有扎古次真的老婆挤牛奶的照片。她蹲在牛肚子下转过头来,那头叫卡卓嘎的奶牛也刚好把头扭过来,一副和主人一样的开心模样。
文章后面还有巴姆神山和色尔寨的一些照片。二牛抬杠的那一张里,阿尼刮刮的表情并不友好。扎古次真家的核桃树和院墙上的毛主席万岁,果然如乡长所说,还真是抢眼。
乡长告诉翁青,从色尔寨回去,于老师熬了个通宵写出这篇文章,发到网上没两天,就有五百多万人关注。
说到五百多万的时候,乡长并拢五指比划了个手势。
翁青刚对于老师有了由衷的敬佩,乡长的另一番话却让他的敬佩变了味。
乡长说,要不是于老师,谁能想出这样精彩的故事?
原来在于老师的文章里,游客离开色尔寨的第二天,小丹巴的母亲就发现游客买走的是一桶河沙。她急忙跑去告诉央珍,两人急得都哭了。她们一商量,带上小丹巴和一桶真正的酸奶,坐着拖拉机赶到县城,希望可以找到那两位游客。可是找遍了大街小巷酒店旅馆,就是没有找到。
万分内疚和失落的她们,不得不回到寨子里,希望有一天那两位游客能够再来,好补上那一桶酸奶。从那天起,央珍的小卖部里,每天有一桶太阳落坡前不卖的酸奶,是给那两位游客准备的。后来知道网上的消息,善良的央珍和色尔寨人不仅没有怨气,反而特别高兴,因为那桶日落以后才卖的酸奶,终于有了归宿。
故事是个感人的故事,但翁青觉得故事里的色尔寨人,都不是自己认识的人。
他低声说,这不是骗人么?
于老师听见了。他看着翁青,近乎悲悯地摇摇头,你这人,真是一根筋,你不知道我们是在做旅游么?
乡长也跟着摇头,摇得比于老师还使劲儿。他说,你这人,就是一根筋,这叫运作,知道吗?色尔寨人本来就淳朴善良,要真是第二天就发现酸奶卖错了,于老师的故事就会在这里发生。再说了,这故事对谁都没坏处,不是吗?县里都召开常委会,奖励了于老师十万块。你想,要不是为了色尔寨的旅游,为一桶十五块的酸奶召开常委会,这可能吗?
翁青想要说点什么,却突然发现自己没底气了。
他想,熬一个通宵,编一个故事,就值十万块?那得是多少桶酸奶呀!这于老师的学问,真是个来钱的学问!
乡长说于老师的文章受到广泛关注,那两位游客也在文章后面写了很多让人感动的话,着实把色尔寨的风景和色尔寨人的诚实夸了一通,还为自己之前的误解道了歉,很多大报、网站啥的纷纷转发,让县里和色尔寨出了大风头,连省里管旅游的副省长都给县委书记打电话表扬县里。
这哪是十万块钱能买来的?乡长兴奋的样子很夸张。
于老师坐在小卖部前木板搭成的坐凳上,眯缝着眼哼着什么,翘起二郎腿,把细细的腿杆在宽裤筒里不停抖动。
翁青知道他是不想跟自己说话。
乡长掏出一百块给央珍,让她打开一桶酸奶给于老师尝尝。央珍把一百块丢还给乡长,动作轻盈地舀了两碗扎古次真家才送来的酸奶,递给乡长和于老师,嘴里说,要不是于老师你们,我可算是背定黑锅了,你们能吃我一碗酸奶,我高兴都来不及呢!
央珍的歡愉里,已经有了不同寻常的味儿。也许她觉得,酸奶卓玛就该这样。翁青心里说,这可不是我喜欢的央珍!
乡长让翁青挨着于老师坐下,说,如今色尔寨和色尔寨的酸奶已经名声在外了,昨天常委会还研究通过了于老师的策划,要我们趁热打铁,再把动静弄大点。
翁青不知道策划是什么意思,他觉得可能是继续撒谎。他也不明白了结了的事为啥还要弄大动静。
乡长说,炒作,懂不懂?
这时,吃着酸奶的于老师,脸上浮起那种翁青不喜欢的笑。
乡长说,于老师都策划好了,过几天,央珍和那个叫小丹巴的孩子跟于老师去趟成都,带上一桶酸奶,亲自送到那两位游客家里,于老师再写一篇文章,在报纸和网上到处发,叫色尔寨再火上一把。
翁青说,过几天孩子放假回家,央珍出不了远门。
孩子回来不是有你吗?央珍说,我都快成老婆子了,还没去过成都。
乡长看看翁青,又看看央珍,说,没事,把孩子也带上,正好有小丹巴搭伴,所有费用乡里出。
看翁青闷了头不说话,乡长又说,你要想去也可以,你是村主任,去了游客一准更高兴。
于老师放下手里的碗,一拍手说,乡长这主意好,村主任都去了,我的文章就更好做啦!
翁青抬起头,硕曲河对岸的天幕上,几朵白得耀眼的云正慢悠悠飘过。他知道成都就在那个方向。
翁青扭头瞪了央珍一眼,说,要去你去,我又不是没去过成都,可不跟你凑这个热闹!
乡长拍拍他的肩,嗔骂道,你这村主任,怎么就这格局?那怎么叫凑热闹,那是给咱县和色尔寨的旅游作贡献呢!
翁青不说话了。央珍白了他一眼,取过于老师的碗,又给他添上酸奶。
于老师吃了一口,咂咂嘴问,这酸奶怎么这么酸?
央珍说,这都是提了酥油的奶子酿的,酸。
于老师再吃一口,吩咐央珍说,过几天带到成都的那一桶,就不要提酥油了。以后,寨子里的酸奶都不提酥油,咱们一桶卖他个一百块!
初雪如雨
1
清晨的河谷里沒有一丝风,除了轻盈的扑扑簌簌的雪的声响,四周一片寂静。往日寨子里那些牛哞犬吠,人声鸟鸣,此刻,都湮灭于突降的晨雪之中。
洛绒嘎坐在磨坊溪边,看雪花一片片飘到溪面,又一片片融于水中。母亲在家里等着他背水回家,但他却只想在这混沌的天地间,恬静的小溪边,一直坐到初雪把世界连同自己都深深埋进它的温暖里。
是的,初雪是温暖的。这种温暖,其实并不是带来了热量,而是让人的身体和心灵,都沉浸在巨大的静谧和安宁里,就像躺进了一只绵软的大手。
他知道不能让母亲等得太久,否则,她会拖着病体冒雪爬到土楼顶,扯着沙哑的嗓子大声呼喊,打破雪晨的宁静,惊扰邻里。自从父亲被人枪杀在虫草山上,只要遇到让她不安的事,她就会陷进莫名的惶恐中,直到等来下一个惶恐。
洛绒嘎背着木桶回家。小路已经被松软的雪覆盖,落脚下去,薄雪发出惊叫般的声音,抬起脚,印窝里瞬间便会积起一层水。洛绒嘎知道,这入冬的第一场雪,太阳一出,就会化掉。那个时候,如果不抬头看远山顶的残雪,清新而湿润的世界便只像是经历了一场雨。
进了土楼,他把鞋底在木梯上蹭蹭,抓着扶手两步一格地爬上去。这种爬法,寨子里有个说法,叫“公鸡上楼”。快到顶的时候,背上的木桶像突然沉了许多,洛绒嘎脚下一闪,桶里的水也跟着晃荡,从堵着桶口的蒿枝间溢洒出来,湿了楼梯,也湿了他的脚。
2
进入厨厅,洛绒嘎把木桶里的水倾倒进铜水缸。母亲正俯身于灶膛前,一边添柴,一边鼓着腮帮往里吹气。听见倒水声,她用手抚着胸口抬起头来,接着,便是一串出白喉咙深处的压抑的咳嗽,声音带着一种金属质的尖利。
洛绒嘎心底那股初雪的暖意,被这咳嗽声冲得七零八落。他放下水桶,过去把母亲搀扶起来。突然,他有了一个幻觉,觉得扶起的只是一个空壳,母亲的魂魄还伏在灶膛前,一时半会儿起不来呢。
是的,最近一段时间,母亲似乎都活在一格格刚刚逝去的时空里,无论手里做着什么,心思总是慢着半拍。所以,有时即便在她脸上闪过难得的笑意,洛绒嘎也知道她的愉悦并不在此刻。这种错位的感觉,让他脊背发凉。
洛绒嘎打好酥油茶,母子俩坐下来吃早饭。母亲开始重复往日那些话,像背诵度母经般熟练。洛绒嘎耐心地听着。他知道此时,倾听是自己能给母亲的最大的安慰。
母亲说没有男人比父亲冤屈,从无害人之心,那颗要命的子弹却偏偏在人群中找到了他。他的死是因为寨子关于虫草山的世仇,事情过了这么久,寨子里的尼姑们却全龟缩在家,就等着政府给个说法。
洛绒嘎明白,母亲口中的“尼姑”,是对没有男人味儿的男人们的诅咒。
她说没有女人比自己悲惨,失去了最可依靠的男人,正当需要挺住,却又疾病缠身,活着比死了还痛苦。那些远亲近戚,都不怎么上门了,就怕孤儿寡母给他们添麻烦。
她说没有孩子比洛绒嘎苦命,等不及长大,就要支撑起一个破碎的家。
最后,母亲长叹一口气,差点又激起咳嗽。她说:“孩子,你得记住,我们没有家仇,是全寨人欠着咱一条命,你永远都别想着自己去报仇。”
在梦里,洛绒嘎有很多次骑马挎枪,翻过交叠的林山和草丘,踏上茫茫寻仇路。他不知道该去何方,也不知道仇人是谁,寻仇路上只有跋涉,没有抵达。这是一个连做梦都报不了的仇。梦醒之后,洛绒嘎心里总会掠过一丝悲哀。
洛绒嘎想起了父亲,想起他古铜色脸上从不会褪去的笑。寨子里的人说那笑是长在父亲脸上的,好事坏事都笑,总一副没出息的样。但七十岁的老邻居阿尼刮刮却不这么看,他说一个人要能笑一辈子,就是最大的出息。他夸父亲像弥勒佛转世。
洛绒嘎不知道父亲是不是弥勒佛转世,但他知道,那颗隔着山谷飞来的子弹钻进父亲胸膛时,他脸上还挂着笑。这样,他真算笑了一辈子。葬礼前,洛绒嘎听见清洗父亲遗体的几个男人在议论。一个说满脸笑容的尸体很疹人。一个说乐呵着死去不是谁都有的福气。另一个说这也许预示着死者的遗孀和孩子会平安幸福。
3
母亲还在唠叨。阳光从小窗射进厨厅,窗外几声画眉鸟的清啼,也和阳光一样明亮。看来,雪已经停了。洛绒嘎想趁着雪还没化尽,就去上学。他收拾了矮桌,从碗橱第二格取下村支书阿嘎卓托人从拉萨带回来的藏药,让母亲服下。母亲除了肺病,还有高血压,须隔日服一粒二十五味珍珠,病情加重时再加服一粒珍珠七十。
母亲服药时,阿尼刮刮进来了。他关切地看着母亲,告诉她不要胡思乱想,出门也别走远了,最好去村庙和老阿婆们唱唱经,说说话,等着孩子回家。阿尼刮刮说洛绒嘎给他讲过,如果母亲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就不读书了,独自一人翻过寨后的虫草山,去找仇人拼命。
这些话是洛绒嘎请阿尼刮刮说给母亲的。阿尼刮刮时不时会在洛绒嘎上学前登门,一遍遍给母亲说这话,有时会稍加变化,有时压根儿就是重复上一次。
洛绒嘎听阿尼刮刮讲过,虫草山的纠纷已经断送了不少人的性命,有时男人命断山野,也会有想不开的女人自杀殉情。阿尼刮刮让洛绒嘎一定得看好母亲。
洛绒嘎有些困惑。他不理解那些失去丈夫的女人为什么不活下来照顾家小,非要选择自杀?
阿尼刮刮用手捋着他稀疏的白胡须,说:“也许,她们怕男人在那边走远了,急着去追赶吧!总之,咱这寨子里缺硬骨头的男人,却不缺烈性子的女人。从寨口的索嘎木桥上跳下去的,就有好几个呢。”
他说“索嘎”这个桥名是后来才有的,意为“挡命”。
阿尼刮刮讲了一个久远年代的故事。
玛依河上游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叫巴乌的寨子。“巴乌”是英雄的意思,寨子因一位英雄而得名。后来英雄被人害死,巴乌寨受到凶手的威胁,不敢把遗体安葬于故土,抛入了玛依河。这遗体不知漂泊了多久,最后漂到索嘎木桥下,被寨子里一群挖河沙的女人发现,打捞了起来,也没说回去叫来男人们,就地把他埋葬在河边草坡上。从此,英雄的刚烈气脉,彻底从抛弃他的巴乌寨消失,却附身于收留他的女人们身上,代代相传,经久不散。
阿尼刮刮抬头看向远方,叹道:“当时若是男人们打捞起的那具尸体就好了!”
4
父亲刚死的时候,母亲茶饭不进,整日整夜地哭,嗓子哭哑了,眼泪也流干了。支部书记阿嘎卓安排寨子里的女人们轮流守着母亲,夜里也有两个人睡在母亲旁边,就是去楼下的牛圈里小解,也有人陪着母亲。
二十多天后,人们见母亲没有什么异动的迹象,慢慢就不再有人来守着了。
有一次,洛绒嘎去地里割喂牛的青草,从一地金穗上拂过来的暖风,把青稞地那头两个女人的交谈带到他耳边。她们议论的,正是母亲。
“看她那样,虽然也悲悲戚戚,但绝不会去死。”
“是的,她骨子里就不是个烈性子。从索嘎木桥跳下去,不是谁都可以做到的。”
“还是死者最可怜,一生的苦累都为家,没享上什么福,就去了那边。活着的家人,顶多哭上几天,闹上一阵,一切都会过去,该怎么活还怎么活。”
“瞧着吧,她还年轻漂亮,要不了一两年,就会找男人倒插门。”
母亲的表现,似乎让她们感到失望。日夜守护过母亲的她们,到底希望母亲活着还是死去,洛绒嘎一下心里没底了。不过,她们的话,倒也让他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至少,她们也说了母亲不会去死。
过了没多久,脑海里闪过的另一个念头,却又把那石头搬回了洛绒嘎心上。
他忽然觉得,在人们的守护和照料下,母亲没有寻死觅活,甚至连一个寻死的姿态也没做出来,这不符合她的性格。难道她一直在等待一个可以避开人们的合适的时机?
洛绒嘎忧心忡忡地找到阿尼刮刮,问他怎样才能阻止母亲寻短。一老一少两人坐在寨口玛尼堆旁的矮石墙上,从太阳落坡商量到星月当空,阿尼刮刮把黄牛角鼻烟壶里的烟粉都吸完了,才商议出一个差强人意的办法——用洛绒嘎的安危打消她自杀的念头。
对付一个伤心绝望的母亲,除了这个,见多识广的阿尼刮刮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
阿尼刮刮第一次把和洛绒嘎合计好的话说给母亲时,她一骨碌從被窝里爬起来,死死攥住洛绒嘎的手不放,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除了深深的恐惧,什么也看不见。这让洛绒嘎的心窝里一阵灼痛,但也让他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一些。他觉得,为了自己,母亲轻易不会踏上那座挡不住命的挡命桥。
这一点,从母亲坚持吃药的样子也可以看出端倪。她不仅按时服药,还从不忘把包药的印着藏文的纸片塞进灶膛烧掉,说是怕不小心踩到脚下,亵渎了天上管着字和药的神仙。
5
洛绒嘎出门上学,晒不着阳光的土楼墙角处,还有些积雪,而路上的雪,在人畜踩踏和日照之下变成了泥污。洛绒嘎踮起脚尖,蹦跳着穿过错落的土楼之间的狭窄巷道,很快就到了寨口。
寨口的索嘎木桥边,玛尼堆上的经幡被雪水浸湿,懒洋洋耷拉在朽白的木杆上。木桥下的玛依河,载着一河剔透的翠绿,悄无声息流向远处泛着青光的峡谷。洛绒嘎知道,阿尼刮刮口中那些殉情的女人,就是从这桥上跳下去,让生命之火熄灭在美得令人窒息的绿里。
恍惚间,洛绒嘎眼前出现一个画面,一个衣袂飘飘的影子,就从木桥中央有些塌陷的地方,缓缓坠向河面。那影子,像极了母亲。这让他打了个激灵,一股凉气爬上后背。
他走上木桥,依着栏杆坐下来。一朵突兀飘来的云遮住了太阳,河面泛起细密的波纹。洛绒嘎的心绪也被天气罩入阴暗。母亲坠河的画面,再也无法从心里抹去了。他想哭。
人们把父亲从山里驮回来那天,他没有哭。当时,他只觉得自己迷失在一个隐晦的梦境里,老想出来,又老出不来。两天以后,当县公安局派来的民警摆弄完父亲的遗体(听人说还把父亲的胸膛剖开,取出了那颗子弹),寨子里的男人们把他捆缚好背向玛依河边水葬的时候,他感到身体里发出一声脆响,好像有什么东西绷断了,一股钻心的痛楚,就从那绷断处漫向全身,眼泪也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那一刻,对他最初的漠然抱有不满的乡亲都释然了。他们不遗余力地劝慰着他和母亲,女人们还陪着流了不少泪。阿尼刮刮抚着他的头,用老人在这个时候应该有的悲悯口吻说:
“可怜的孩子,这才醒过神。以后的苦日子还很长,可怎么办呢?”
安葬了父亲的第二天,年轻的乡长就带着几个民警来到家里。母亲发疯般揪住乡长的衣服不放。她哭嚎道:“上山之前,你们不是到寨子里开会,说会有干部跟到山上日夜盯防,你们怎么跟的呀?为啥把一个活人跟死了还给我?”
乡长尴尬地搓着他的蜷发,任凭母亲拉扯,只把脸侧向民警们辩解:“我亲自带着工作组去的,说了无数遍不要越界采挖,他们非不听。那天是村支书阿嘎卓瞒着我们带人去的,我们赶到的时候,已经出了事。”
闻讯赶来的寨里人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骂开了。
“越界?莫非越的是你定的界?那草山自古就是我们的!”
“就怪你们这帮软骨头干部,只知道往死里管我们,腰刀都不许我们带上山,人家那边用的可是枪!难道他们那边就没有乡政府?”
“人死了这么些天,说是给个说法给个说法,说法到底在哪儿?”
乡长的脸涨得通红,不停地做着解释。但情绪激动的人们听不进去,把他推搡到了厨厅靠窗的角落。洛绒嘎搀扶着随时可能晕倒的母亲,看着身边叽叽喳喳的人群,突然感到有点好笑。
群情激奋的人们,真像在演戏,演给母亲和他,演给乡长一行,也演给他们自己。他想,如果这次死的是另一个人,父亲也一定站在眼前的人群里。当然,他不会骂人。
被民警们挡在身后的乡长不再辩解,脸上开始挂上不屑的表情。一口唾沫从人群里飞出,不偏不倚落在他的额头上。这让洛绒嘎想到了夺去父亲f生命的那颗子弹。
乡长被激怒了,推开护在身前的几只胳膊站了出来,却又被民警挡了回去。他站在厨厅角落,指着人群回骂。那一刻的他不像是乡长,倒像个怒气冲天的孩子。一阵喧闹之后,民警们拉着乡长仓促离开了,有几个寨里人仍不依不饶地跟了出去。从厨厅的小窗口里,洛绒嘎看见乡长到了寨口,还回过头来和人们对骂,骂到最后,双手蒙脸蹲了下去。
洛绒嘎想,乡长一定是哭了。他在家里骂人的话,洛绒嘎印象深刻:
“这草山上的命案,是第一起吗?我当乡长才一年,过去的账,你们找那时的乡长算过吗?”
“以前你们打死那边的人的时候,哪次谈判不是乡政府牵头出面?”
“怎么不叫越界?舌头都要说断了,那匹山在上一次冲突后,就判给了对方,前人是签了字画了押的,你们非要去,怪谁?”
“那边的公安不是已经破了案抓了人吗?这不就是一个说法?”
“软骨头?我看你们才是!要是不相信政府,不相信法律,山在什么地方,水在什么地方,仇家在什么地方,都不用我指,你们倒是都去报仇呀!我就是豁出去不当这个乡长,也绝不拦着你们!”
乡长走后,陪着母亲的女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让洛绒嘎困惑的是,她们对乡长并没有多少不满和愤慨,更多的是对一个年轻人的浮躁与冲动的喟叹和惋惜。一位大婶甚至在谴责把唾沫吐到乡长脸上的人。
6
洛絨嘎在桥头坐了很久。他不用担心迟到,因为自从父亲去世,老师们像商量好了似的,谁也不会骂他,包括坏脾气的班主任阿金老师。他们似乎都怕一不小心就从他丧父的伤口里扒出血来。
阿金老师还代表学校到家里看望过母亲,随他一起来了几个扛着米面袋子的六年级男生。阿金老师告诉母亲要坚强,他指着洛绒嘎说这孩子是块读书的料,一定不要因为家庭变故而断了他的前程。
母亲一直哭哭啼啼,也没说几句感谢的话。他们走的时候,洛绒嘎送到了寨口。阿金老师伸出右手摸摸他的头,说:“你可得争气哦!”
洛绒嘎知道他放在衣兜里的左手正不停地捻着一串佛珠。这在学校里,是公开的秘密。据说因为这,校长还找阿金老师谈过几次话。
7
洛绒嘎起身过了桥,太阳刚钻出云层,一股夹着水汽的微风掠过。通往学校的小路在撂荒的旱地间,满是黏脚的淤泥。他踩着路沿的草皮慢慢走去,出了旱地,再过几个起伏的草坡,眼前开阔的山环里,乡政府和学校毗邻而居。
第一次上学时,父亲送他过来,当时的乡政府是一排土墙平房,学校好一些,有一栋陈旧的红砖教室,看起来比乡政府稍微气派点,但还是很简陋。不过,到了深秋,在北侧黄了半个山坡的冷杉林和乡政府门前高大的山楂树的映衬下,这些寒酸的建筑散发出张扬的野趣,仿佛都是从这山环里的地底下长出来,来年还会开出花结出果来似的。
如今的乡政府与学校,一色的青砖碧瓦,两面鲜红的国旗高高飘扬,在初雪才融的上午,在阴晴交织的天空和湿润的山野间,显得精致、洋气又充满亲和力。洛绒嘎想,这就是当初的老建筑开出花结出果来的样子。可惜的是,父亲已经看不见这些了。
洛绒嘎进了学校,教室里已经开始上课。阿金老师从他那间既是家又是办公室的平房的窗口里探出半个身子,向他招手。洛绒嘎知道他一直在等着自己。
洛绒嘎走进去,阿金老师让他坐下来。但他还是站着。
阿金老师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他一番,迟疑片刻,告诉他,杀害父亲的凶手一审判了死刑,还有两个当时和凶手在一起的人,也要蹲七八年的监狱。他说这个消息是从乡政府传出来的,虽然算是对死者有了个交代,但在他看来,并不是个好消息。
洛绒嘎有些发懵。他觉得阿金老师随时随地都像是站在讲台上,无论他说什么,都不是一下就能明白的。他站在那里,再一次回味着老师的话,终于醒过神来——这就是说,父亲的仇已经以这样的方式了结了。
他点点头,眼泪就上来了。再点点头,肩头开始耸动。
阿金老师搂过他,声音哽咽着:“可怜的孩子。你不用上课了,赶紧回家把这消息告诉母亲去。我唯一高兴的,是他们可能会赔给你娘俩一笔钱,让你可以安心读书。”
洛绒嘎出了校门,心里开始涌上悲伤,但眼泪却像关了闸,一滴也流不出来了。他觉得刚才的哭和现在的不哭,都和情绪无关。
他想,那个仇人就这么被判了死刑,意味着自己永远也不会知道他长什么样,也意味着那个只有出发没有抵达的复仇梦,再也不用做下去了。阿金老师说他们会赔上一笔钱,那会是多少钱呢?如果那个仇人家里,也有多病的妻子和上着学的孩子,还能拿出钱来给母亲和自己吗?
8
洛绒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朝隔壁的乡政府走去。他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想带着那个给母亲的消息,到消息传来的地方去转一转。刚走到那棵落着叶子的山楂树下,正好和从乡政府院里出来的乡长碰了个正着。
看见洛绒嘎,乡长一脸的诧异,问:“你没去上课?”
洛绒嘎点点头。
乡长又问:
“见过阿金老师了吗?”
洛绒嘎还是点点头。
乡长叹口气,沉默了许久,说:“你父亲的事,好歹有个结果了!”
洛绒嘎觉得没必要再进乡政府了,转过身准备走,被乡长叫住。乡长告诉洛绒嘎,父亲的事上报到了比县大得多的政府,惊动了上面的大领导,所以这么快就有了结果。要按过去,山界纠纷死了人,抓人,谈判,审判,忙乎一两年,最后几乎都会以赔钱轻判了事。这次不一样,一切都是按法律来的,算是在玛依河谷开了个好的先例。
乡长说到一句洛绒嘎在课堂上听过的话——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洛绒嘎想,父亲死了,杀他的人也得死,这就是平等。
洛绒嘎想起一个问题,正不知怎么开口,恰好乡长就说到那里了。
乡长说:“过不了多久,那边可能会有人到你家登门谢罪,也会和你们谈赔钱的事。我估计他们会请求你和母亲在宽恕凶手的文书上签名落指印,然后把这文书交到法院,看能否在再审的时候,保下他一条命来。”
洛绒嘎怔了怔,他没想到要拿到那笔赔偿,还得在一张写着仇人名字的纸上去原谅他。
洛绒嘎想,就算对这个素未谋面的仇人说不上有多么刻骨铭心的仇恨,但如果这么做了,就是对天上的父亲的背叛。他感到有一团黏稠的东西顶到了胸口上。
乡长用脚踢了一下山楂树干,枯乱的枝头落下一阵细雨。他们都没有躲闪。洛绒嘎听见初雪化成的水珠打在乡长的毛领皮衣上噼啪作响。
乡长又说:“不过,在我看来,那条命是谁也保不下来的。如果他们也这样看,也许不会赔你们多少钱,说不定,就够做一些佛事呢!”
一听这话,洛绒嘎反而松了一口气,顶在胸口的黏稠像阳光下的雪一样化开了。
乡长拍拍他的肩:“那天,我在你家说的都是气话,你不会介意吧?”
洛绒嘎摇摇头。他真的不介意,也许是这段时间的经历让他变得豁达了。父親去世以来,母亲逢人便说他一下成了大人,失去了顶梁柱的家,全靠他撑起来。说着说着总会抹起眼泪。洛绒嘎不愿意母亲这样,但从她的话和别人的附和中,他也觉得自己似乎和过去不同了。至于哪里不同,他没有答案。
乡长盯着他,缓缓点头:“寨子里都是好人,谁也没有介意我,要不然,一定已经把状告到上头去了。但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这乡长是当不成了,阿嘎卓的村支书也干不成了。不当就不当吧,只要以后不再出这样的事!”
洛绒嘎不明白父亲的事跟他们当不当乡长和村支书有什么关系,那颗从远处飞来的子弹,是他们谁也挡不住的。何况现在,不是有了法律的结果了吗?
对眼前这位年轻的乡长,他产生了怜悯,甚至有了歉意。他想说点什么安慰他,却发现自己压根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
乡长推推洛绒嘎,说:“去吧,把这事好好和母亲说说。以后,你只管用心读书,争取奔个好前程。有困难的话,随时可以来找我。”
走出去一段路,洛绒嘎回头一望,乡长还在山楂树下,一只脚蹬着树干,站成了一个沉思状的剪影。小路上的泥泞已经被太阳晒得不黏脚了,高处的冷杉林里传来几声裹着清寒的鸟鸣。
他扶起路边一根斜躺着的胶水管,把嘴对着龙头,用手拧开开关。冷得渗牙的山泉水喷涌而出,扑了他个满脸。大口大口的冷水灌得身体透凉时,他觉得心底有个小人爬起来伸了个懒腰,一股久违的舒畅随之遍布全身。
他一边盘算着怎么把关于仇人的消息说给母亲,一边甩开步子回家。鞋底踩在湿地上和书包拍在腰上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快,最后竟让他小跑起来。
跑着跑着,冷风徐徐拂到脸上,心情渐渐开朗起来。当他意识到心底的小人竟然唱起一首旋律舒缓的山歌时,慢下了脚步。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父亲的死,让自己跌进了痛苦的深渊,这一点毋庸置疑,但仇人被判死刑的消息,怎么轻易就把自己拉出了深渊?哪怕只是短暂的一刻,他也觉得愧对天上的父亲。
他把心底伸着懒腰唱歌的小人强摁下去,刻意让自己去想念父亲,以此来减轻内心的负疚。但他发现,这个时候对父亲的想念,虽然依旧沉重,却不再让人焦躁了。
他环顾一下四周,看见没人,又跑起来。那冷风像是守在前方等着配合他,他一跑动,它也迎面吹上来。路边的一丛矮青冈里,扑棱棱冲出一只野兔,领着洛绒嘎仓皇奔逃,率先翻过路口的草坡,不见了踪影。
9
跑到草坡上时,洛绒嘎已经气喘吁吁,绿茵茵的玛依河和索嘎木桥就在远处的山脚。他停下脚步缓了缓气,定睛一看,脑海里“嗡”的一声——索嘎木桥上,有七八个人影在往返穿梭,隐隐还有一些呼号声。
不祥的预感瞬间击中了他。衣袂飘飘的影子坠向河面的画面,倏地在眼前展开,遮住了天空,遮住了大山,遮住了视野里的一切。他干嚎着瘫坐在冰凉的草坡上,心里不住地祈祷:不要是母亲,千万不要是母亲……
他闭上了眼睛,听凭自己的喘气声渐粗渐急,也听凭一颗心在胸腔里上下乱蹿。这时,又一个画面闪现脑海,玛依河和索嘎桥,像电视里被拉远的镜头一样,离他越来越遥远,几个影影绰绰的黑点,从河面飘摇而上,站到了有些塌陷的木桥中央……
午后的风沿河而上,吹过河对岸连绵的马尾松林,松林只是微微起伏,啸起的松涛却铺天盖地,像万千人齐声诵经。
初雪之后的玛依河谷,又回到了昨天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