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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生羊》的三重救赎及其意义

2019-07-17张潇尹

牡丹 2019年18期
关键词:赎罪梦境藏族

张潇尹

2009年,藏族作家次仁罗布的小说《放生羊》获得了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小说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年扎老人十二年来屡次梦到在地狱中受苦的妻子,妻子的痛苦使在尘世中的年扎的内心也无法平静。一次偶然的机会,年扎从屠刀下救了一只羊,坚信这只羊是上天赐给他为亡妻赎罪的“礼物”。在日复一日的转经拜佛中,放生羊使年扎重新感到久违的爱意与温暖,在为妻子赎罪完成后,年扎得知自己身患重病,却依旧为放生羊的归宿担心,最终他带着放生羊走上了为它赎罪的路途……

藏族当代文学在创作、思考民族历史和关注民族现实境遇时,不可能绕过宗教文化。因此,小说开篇就以年扎梦到亡妻桑姆仍在地狱这个宗教意味浓厚的梦境来展开。

“啊,佛祖呀,是谁把你的两个奶子剜掉了,血肉模糊的伤口上蛆虫在蠕动,鲜红的血珠滚落下来,腐臭味钻进了我的鼻孔。我的心抽紧,悲伤的落下泪水。‘你在人世间,帮我多祈祷,救贖我造下的罪孽,尽早让我转世投胎吧。你说。”(小说《放生羊》)

梦的意义由主体赋予,年扎认为这不是普通的梦境,是妻子通过梦境诉说自己的苦痛——去世后无法投胎只能寄希望于活着的人将罪孽赎清。这与宗教中的灵魂转世和因果业报论不谋而合。千百年来,宗教对整个族群的渗透已经深入每个藏族成员的内心,具体化为日常行为。梦醒后,年扎不禁反省自己十二年来所做的功德是否还不够,因此第二天像往常一样通过种种宗教仪式为救赎桑姆努力,但内心依旧被凄惨的妻子所困扰。偶然的机会,在护生观念的影响下,年扎从屠刀下救出一只羊。他相信与放生羊的相遇是天意使然,于是为羊举行了放生仪式(耳朵上系红色布条、背脊上涂红色颜料)。

放生羊特有的标记和平常富有“人性灵性”的举动都在昭示其承载的意义——一切善业,放生功德最大。这种特殊的宗教意义不仅被年扎认同,而且很快被周围其他人承认。一只普通的羊变成放生羊,承载了新意义。

年扎带着放生羊开始为桑姆的赎罪之旅。自从有了放生羊,年扎有了数不清的活要干,有了牵挂和寄托。放生羊身上种种奇特之处使他看到了桑姆的影子。

“真是奇怪,我的脑子里把桑姆和你混合成了一体,从你的身上闻到了桑姆的气息,是那种汗臭和发香混合的气味……桑姆的睡觉姿势和你差不多,你俩是何等的相像啊!我蹲在你的身旁,久久注视着你,心里充满温馨。”(小说《放生羊》)

放生羊和桑姆的重合,使年扎更加确信为桑姆赎罪的可行性和成功率。于是,他带着放生羊转山转寺,代替了每天下午到酒馆喝得酩酊大醉、夜不能寐的生活。年扎十二年来被桑姆的梦时刻折磨,有了放生羊后竟然屡次睡过了头,夜里没有一个梦境出现。

放生羊所承载的意义被进一步扩大与强化。十二年噩梦的缠绕忽然消失,这奇怪的现象发生后,年扎老人竟暗自祈求桑姆的托梦。此后,年扎参与修建三怙主殿,再次通过梦境得知桑姆罪孽赎清。

“初夜我梦见了桑姆。你走在一条云遮雾绕的山间小道上,表情恬淡、安详,走起路来从容稳健。后来你变得有些模糊,仿佛又幻成了另外一个人……我端坐在床上,解析这个梦。我想你可能离开了地狱的煎熬,这从你安详表情可以得到证明,梦境的后头你变得模糊了起来,只能说明你已经转世投胎了。”(小说《放生羊》)

从被噩梦缠绕、对妻子在地狱煎熬不能释怀,到得知妻子转世投胎,年扎对妻子苦难的救赎完成似乎预示着故事已经结束。但就像作者本人所表达的,他一直试图表达更深层次的意思而非仅仅流于表面。

在与放生羊相处的过程中,年扎起先将其当作桑姆,因此在第一重救赎完成前,放生羊承载的意义主要是年扎对桑姆的救赎,实质上是宗教的救赎,这一救赎也可理解为放生羊对桑姆的救赎。第一重救赎完成后,其承载的第一重意义自然显现,作品紧接着给人们展现的是余下的第二重与第三重救赎及放生羊在不同维度所承载意义的自然显现。

年扎在与放生羊相处的过程中,对放生羊的感情日渐加深。它使年扎摆脱了苦闷无聊的生活,完成对妻子的救赎后,他依旧带着放生羊转山转寺庙,并未抛弃,一人一羊延续着平静的生活。

如果说桑姆在地狱受难是因为在世时没有积累福德,那么从表面来看,年扎连续十二年被噩梦缠身,颓唐度日是因为桑姆去世十二年还时常困扰他的内心,但这未免太过浅陋。笔者认为,导致年扎苦难的原因固然有以上因素,但其苦难的根源是自身在现实生活中的生命、内心的信仰无所寄托和无处安放。所以,当放生羊出现,生命又出现承载精神力量的支柱时,年扎会将其视作天意,会将其看作桑姆,会彻底摆脱噩梦,不再荒唐度日。从这个角度看,被拯救者恰恰是年扎,而拯救者是放生羊,这正是第二重救赎。放生羊在这一重救赎中承载的意义不仅仅关乎宗教,更是在现实境况中,人以何种方式来安放自己的灵魂:是陷入尘世中糊涂度日(年扎买醉)还是积极应对?

值得关注的是,年扎与放生羊之间的救赎又是双向和多维的。年扎拯救放羊的生命,放生羊拯救年扎的灵魂。在作品的最后,年扎身患重病,去日无多,他既没有通过宗教方式为自己祈福,也没有借助现代医疗手段。年扎对生死看得看淡,可以说是了无牵挂,其唯一的牵挂便是放生羊。

“担心自己死掉没人照顾你,怕你受到虐待,怕你被人逐出院子。这种烦恼一直萦绕在我头脑里,促使我多活几年。”(小说《放生羊》)

年扎对放生羊的牵挂绝不能仅仅理解为出于对动物的喜爱,他下定决心为了放生羊多活几年,这与其受宗教影响而形成的对万物的慈悲之心密切相关。正因如此,他走上了对放生羊的救赎之路。

第三重救赎由此生发,在某次转经后,由于下雨,年扎和放生羊在屋檐下避雨,却遭遇了与以往不同的对待。

“你可能太冷了,直往里面拱,站在最里面躲雨的小伙子,踢了你一脚。你什么反应都没有。旁边的一位老太婆忍不住,开始骂这个小伙子:‘没有看到这是头放生羊吗?你还要踢它,畜生都不如。小伙子刚要发作,其他的转经人都一同训斥他。”(小说《放生羊》)

以往随意出入寺院、甜茶馆等公众场合,备受人们赞扬与宽容的放生羊却在此遭受到年轻一代的冷遇。老年人眼中神圣的放生羊到了年轻一代眼中不过是一只碍事的普通动物,对比两种态度不难看出其中深意。

现代社会高度发达,各种价值观与新兴事物大量涌入,以往的评判尺度已经很难被新一代所认可和接受。年扎之前对放生羊命运的担忧在现实中直接上演,作为承载了多重意义与身份的放生羊,如果不加以保护,在现代社会只能被抛弃。作者充分表达了对这一现象的忧虑: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独特的藏族文化该何去何从,藏族社会该如何发展?

藏族作家既是故乡的外在观察者,也是一个内在于雪域文化寻找出路的当事人。当代藏族社会要探寻合适的姿态在新时代迎接挑战,既能保持原有的特性又能继续发展,不落后于时代,不被时代打碎,不成为时代发展的畸形儿。

与此同时,人们更应该注意到作品中提到的年轻人的族裔属性并不确定,这一细节也引发了笔者的一些想法。与其说作者想表达的仅仅是面对外来各种冲击时当代藏族社会的应对态度与方法,不如说作者想表达的是整个中华民族甚至是其他国家、人类社会在面临异文化、新潮流、新观念甚至新时代的新挑战时如何应对。

作者不仅仅是忧虑,在其深刻的关怀下显示出的是其对以上问题积极乐观的态度,年扎带着放生羊朝拜时邂逅的两类人群就很好地说明这一点。一类是国内外的游客,另一类是来自遥远藏东的朝拜者。前者看到磕长头的年扎充满好奇,并用现代的方式(拍照)在一定程度上消解朝拜给人的神圣感,企图将镌刻于民族灵魂深处与生俱来的民族信仰凝缩成单薄的照片通过外物赞颂,这些行为必然暗含着对藏民族信仰的夸赞,实际上是破碎的崇拜。而后者则是传统宗教信仰的坚守者,奔波千里只为朝拜,一切行为仪轨包含着宗教式慈悲的深刻人文关怀。

面对前一类人群的“观看”,年扎不为所动,不受惊扰,带着放生羊继续前进:“在嚓啦嚓啦的匍匐声中,我们一路前行,穿越了黎明。朝阳出来,金光哗啦啦地撒落下来,前面的道路霎时一片金灿灿。你白色的身子移动在这片金光中,显得愈加的纯净和光洁,似一朵盛开的白莲,一尘不染。”

(暨南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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