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一条悲伤的河
2019-07-17张复林
○张复林
乡村阔大而空茫的天幕下,温软的稻草将我层层包裹,目光深处,伸展开一大片收获后杂乱无章的田野。我躺在一株合抱粗的枫杨树底,独自陷入对多年前一件往事的回忆。
六月的一天,工作组去七喜家收税。已经三天了,均无功而返。七喜有辆破旧的小四轮,按规定得每月缴几十元钱的税。我们这个工作组叫做车辆税收清查组,乡长兼着组长,组员有乡干部、财政干部、协税员,还有就是我这个派驻乡里的税收专管员。那时,乡里干部收税时收税,征粮时征粮,计生整治时抓计生。乡干部就是万金油,工作组被群众讥为别动队。
人不知去向,八成躲了。
那些年,村民已经躲惯了各路工作组,都躲出了经验,要么躲人,要么藏起值钱的东西。大伙分头行动。有人在场院里找,有人翻进了堂屋,有人摸进了猪圈,全扑了空。地场上停放的,就是那辆欠税的小四轮,一个轮胎瘪着,七喜这家伙也不去修修,难不成怕工作组的人把它开走?石砌的墙根,散放着农具和其他乱七八糟的杂物,一只老母鸡护着一群鸡雏,慌忙往一丛碧绿的芭蕉下躲,翅膀一惊一乍,远远打量着这伙不速之客。
咋办?众人把目光投向带队的副乡长。
副乡长铁青着脸,这样收兵肯定不甘心。
突然,“哞”的一声,从场院一侧的竹林里传来,众人的目光被吸引到一头牛身上。其实,开始没谁打牛的主意,可它的主人躲着不见面,大伙心里窝火,而且已经窝了好几天的火。正在大伙压抑着无处爆发时,牛偏偏哞叫起来。
去──把牛牵到乡里去。
副乡长一声令下。
有人过去解了牛绳。牛一动不动,不肯跟陌生人走,硕大的牛舌卷向地面,那儿有堆青绿的草料,当是主人一早备下的。啪──谁狠狠抽了一鞭,牛跳开身子,很不情愿走出了竹林。牛绳臭烘烘的,在几个人手上递来递去,谁也不肯干这牵牛的差使。最后,牛绳传到我手上,我没有拒绝。我那时年轻,参加工作才几个月,正是对工作抱着十二分热情的时候。且在我看来,收税本来就是我这个税务干部的事,别说牵一条牛,就是赶一头猪,一群羊,我也不得有怨言。
我牵着牛走在前面,大伙在后面跟,有说有笑的,就像打了个大胜仗。走着走着,牛撅起屁股拉起屎来。顿时,一股浓烈的新鲜牲口粪便味道直冲过来,一群人立马掩鼻避到一旁。这畜生拉完屎尿,踢了踢腿,像擦屁股似的,大屁股向上提了提,一副挺讲究的绅士样子,只差没掏出烟斗,吞云吐雾吸上两口。可能嫌我和牛走得慢,在后面不时得闻那难闻的牛骚味,大伙纷纷赶到前头去了。慢慢地,热辣辣的太阳底下,我和牛落下很远。
一路上,牛不紧不慢,晃悠着巨大的身躯,道路两旁伸展开大片的稻田,那是它平日劳动干力气活的场所。乡村的田野,它再熟悉不过了。这里,四野开阔,天空高远,一群白鹭翩然飞过,隐没于青黛的远山。有时候,它们会调皮地停留在牛脊背上,把宽阔的牛脊背当了表演的T台,优美地舞蹈,快乐地嬉戏;草丛中一边觅食一边咕咕叫的斑鸠,稻田深处串头串脑出没的黄鼠狼,一只慢悠悠翻越田埂的乌龟,列队飞舞的蜻蜓,群集跳跃的蚂蚱,甚至一群追随季节而来的小蜜蜂,都是它的玩伴;沟渠边的一棵枫杨树,亭亭如盖,是它看着长大的;田头劳作的人群,谁勤快,谁懒惰,它清清楚楚;春种秋收,人们会一边劳动,一边吟唱自编的曲子,歌声放肆而夸张,鸟雀一样在田野上空飞翔……这些乡村诗意风光,我也十分熟悉,我就是喝着乡村的奶水,听着那些歌谣长大的。如今,我的角色颇有点尴尬,因为我现在的身份是一个干部,我穿着深蓝的税务制服,我的工作是收税,完成政府下达的税收任务,是我工作的最大目标。魅力乡村风光,可以打动一头牛,可以吸引众多文人骚客远道而来,却打动不了此刻的我。我走村串户,成天在乡下跑,接触的不是开店做生意的小商小贩,就是跑车的、卖肉的、开砖瓦窑的,和这些人打交道,哪会有半点浪漫和诗意。正是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何况我脑子里只装着七喜家的那笔税钱。
一个年轻人,而且是一个刚从城里读书回来,打算好好描画人生的年轻人,一忽儿窜在牛前头,一忽儿跟在后面,寸步不离的样子,要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蔚蓝的天幕下,无边的田野中间,时而笔直,时而弯曲的泥土路,看起来比牛绳还细瘦。这样一幅画面中,那头身躯庞大的牛,就像一位功勋卓著的将军,或者旧社会的地主老财,带着我这个跟班和随从,腆着肥大的肚子,踌躇满志,巡视在自己的地盘上。不时引得路人侧目,鸟雀欢唱,连乡村的野狗也不时驻足观望,是感觉到滑稽可笑,还是嫉妒眼红那头牛呢?牛昂然走在前面,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不像去地里干活,也不像去河边饮水,牛绳牵在陌生人手上,路走得越来越不对劲,前路莫测,牛肯定早觉察出来了。也许它一直在思谋脱身之策,现在只剩下我一个,它准认为机会来了。这家伙越走越慢,故意在路上磨蹭,后来干脆停下,若无其事地,抬头四下瞅瞅,东张西望一番。田间唧唧的虫鸣,时起时伏;一飞冲天的鸟雀,彼此追逐,发出尖锐的鸣叫;天空飘着朵朵白云,干净得像水洗过,快要成熟的稻子,映照在天幕上,蓝盈盈的天幕,晃动着诱人的鹅黄,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混杂到一块。过不了十天半月,就进入农村最繁忙的“双抢”季,那时候就是自己替主人七喜出大力的日子。牛想了想,觉得这一辈子没白活。原因当然是,这些年,主人待它不薄,把它当亲兄弟,它耙田犁地,苦累却干得欢实。
牛磨片样巨大的屁股,耸峙在我面前,好几回,就差擦着我的鼻尖了。我在牛屁股后大声吆喝,使劲甩动牛绳,却只轰开牛身上的几只牛蝇。绕到前面拉,牛绳绷得直直的,牛仍纹丝不动,四足像生了根。我用双手推,牛的身板比墙还厚,没半点反应。对于一头力大无穷的牛,我显然是自不量力。跟庞大的牛相比,我明显感觉到自己处于下风。
夏日的太阳,火辣辣的,人就像罩在巨大的蒸笼里,闷热,憋气,浑身说不出的难受。偶尔,风从长满稻子的田野吹过来,夹带的却是一波又一波的热浪,滚烫逼人。不一会,后背汗津津的,像有许多小虫子在不停蠕动,怪难受的。情急之下,我举起鞭子想抽。牛瞪着眼睛,狠狠剜了我一眼。我手中的鞭子,就像被施了法术,生生定在半空中。从牛恼怒的眼神,我读出它的不满:干部们凭啥把我弄到乡里去,你们收税跟我何干?我怕惹毛这畜生,不由自主收回了鞭子。
几次,举起鞭子,又放下,我不敢抽它。牛尖锐的犄角和铁掌样的四蹄,让我胆怯三分。隔着一根牛绳的距离,我和牛在路上对峙着。我想了许久,却没一点办法。其实说对峙,是高抬了自己。从牛不屑的眼神中,它根本没把面前这个戴眼镜的文弱之人当对手,兴许它早看穿我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另有一点我也很清楚,跟谁家豢养的狗一样,牛也很忠诚,眼里只有自己的主人,谁喂养了它,便听命于谁。我无计可施。这家伙也似乎懒得理我,独自拐到路旁啃起草来,啃得不慌不忙,好像我压根就不存在。我突然有股无名火起。我好歹是个国家干部,在牛眼里却不算个什么东西。牛可以小瞧我,但不可轻视我这身制服。
不行,得设法对付这畜生。我心底暗暗盘算着。那时的我,在城里念了几年书,自认在外面长了不少见识,从毕业离校的那一天起,就设想着将来有一番作为,可谓豪情满怀,对未来充满了信心。想着居然对付不了一头畜生,哪里还有面子。何况,在乡村,牲口向来是被轻贱的,看着不顺眼,骂句畜生,踢上一脚,或者甩上几鞭,总之是可以随意处置驱遣的对象。和一头脏兮兮的牛待在一起,我已经老大不情愿了,更别说把我和一头畜生放在一起比较,那更是对我极大的侮辱。没承想,今儿这头牛倒真跟我牛起来了。我心里开始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先前没收到税窝下的火,现在已经悄悄转移到一头牛身上了。
牛顾自在一旁啃草,我怨恨地瞧着这不把我放在眼里的家伙。忽然灵机一动,我在路旁拔了把嫩草,凑近牛嘴边。趁着牛吃草,我偷偷把草料举高,引着牛慢慢朝前走。就这样,我不断扯草,牛不停地吃草,总算走了一段路。也就几支烟功夫,这家伙又停下了,像是识破了我的诡计,对我手中的草连嗅也不再嗅一下,好像它不是草喂大的,对草没半点感情。其实是这家伙吃饱了,草料自然没了吸引力,可我偏没往那方面想。我恨恨地瞪了这家伙一眼,把一捧草奋力朝天上扔去,草纷纷落在我的头顶,我成了个滑稽的稻草人。
搓着被青草染得发绿的双手,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对付的招数。这时,那家伙抬头左右张望了一阵,突然撒开四蹄飞跑起来。不明就里的我拼命在后面追赶,手中死死攥着那根臭烘烘的牛绳。别看我样子瘦弱,身子可结实着,长跑更是我的强项,曾拿过学校元旦杯万米长跑比赛第七名呢。跟我跑,小样。我暗自得意,疾步跟着牛兴奋地飞奔起来。在两边绿泱泱的野草和泛黄的稻子的夹护下,一段笔直的乡间大道上,两旁的田野迅疾向后退去,双耳灌进呼呼的风声,一个身穿蓝色制服的年轻人和一条牛共同奔跑,是怎样一道不可思议的风景呢。蔚蓝的天幕下,那场面,多么搞笑,有趣。想想,还真是醉了。
原来,老远的地方有一处小水沟,牛奔过去,咕嘟咕嘟大口喝起水来,肚皮跟着吹了气般鼓凸起来。喝着,喝着,居然四脚一盘,欢快地卧进了水沟。看样子,是把小水沟当了浴缸,要来一次痛快的全身浴呢。我斜着身子,站在水沟边,拔河样死劲扯着牛绳,欲把这家伙拉起来,却无济于事。牛喷着响鼻,悠闲地甩着牛尾巴,驱赶着嗡嗡乱飞的牛蝇。我只得乖乖蹲在一旁,无奈地守候着,望着那片淹着牛身子的水面发呆。心想,幸好只是个小水沟,要是一口大水塘,或者一条大河,牛一旦发性,游起泳来,那我更是拿它没奈何。
头顶,太阳像火球一样,越烤越厉害,喉咙干得快冒烟了。我舔了舔发裂的嘴唇,得找个地方弄口水喝。我把牛绳就近系在一棵枫杨树上,一连打了三个死结,怕有人趁我不在时把牛牵走。我飞快穿过一片稻田,然后兔子一样,跃过几块绿油油的菜地,拐进一户人家,二话不说,抓起瓢勺,足足灌了两大瓢,拍拍撑得圆滚滚的肚子,赶紧往回撤,返回的路上,顺带掰了一条黄瓜。远远地,望见牛已经站起身,头昂着,脖颈下直直扯着牛绳,正绕着高大的枫杨树,在那儿左右转圈,似乎急着要离开那个地方。准是沟里水浅,骄阳照射下,牛就像卧在一盆沸水里。我趁机解开牛绳,赶紧牵着牛赶路。不久,走进了一片茂密的树林,在一棵难看的歪脖榨树前,牛停下了,对着榨树一连喷了几个响鼻,榨树跟着摇了摇身子,好像两个老熟人,彼此打着招呼,完全把我晾在一边。
林子不远,隔着一大片稻田,是一处村庄,红红绿绿的屋瓦,聚居着不少人家。不时有人从村口出来,保不准,就会朝着树林方向走过来。我怕节外生枝,不想在此久留。让人看见会议论我,议论工作组作风粗暴。得尽快把牛牵出这片树林。我装出很亲热的样子,摸摸牛的脊背,给牛搔搔痒,哄孩子般跟它说动听的。可牛偏不理不睬,兴许它早已识破我的诡计,我根本就是对牛弹琴。我丧气地一屁股坐到地上。遇着有人路过,我把牛绳尽量压在屁股底下,装出一副看风景的样子,可那根长长的牛绳总会暴露我。它就像我的一条可耻的尾巴。我不敢放开牛绳,我怕牛走失,回去交不了差。想起工作组那几个人,他们一准早回到乡里歇息多时了,甚至把今天牵了一头牛,如同往日赶了谁家的一头猪,开仓装了某户人家的几袋谷子一样,当作了饭桌上开心的谈资。他们轻轻松松走了,把牵牛的差使丢给我,分明就是欺负我老实,年轻。这样想着,我心里不禁窝起另一股无名之火。今儿,偏牛也跟着欺负人。
那天,午间的林子闷得连一丝风也没有,也不见赶路的行人。一只不知名的大鸟,在我头顶呱呱叫着,叫得我烦透了。牛却时而抬头,时而低首,听得格外专心,还不时蹬腿甩尾,连带喷出几个响鼻,伴奏似的应和着。那鸟东西便越发叫得起劲,似乎就是专门为牛叫的。在我听来,那叫声完全是不怀好意,甚至根本就是对我的嘲弄。它俩俨然一对知音,我这个人倒成了多余的。我开始盼着有人来,或者有风吹过,吹散心头的郁闷,最好连那鸟东西一并吹走。如果有人来,我决心放下面子,打算向任何人求助。
果真有个人出现了。那人一双泥土赤脚,头上粘着草屑,手中拎着草鞋,不,是一双鞋帮开了口子的解放鞋,肩扛农具,慢悠悠在我面前停下来,认真对我打量了一番。最后,目光犹疑地落在我手中的牛绳上:这乡野偏僻之地,一个当干部的怎么出现在这里,而且还牵着一头牛?他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不过,从我的蓝制服和醒目的税字肩章,他应该可以判断出我的身份。从他看人的柔和眼神,我心里有底了:我遇上了一个朴实的好人。我正暗自庆幸,欲张嘴说话,牛却先高声哞叫起来。那人像受到了惊吓,慌慌张张挪步,拔腿往另一条道上溜。我大声喊,他走得越急,就像躲瘟疫。闹不明白,那么善良的一个人,竟会对另一个人的求助置之不理。是不是牛的叫声警醒了他,或者觉得这头牛面熟,甚或他已经认出这是七喜家的牛,怀疑牛怎么牵到了陌生人手里?要么他从我的蓝制服,看出什么端倪,他怕惹麻烦?悔不该穿了身制服,我心底泛出一股比黄连还苦的味道。
再有人经过,我懒得开口了。我知道,即便把人拦住,实话相告,人家会怎么想?你们当干部的,工作归工作,收税归收税,干吗非得牵人家的牛呢?牛可是种田人的命根子。是哦,在乡村,谁家都离不开牛,人和牛往往有着非同寻常的感情。我忽然想到,如果牛会说话,会不会主动跟人诉说起来:他们那些当干部的有牵走一头牛的权力么?只需这么一句,事情立马就会出现反转。那样,只怕人家非但不会帮我,反倒会憎恶我,甚至会设法帮着把牛拦下来。那后果更不堪设想。此刻,我算是体会了“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的绝境。
那天,后晌的日头似乎走得格外快,昏呼呼地斜着晃了晃,就溜到西山去了,炙烤了一天的大地开始凉爽下来。不时,地里干活的农人,三三两两,或扛着锄头,或牵着牛,赶着羊,或脖子上骑着光屁股娃娃,不紧不慢,纷纷打我身边经过。除偶尔有人好奇地看一眼我身边的牛,对我这个穿着制服的陌生人进行一番不明不白的上下扫视外,再没人理会我,都急匆匆赶着回家呢。远处,夕阳西下,村子里已经升起淡淡的炊烟。我望着牛,牛也望着我,彼此不说话。牛不说话,是这畜生不会说话。我不说话,是跟牛无话可说。
我的精神意志,正一点一点,被这家伙消磨着。而且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怎样才能把它弄到乡里去。我恨死了这头跟我作对的牛,起初还信心满满地认为,这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等着好好修理它。现在,这家伙让我吃不透,摸不准,我不得不承认它的强大,这简直就是一个阴险而狡猾的东西。我完全低估了它。
此刻,我才认真打量跟前这头牛。大出意外的是,我牵的居然是一头老水牛,而且已经老得看不出它的年纪。结着泥痂的宽大脑门上,一道连一道的沟壑,不知经了多少风雨;负重的颈项伤疤累累,不知犁了多少地,被抽打过多少鞭子。我还注意到,牛密布皱纹的脸颊上,居然挂着两滴硕大的泪珠。怎么啦,难道这家伙居然感觉受了委屈么?我才委屈呢,我一个当干部的,凭什么受气受累,陪你这畜生一整天?你就装吧。但我的心仍被重重击打了一下,因为它让我猛然想起多年前队上的一头老黄牛。老黄牛温顺,通人性,各家轮流饲养,使唤,不论谁使唤从不恼怒,鞭打也从不反抗,拉犁耙地像人一样,做了一辈子,最后累死在队上的水田里。临死之时,并未显出特别痛苦的样子,唯眼角挂着两滴同样硕大的泪珠,像是对这个世界极为不舍。老黄牛死了,谁也舍不得剥皮吃了它,像安葬一个人一样,队上破天荒第一回把一条牛隆重安葬了。记得每次轮到我家喂养老黄牛时,父母总会格外用心,就像照料一个家庭成员。有一回夜半下起了急雪,父亲抱起一捆稻草,就往牛栏跑。田野上,人和牛在同一块地里忙乎,人干活,牛也干活,而且重活累活都是牛替人干的。牛一歇下来,人会立马给牛喂草料,夏天会把牛牵到河边,给牛洗澡,梳理皮毛,寒冷的冬天,牛栏会垫上温软的厚厚稻草。相处久了,人和牛之间自然就有了深厚的感情。眼前的老水牛流泪,莫非真受了极大的委屈?或者惦记它的主人七喜了?甚或想到主人这些天老是心神不定,一有风吹草动就往外躲,像条野狗一样,被一伙人追着不敢落屋,准是遇到难处了?保不准,还真是主人的处境,勾起了它深深的忧虑。
这样想着,忽然觉得,这头牛根本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阴险狡猾,更不是刻意跟我作对。相反,那两滴泪水,让我感觉到它的忧伤、善良、孤苦无助,和对主人的关心、惦念。看来,它完全就是一条温顺而且十分通人性重感情的牛。我开始被这条衰老而多愁善感的牛打动了。面对这样一头通人性,懂得同情主人的牛,我心底忽地一软,差点就打算把它放了。可我不敢。牵牛是我今天的差使,如果不把牛牵到乡里去,今后我还要不要在乡里混?父母勒紧裤带让我读了十几年的书,好不容易上了大学,得到这份工作不容易,家里找了多少关系?求了多少人?我同情这头牛,可谁来同情我?
一种无边无际的悲伤,迅速在我面前升起。
眼看着天就要暗下来。我打小害怕黑夜,害怕黑暗中的一切。一只野兽在路旁窜过,一条长虫凉飕飕爬过,或者林子里一声夜鸟的尖唳,我都会恐惧异常。恐惧会把暗夜中的一切放大,使我的恐惧加倍,我会不由自主把身子往小里缩。而动物们却不一样,凭借敏锐的视觉和听觉,它们甚至比白天还活跃。看牛那副不急不躁的样子,就像正盼着天黑呢,似乎天一黑,事情就好办了。我心里不禁打起鼓来,黑咕隆咚的暗夜,牛要是起个歪心,打起我的主意来,那我就倒霉了。我又一次动了放牛的念头,想趁着天未黑赶回乡里。可今天我就是再惧怕,天再黑,有再多的恼恨,心里再窝火,也不敢把牛放了。纵使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我现在也得和牛待在一起,并且得设法把它弄到乡里去。
我别无选择。
正在我茫然无措时,恰逢路上走来几个吊儿郎当的人。起初我并不打算理会他们,我向来看不起乡村游手好闲之辈,那些人成天正事不干,尽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何况如果找他们帮忙,我也担心他们下恶手,老水牛上了年纪,哪里受得了。可想到天一断黑,这乡野僻地再不会有人来往,我还是犹豫着拦住了他们:嗨,你们几个,谁能把牛弄到乡里去?那几个人看了看我,眼角透着坏坏的意味,觉得不像说笑话,便爽快答应了。他们答应得那么爽快,我反倒后悔起来。我有预感,我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那几个人嘻嘻哈哈向老水牛围拢过去。
牛低着头,专心在一旁啃带着夜露的水草,并未关注已经换了对手。起初他们也用鞭子抽,牛照样犟着不走。后来,不知谁从哪弄来根粗大的木棒,不由分说,狠狠砸了下去。只听“嘭”的一声,就像砸一块地,一堵墙,牛胫骨上露出白生生一截皮骨。牛痛得跳起来,一条腿即刻跛了下去。我的心遽然一紧,就像遭受了电击一般,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的眉头皱成一团,牙齿咬得咯咯响,完全是一副天塌地陷的感觉。
那几个人下手那样狠,牛伤得那样重,我后悔死了,怎么会想到找这些恶人帮忙呢,真是太愚蠢了。我的胸口剧烈疼痛起来,仿佛被打伤的不是牛,而是我自己。
老水牛半跪在地上,头昂着,大嘴巴咧得开开的,样子极度痛苦。我的心尖比刀剜了还痛。真是造恶呀。想不到,我念了那么多书,受父母和老师教育多年,常常自认为是一个善良之人,今天却居然成了十恶的帮凶。而这一切,其实都是我造成的,我简直就是那个恶魔导演。
一阵阵钻心的疼痛,袭击着我的胸腔。我不顾一切冲上前去,极力张开自己瘦弱的身子,像一只疯狂的老母鸡那样,紧紧护着疼得浑身颤抖的牛,生怕那几个恶人再下手。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萌生一个想法,希望老水牛因被侵犯而发怒,扬起铁掌样的四蹄,把那几个恶人踏扁,或者动用犄角捅开行凶者的肠肚。我甚至想到鲁提辖拳打镇关西,那个开紫酱铺的痛快淋漓场面。可这一切并未发生。
黄昏的暮色里,老水牛跛着一条腿,像个怕挨打的孩子,缩着身子往一边躲,畏怯地躲避着那几个凶神一般的恶人。一面不时抬头,对天空“哞哞”叫着,像是向老天求助,或是苦盼着主人来解救它。
远处的村庄,已经亮起了星散的灯盏,明灭的火光,在黑夜里摇曳。我注意到,老水牛眼睛里淌满混浊的泪水。我的心理防线彻底垮了。一股强大的情感的电流,瞬间将我击倒。我支开那几个人,像抱着自己的亲人那样抱着老水牛,并对牛脚受伤的部位做了简单的包扎处理。这一次,我没再犹豫。我把牛绳绕了几道,小心搭在牛角上,轻轻拍了拍老水牛骨骼嶙峋的身子,很坚决地把它放了。乡村的牛都识得路,应该不会走丢。
这个时候,夜幕已经完全合上,犹如一只巨大的布袋,拉上了严丝合缝的拉链。黑夜里,我蹲在地上,不住擦着额头密集的冷汗,试图梳理下一步的打算,脑子却沉入黑夜般的一片混沌。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乡里的。那一夜,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既担心工作组的人再去牵回那头牛,同时又害怕自己因此丢了饭碗。
经过一夜的焦虑与权衡,第二天,我咬牙掏钱替七喜把税交了,谎称钱是七喜的,说他昨天拿钱把牛赎回去了。虽然没有谁知道钱是我垫的,而且我心里还在纠结,这样帮纳税人掏钱,只怕非但没人替我说话,反倒会笑话我窝囊,但钱交出去之后,我变得很心安,并且说不出地踏实。胸口压着的一块石头,总算可以落地了。
乡政府的窗外,便是大片的农田。耀眼的烈日下,许多农人正和牛在热浪滚滚的田野里挥汗如雨。我离开乡政府的院子,踏上泥泞的田埂。起初,我以为自己会走过去,帮着那些人一起干活,可我并没有那样做。
我只是站在一处田野里,抬头久久仰望着天空。天空无言。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就流泪了。乡村的天空,分明是一条孤独而悲伤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