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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彩的结构

2019-07-17曹立伟

星火 2019年3期
关键词:底色云彩高楼

○曹立伟

祁媛曾是中国美术学院的学生,我带过她的课。在画上,她天生不是学院派的那种学生;在学校里,在体制里,这类人常常吃亏。这虽是磨炼,但许多好事就轮不到她了,诸如奖学金啊,得奖啊之类。

毕业后便没了音信,再见时已是两年之后。她提了只形状类似塔利班分子携带武器的大黑筒,里面放了不少画。都是纸上作品,原来的那种异端特点,更加明显了。以她的造型的独特性来说,她成型得早,若假以时日,应该有为。记得她当时正在画一幅长卷,尺幅巨大,令人生畏,可见其雄心。

后来,几年过去了,我忽然收到祁媛的邮件,是她的小说《爷爷》。怎么写起了小说呢?读了,觉得挺好。打电话问她的近况,顺带谈到她发来的小说。她说写作是一时兴起,然后就有点停不下来了,好像在还愿,还谁的愿,一时也说不清,也无所谓,高兴就行。

之后又接二连三地收到《奔丧》《脉》《美丽的高楼》和《我准备不发疯》,好像积郁很久的东西在慢慢释放出来。写得不错,总的感觉是:虽初上道,笔端还生涩,写的才能却是明显的;而且话说回来,生涩并非坏事,熟练过头就油滑了。

《奔丧》麻辣冷漠,《脉》温茂平实,《美丽的高楼》也好,有点怪味豆,不知原味是什么,也许本来就没有原味。走笔都蛮生动,常有灵感。记得好像是张爱玲说她写东西时要文章的“每一寸都是活的”,写《棋王》的阿城则唱反调,说文章不可能都是好句子,要有坏句子,笨句子,甚至是傻句子,然后才出现好句子,把文章生生“烫开”。《脉》行文的生动倒不是“烫开”那种,而是温暖的,弥漫性的,活泼,灵动,也很自然,几乎没有造作的痕迹,这点,在后来的《我准备不发疯》中,更为突出了。我不在乎文章的“意义”,“流派”,是否现代,是否后现代;我在意个人性,个人的语感,个人的知识结构,没有这些,也出不来什么好概念,或者即使有了概念,也是死的,有待于被活的文句催生,否则必然苍白无力,一切白搭。

从文章底色讲,《我准备不发疯》一点不比《奔丧》《脉》和《美丽的高楼》明亮,相反,它更冷寂灰暗,但因为文笔兴致好,忽明忽暗,乍雨还晴,以致我忘掉了那个底色。需要特别一提的是,在《我准备不发疯》里,祁媛比较有效地尝试了某种意识流的技巧,就是那种非常随性出现的灵动的意识和语句,活泼,意外,由此呈现了某种混沌感,一种意象上的清晰的模糊性,开始动人了。曹雪芹十岁家道败落,思想底色不可谓不虚无,但《红楼梦》写得兴致实在好,好到读者不相信作者的底色是虚无绝望的。是什么东西能干扰和对冲那个底色呢?我想就是那个文学美感,是美感对冲了冷漠,对冲了死。

她后来又写了一些,我好像都读了。基于她到目前所写的,作为一个外行,我斗胆把她写的东西归纳一下。我的直觉是她的东西大概分两类,一类是单向性的,比如《奔丧》《约会》《美丽的高楼》和《放生》;一类是多向性的,如《我准备不发疯》和《眩晕》。小说的“单向性”特点,就是一个故事自始至终大概是一条线索,稍有变调,主线还是贯通的,说个学术点的词恐怕就是“线性结构”。她的那篇《奔丧》写得好,单线的,甚至是直线的,因而有力。而《眩晕》则多是向性的,就是里面有多样的思维,多种经验往不同的几个方向蔓延,然后彼此之间有一搭没一搭地呼应和关联着,我想也就是“非线性”结构吧。这个非线性结构,其实类似多元并置。

祁媛的画也是如此,也有点多元并置。“多元并置”的有趣处是:几种意象放在一起时,各自的内涵就变了,也就是说它们各自的意义变了。这点非同小可,意味深长,它使我们发现事物的本意一直是变化着的,而一直变化的“本意”还能不能叫“本意”?对这个现象的真正自觉,应该始于现代艺术,如二十世纪初达达派法国诗人特瑞坦·查拉(TriStanTzara)的“拼贴诗”,以及后来如潮水涌现的“拼贴画”,最有名的大概是美国的大卫·萨利(DavidSalle)。当然还有更早的文学家,如十九世纪末英国的罗伯特·布朗宁(RobertBrowning)。他的长诗《十二指环》以及受此影响的二十世纪初日本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我觉得这是现代艺术的一个了不起的发现。

回到祁媛小说里的多元并置,《我准备不发疯》里不时出现的、贯穿始终的母亲的疯言疯语,陈老师有关疯人国的精彩叙述,以及“疯老五”的嗫嚅自语,各自的意旨的维度是不同的。因强奸而出世的绝色美女小雅和她的混混男友,在去世了的爷爷屋里的那段心理自白和在博览会中对几件艺术品的描述,等等,精彩纷呈,混在一起,显现了不同维度的世界,它们好像都可以发展成一个独立的小说,但祁媛克制住了,不让它们多啰嗦,让它们听她的调度安排,安排好之后,味道就出来了。《眩晕》里也用了类似的办法。主角和白发女,白发女和自己的丈夫,行为艺术家和妓女,棺材的守护人和死亡森林的叙述等,都有“多向性”的蔓延。蔓延之中,每个角色的各自的世界维度之间又有“隔”的感觉,可它们又是在一起呈现的。

云彩飘逸不定,祁媛《眩晕》里的“他”蹓跶到拆迁后的一片废墟里,连饿带晒,有点晕了,趴在被太阳晒热的水泥块上时浮现了呓语似的幻象,那是一片富于诗意的句子:

……他看到那些由小到大积攒起来的梦想就像红石榴,里面那些亮晶晶的石榴籽,一个一个都在尖牙利齿中破灭了。它们飞到天空,又散散地落了下来,红艳艳的如同“血雨”。血雨春风中,柔美的海棠花绽放了……他听到充满回声的走廊里面隆隆的谎言,绿色的呻吟声。浮尘中时隐时现的绚丽而辽阔的海市蜃楼,空气中飘动的成双结对的粉色的蓝色的淡紫色的枕头,交通事故中被截断了的子宫血管树根神经似的细细地喷洒着鲜血。发霉的墙斑里的古老的爱情又在青苔中舒缓地醒来,水缸里的人工流产流出了风姿绰约的小小蝌蚪,疯了的桃花被黑蜘蛛缠住不放又被桃花吃掉了,太阳的胴体洋溢着迷人的狐臭,影子终于不再敲门了而藏入了那把铜锁里面,云彩在柴门中一拥而入。剪刀中绵绵的倩影,枯井中的山盟海誓,潺潺不息的泉水里的阴谋和童话。那么跟我来吧,跟我来吧,我这里有清水,有清水,清水里只有你我才知道的紫色秘密……

这种貌似“胡说八道”的文句,其实是诗,最有神韵,几乎是小说的灵魂,它使小说呈现了摇曳生姿的飘忽的意向,变得轻盈了。它不再停滞在叙事,而是在游移和飞翔,仿佛是在最强音的地方出现了静止,由此生生“烫开”整个小说一般性叙事结构,也就是直白枯瘠的结构,同时也呼应了小说结束时的那种伦理的、生理的、情感的浑成而产生的眩晕。我把这种赋予神韵的小说意象称之为云彩的结构。

祁媛还年轻,已在这几篇小说里呈现了自己不凡的感觉力和丰富性,这对才写了几年的新手,尤为难得,我对她怀有更多更大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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