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峰拥堵时刻
2019-07-16严延
严延
2019年珠峰春季攀登季结束了。今年珠峰攀登的死亡人数为11人,其中南坡9人,北坡2人。遇难人数在珠峰攀登史上排名第四,仅次于1996年山难、2014年雪崩和2015年的大地震。
在5月22日,珠峰南坡登顶人数到达峰值,一共有300多人尝试登顶。这一天登山者Nirmal Purja拍摄了那张著名的希拉里台阶(Hillary Step,海拔8790米)上的拥堵图片。珠峰拥堵成为了沸沸扬扬的“致命拥堵”。
事实上,珠峰南坡商业路线上的拥堵不算是一个新鲜的话题。
自从1996年那场著名的山难发生之后,南坡希拉里台阶处的拥堵问题就开始进入大众视野。但遗憾的是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个问题不但没有解决,似乎还愈演愈烈。
珠穆朗玛峰山体这么庞大为什么也會堵车?要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先来简单了解一下南坡的商业攀登路线。
从尼泊尔商业攀登珠穆朗玛峰需要设置5个营地,分别是海拔5300米左右,建在冰川上的大本营(BC);穿越昆布冰川之后,来到海拔5900米左右的一号营地(C1);接着经过一片雪崩高发区才能到达二号营地(C2),海拔6200米左右;然后穿过冰原并攀爬一段洛子峰南壁之后来到海拔7300米左右的三号营地(C3);休息一夜后继续在洛子峰南壁经过漫长的攀爬,来到的最后营地,是海拔8000米左右的四号营地(C4);最后迎来冲顶时刻,继续攀爬海拔850米后,你终于站上世界之巅。(具体路线请参考P17珠峰路线图)
这其中至少有两个比较困难的路段。
第一个就是刚出发从BC到C1时必须通过的昆布冰川(Khumbu Glacier)。沿途遍布巨大的冰裂缝和冰墙,登山客往往需要借助夏尔巴架设的梯子才能通过。
第二个就是C4到峰顶路上的南峰顶(South Summit,海拔8749米)再到希拉里台阶这一段,希拉里台阶是接近峰顶处一段裸露的岩石路段,非常狭窄,只有一根路绳,每次仅能供一个人通过,暴露感极强。这次网上广为流传的几则视频拍到的就是这个路段。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1000 人排队通过一根路绳的景象。在珠峰C4 以上,缺氧、大风、低温环境中发生的长时间堵车,就是攀登者的慢性死亡。
这两处地方因为都需要借助梯子或者路绳,往往需要攀登者排队等待,人数越多,等待的时间越长。
2019年尼泊尔政府发放了381张珠峰的登山许可,是历年人数最多的。加上这381人所请的夏尔巴协作,今年攀登珠峰的总人数可能在1000人左右。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1000人排队通过一根路绳的景象。在珠峰C4以上,缺氧、大风、低温环境中发生的长时间堵车,就是攀登者的慢性死亡——氧气在等待中被慢慢耗尽,体温在等待中被大风刮走,意识和身体在等待中被周围的低温慢慢冻结。
所以惯例上来说,为了减少拥堵,各登山队之间都会协调错开攻顶时间。根据往年的数据,今年虽然人多,却也不是爆炸式的增长。2017年尼泊尔政府颁发了375张许可证,2018年是346张。
在营地回望来路。 摄影/ Rocker
致命的不是拥堵
今年的登山队伍遇上了孟加拉湾热带气旋。 孟加拉湾热带气旋一般出现在每年的4~5月与6~9月,然后往西或者西北方向移动,有可能影响我国的青藏高原地区造成暴风雪。但孟加拉湾热带气旋形成的条件苛刻,每年数量很少,甚至没有。有的话也不是每次都会影响喜马拉雅山区,即使影响到的话,也不一定会影响珠峰攀登的窗口期。但今年偏偏就让这么多人赶上了。
往年适合攀登珠峰的好天气窗口会在5月15日左右开始出现,而今年受气旋的影响,15日出现的窗口因为风大已经不复存在,大家只能等待22日左右出现的好天气,最有把握的只有5月21日、22日、23日三天。每个队伍都想在这几天把握登顶机会,错过这几天很有可能就错过了今年整个春季的珠峰攀登机会。这也许是今年出现严重拥堵的最直接原因。
基于以上对珠峰南坡拥堵的理解,我们对几位刚刚从珠峰南坡下来的亲历者做了采访,试图搞清楚那几天的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5月20日 早晨除了风大,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王学峰是今年攀登珠峰的一名队员,他们的队伍原本计划在5月14日从大本营出发,但受到气旋影响,珠峰上面的风太大,不得不推迟到16日才上去。他说:“等待的时候大家就在营地帐篷里打牌,什么也干不了,有点焦虑。”这个时候大本营的其他队伍基本也是如此,等待时间长的队伍可能已经在珠峰待了快两个月了,很多人早已迫不及待。
尽管推迟了两天,他的队伍仍然是今年较早从大本营出发的队伍,最后冲顶时避开了大家在视频中看到的堵车,只在下撤时才遇到缓缓爬升的大部队。当被问到较早出发的意图,是不是在有意避开大规模堵车时,他告诉我,他们的队长确实有这方面的考虑,但最主要的是他们队物资运输的工作已经到位了,所以可以出发。
王学峰在5月20日早上登顶时,顶峰只有他们一支队伍,除了风大,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从峰顶下撤后,他们在C4休息了一夜,第二天21日再继续下撤。他们在那天遇到了在C3到C4路段上行的大队伍。
“21日下去的时候还是挺堵的,要等他们先上去,有时在稍微平缓的路段,我就暂时解开主锁,脱离路绳,等他们通过或者从他们身边绕过去。其实怎么说呢,感觉其实这样操作也不是特别安全,但没有办法。”王学峰说,“但好在路过错车时有很多人都会扶我一把,或者拉着我的安全带”。
5月21日 至少有350人到达C4
汤群(ID:小松)的队伍比王学峰晚一天冲顶,也属于较早的队伍。她向我们提供了21日早晨他们攻顶时,在南峰顶和希拉里台阶处的照片。
5月21日早6点30分左右成功登顶后,小松的队伍马不停蹄地下撤到了C2营地。据她描述:“下到C3至C4路段就遇上了看不到头的大队伍,我们的领队跟我说,估计差不多得有350人以上。”关于冲顶时的天气,小松也说只是风有点大(编者按:尽管这样,风速也达到了每秒30米,体感温度零下40℃)。
她提到的这350多人,正是大家在那张广为传播的照片中看到的,5月22日早上堵在希拉里台阶的大队伍。
下到C3 至C4 路段就遇上了看不到头的大队伍,我们的领队跟我说,估计差不多得有350 人以上。
5月22日 下撤被堵两小时
杨涛(ID:如丹)正是拥堵队伍中的一员,他们的队伍5月18日从大本营出发开始攀登,这也正是大多数队伍的选择。他们到C4时,正是21日傍晚,为了避开可能出现的大面积拥堵,简单休息了几个小时后,他们当天不到晚上8点的时候就开始出发冲顶。那天如丹状态极佳,5月22日早上5点左右,就已经站在了珠峰的顶峰。整个攀爬过程十分顺利。
下撤时,路线上的人开始多了起来,她在希拉里台阶处等待了大概两个多小时。“一次只能一个人过,整整一个小时都没怎么动过,我的夏尔巴也只能站在那儿,没有任何的办法。那时什么想法都没有,只能看着前面,但也看不到头。我只能看到我身边的人,他们在慢慢地挪上来。”如丹说,“冻得要死,直发抖,风大,我在上面连视频都没有拍。”
这种体验十分糟糕,但却并没有出乎如丹的预期。她觉得堵车在珠峰攀登算是一个常识,希拉里台阶处的拥堵并没有出乎自己的预料,在山下就已经做好了面对堵车的心理准备,程度也没有比想象中更严重。但是她也承认,自己的状态都比较好,平时的体能储备在这时起了关键作用,“登山毕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并不像大家以为的有钱就能登那样。”
被问到有否有人因为堵车放弃时,她的回答是这样的:“没有吧,你想,那个地方上上下下就一条路,他想下撤也没有办法啊。也许有这个因为堵车放弃的情况吧,但我没有看到…… 在下面也没有。知道会堵,但是你想人家都交了这么多钱了,怎么会这样就放弃。”
5月22日下午,C4开始下雪,如丹的队伍在营地待到下午5点左右,才开始继续下撤。
5月22日 “再就没见过”
何玉龙(ID:大龙)的冲顶经历和绝大多数人差不多,在希拉里台阶堵了3个小时左右,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之后,他站在了世界之巅。
他参加的是个国际登山队伍,共有14名队员,队员来自7个不同的国家。
“我们关系很融洽,真的就像一家人一样。有个叫唐的美国人,天天来我们这里蹭吃的。窗口一直不稳定,我們待在大本营也没什么可干的,就天天想着弄点好吃的。你知道吗,这个唐特别牛,他脖子上挂着一串自己的手指。”
唐的名字叫Donald Cash,30多岁时在台湾传教,说得一口流利的中文,风趣开朗。50多岁的他经常笑得像个孩子。
唐30多岁时在台湾传教,后来开始了自己的“7+2计划”(登顶七大洲最高峰的顶峰,徒步到南北极点),珠穆朗玛峰正是这个计划的最后一站。至于那三根挂在脖子上的手指,是他在攀登北美最高峰德纳里山冻伤截掉的。
“总之他特别酷。”大龙说。
上希拉里台阶之前,大龙在“阳台(Balcony,海拔8400米)”处赶上了走在前面的唐。
“他看上去挺好,只是走得速度慢了些,我们互相打了个招呼,然后我就超过了他。”说到这里,大龙声音开始有些哽咽,“然后再就没见过。”
唐在5月22日上午成功登顶了珠穆朗玛峰,完成了自己的“7+2”计划。下撤途中,他在希拉里台阶去世。“按照队长的说法,是心脏病发。”
大龙说,他们一个队伍14个队员,只有9个人是自己走下来的,其余4个被救援了,还有一个再也没下来。至于登顶,他没什么感觉了,他说:“就是完成了一件准备了五年的事情,虽然是我的梦想,却没那么兴奋,未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珠峰北坡冲顶之路。摄影/ 扎西次仁
无能为力
张宝龙作为巅峰探游的向导,第三次攀登珠峰。2017年和2018年的两次,他都顺利登顶。
根据以往的经验,张宝龙认为5月22日算是很好的天气,但却是他三次珠峰经历里堵车最严重的一次。
至少天气不错,这次堵车没有造成更严重的后果。他告诉我们,前两次登顶珠峰时,在顶峰最多也就站了半个小时。但这次在海拔8600米处就被几位印度女士堵了两个小时左右。那几位印度女士“体力差,能力差”,她们根本就已经走不动了。张宝龙跟了她们好久,终于在南峰顶之前,印度女士的夏尔巴让开路线,让宝龙他们先过去。
“不知道那几个人后来有没有登顶,但我和我的客户登顶下撤时又看到了她们,都在对着我喊救命,后面基本可能是被救援了,具体怎么样我也不太清楚。”
上到南峰顶的位置,张宝龙看见希拉里台阶的拥堵。他们又在那里等待了一个小时左右。终于,5月22日早上8点40分,张宝龙和他的客户一起登顶珠峰。
据张宝龙回忆,当时峰顶区域的位置可能有30人左右,他们处于当天珠峰攀登队伍的末尾,后面只有十几个人,所以下撤时并没有遇到拥堵,但行走得很缓慢。那时,在他们周围基本也都是晃晃悠悠下撤的登山者,状态都不好。
“整个下撤过程中,一路都能碰到有人对着我喊救命,有的就躺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喊救命。”张宝龙说,但他却没有办法,确实无能为力,只能继续默默地艰难下撤,路过希拉里台阶的时候,他们看到了那个出事的死者。“我自己能活下来就不错了。”张宝龙说。
鉴于往年经验,张宝龙团队已经预计会堵车,氧气准备得很充足。他说:“要是我的客户没有氧气了,我自己也就完蛋了。”
很多人说,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就是应该限制珠峰南坡的攀登人数。但张宝龙并不这么认为。
“我觉得限制珠峰攀登人数没有用。”这位三次登顶珠峰的登山者说,即使限制人数,窗口期过于集中,还是会造成拥堵。在8000米之上变量很多,但人还是关键因素,人是强大的就会安全,你自己安全,别人也能因你受益。
张宝龙说:“你可以问问登过珠峰的人,看有几个能自己穿上鞋和冰爪,能自己收纳睡袋?”
摄影师Rocker 在冲顶珠峰的路上。 供图/ Rocker
北坡也堵了
孟加拉湾气旋一路扫荡过来。珠峰南坡的冲顶窗口时间被压缩了,北坡也一样。
今年的珠峰北坡有30多支登山队伍共156名登山队员。其中西藏圣山登山探险服务有限公司的中国登山队员12人,国际登山队员144人。
所以这里需要明确一个事实:珠峰北坡和南坡一样,大部分登山队员来自全世界,他们的向导与协作大部分是来自尼泊尔的夏尔巴人。但是北坡的修路工作历年来都由圣山公司负责,所以圣山公司在整个北坡攀登活动占主导地位。
我们也采访到了今年跟随圣山公司顺利登顶的队员李焕尧(ID:十八子)。
在珠峰南坡,夏爾巴5月14日就把路绳修到了顶,北坡这边修路队的策略更显稳健一些,直到5月22日天气窗口稳定下来后,才修通路绳。
5月23日,包括协作在内,超过100人的队伍离开海拔8300米的北坡C3营地,向顶峰进发。但圣山公司的十八子没想到,还没到第一台阶,路线就出现了拥堵。
“我们圣山公司的队伍是凌晨1点出发,国际队伍晚上10点多就出发了,但没想到我们没走多久就赶上了一支十多人的印度队伍,这支队伍不知道为什么都是些十六七岁的少女,她们体能太弱了。”
跟在她们后面,十八子等待了一个小时,“我看了表。后来在第一台阶(海拔8550米)又被堵了一个半小时,然后是第二台阶(海拔8680米~8700米)中国梯那里又是四十多分钟,第三台阶(海拔8720米)行进缓慢,但没有出现拥堵,前后被堵了三个多小时,体能消耗很大。”
每年的窗口都不确定,没办法事先预知。窗口期缩短了,怎么样都会堵,大家都是交了几万美元的,都想登。
所以在北坡,即使是圣山公司的队伍,队员在攀爬路线上的拥堵时间跟南坡也是差不多的,但是必须承认,拥堵的海拔高度没有南坡高。下撤时也比较顺利。
在十八子看来,攀登珠峰的过程中会遇到拥堵是一个常识,每一个登山者在事先都应该做好身体与心理上的准备。
十八子说,拥堵正常,没有遇到只是运气好。每年的窗口都不确定,没办法事先预知。窗口期缩短了,怎么样都会堵,大家都是交了几万美元的,都想登。像去年,稳定的窗口有十多天,基本不可能堵。
他看见几个国际大型登山队经常来圣山的帐篷开会协商,包括C3营地出发之前也有协商出发的时间。十八子认为这是有用的。但是,协商计划得再好,遇到体能不行的队员在前面走不动,线路照样会堵,计划也不会顺利实施。
既然大概率会遇到拥堵,每名登山队员必须拥有面对这种情况的素质,而不是把全部的期望都寄托在保障服务上。登山者必须是对自己的生命负责的人。
“我们的队员每一个都至少上过一座8000米,8000米之前,必须有7000米,7000米之前,还必须有6000米。我们每一个人对高海拔都很熟悉,对自己的身体也有很清楚的认知。”十八子说。
此外,在今年元旦期间,圣山公司的所有队员就已经在四川的四姑娘山进行了集训,根据珠峰的攀登路线特点进行了针对性的模拟训练。5月份,其他队伍还在大本营等待时,他们就去了西藏另外两座6000米级的雪山适应拉练。
“圣山的安排确实很合理,这种安排带来的帮助是巨大的。”十八子说。
尽管这样,今年的珠峰北坡,还是有两名登山者遇难。一名在第二台阶处发生了滑坠;另一名已经下撤到了海拔7066米的北坳,在营地睡了一觉,第二天被发现突然离世。两个案例均没有因拥堵而直接造成死亡。
以上就是你所需要知道的珠峰拥堵,我们梳理出以下几个必须要知道的事实:
·珠峰南北坡堵车历年都是常态。
·今年因为孟加拉湾气旋的影响,窗口期缩短。
·窗口期的缩短导致了攀登队伍的过分集中,过分集中导致了过分拥堵。
·拥堵始于5月22日早晨,在这之前攀登的队伍没有受到太多影响。
·即使交足够的钱,夏尔巴向导、协作也不能保证你登顶。
·有时他们甚至无法保证你的生命,因为在那个高度有太多的“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