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蒙磅礴

佐蚂

“最后那几公里实在是太煎熬了，我队友的腿一直不太好，后半赛程疼痛一直伴随着他，尤其是离终点只有几公里的时候，这种疼痛达到了极点。我不想在这个时候说放弃，毕竟前400多公里最艰难的路段我们都撑过来了。我不停地鼓励他，边跑边看着手表数距离： 还有5公里，还有3公里，还有1公里，还有500米……”

坐在我面前的这个男子，是北京一家越野跑训练营的掌门人，他叫赵雷，两天前，他刚刚与自己的同事兼搭档飞欢，用六天五夜的时间完成了中国目前最长距离的越野跑赛事——2019乌蒙山超级越野赛450公里组（实际距离478公里）。

此刻，我们正坐在昭通望海公园的湖边进行赛事纪录片访谈，讲到和队友冲线的那一段，这个平日里坚强乐观的西北汉子，也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的声音哽咽，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2019年5月9日，中国最长距离的越野跑赛事——2019乌蒙山超级越野赛在云南省昭通市开赛，比赛分330公里和450公里兩个组别，共有来自全国各地的近200名长距离越野跑选手参加这项挑战。

我和我的团队作为此次比赛的影像服务方参与其中，7天7夜，我们亲眼见证，以不同的身份参与其中： 乘车转场于赛道的各处，看过乌蒙山的晴空万里、气势磅礴，也经历过大雾锁山和阴雨绵绵的无奈，用镜头记录了参赛选手们的各种状态，与CP点的志愿者和工作人员打成一片……

长征之路

毛泽东在《长征》中写道：“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

乌蒙山，位于云贵川三省交界之处，是红军长征途经的主要路段之一， “重走红军长征路”是本次乌蒙山越野赛的主题。不管是330公里还是450公里，乌蒙山超级越野赛在国内跑圈都是屈指可数的长距离赛事。

对于大多数参赛选手，这是一次实现自我超越的挑战之旅。很多人把参加这次比赛喻为自己个人的“长征”，这不单单是因为赛道距离长，更多是出于前途的艰辛和未知，需要以红军面对长征的那种勇气和毅力才可以完成挑战。

同红军长征是世界军事史上的奇迹一样，用双脚在7天7夜的时间内完成450公里的挑战，对这些选手来说，也是在创造一场属于平凡人的奇迹。

乌蒙山是云贵高原上的主要山脉之一，这里风光原始，大部分地方人迹罕至。2000多米的山地平均海拔，有独特的高山景色，又极少出现高原反应。兼具风光与比赛的身体舒适度，可以说是越野跑爱好者心中不可多得的理想赛道。

峡谷、高山、草甸、小溪、河流、村庄、梯田、风车，不同的地貌与风光随机呈现在这条450公里的赛道上，让7天7夜的奔跑不那么单调和枯燥。

5月初，是乌蒙山的初夏，也是乌蒙杜鹃盛开的季节。有选手在形容雨雾朦胧中的杜鹃花时，说那是一种仙境才有的风景。有时翻上山头，看见马儿在草甸上悠闲踱步，铃声铛铛，让人有一种置身蒙古草原的幻觉。

晴天的时候，这里空气纯净，天空湛蓝，奔走在乌蒙山山巅，只有自然之声与你相伴，可以尽情享受跑山的乐趣。有的时候，在山顶的高原，会有聚集的村落，用航拍的无人机俯瞰它们，就像是建在云上的天空之城。

傍晚、清晨，温柔的阳光洒在山间，洒在云海之上的风车阵，洒在满山的杜鹃花上，洒在金沙江支流的河面上，泛起光芒，镀上金边。脚步踩在土地上的咔咔声、鸟鸣声、风吹树声、河流的湍湍声，此起彼伏。迎接选手们的，是远处村庄的袅袅炊烟，也可能是明月初上的夜。

苦乐与温情

然而，乌蒙山并非一直都有好天气，选手们也并非一直都有欣赏美景的好心情。红军长征所走的路线不是气候舒适的坦途大道，为了躲避敌人的追击，为了革命力量的存活，红军选择了一条困难模式的路线。这条路线气候多变，道路曲折，危险重重，而乌蒙山就是这条困难模式的行军路线上的一段。

长距离越野跑是一种苦行，赛程越往后，这种苦行的认同感就越明显。随着体力和意志力的消耗，身体在这种日夜紊乱的前行中也会出现各种不适症状：最常见的就是脚掌起疱，一旦起疱，每走一步都伴随着疼痛，长距离赛事的补给点之间相隔较远，选手们经常要忍受着这种状态走十几公里的山路才能到达补给点获得医治。

非常有经验的选手，如330公里组的冠军李仁力（ID：刀巴），会在自己的前脚掌贴两片医用胶布，让双脚的皮肤不直接参与摩擦和挤压，以此来预防脚底起疱，但如此长距离的比赛，使得这些选手在完赛的时候很难将这块胶布撕下：它们经过反复施压和雨水的浸泡，已经牢牢地和脚掌的皮肤贴合在一起，需要借助酒精棉签等工具，否则很可能会连着脚底的一大块皮一起揭下来。

饿和困，是选手们到达补给点时说的最多的两个词。关门时间的压力让他们不休止地奔跑，逼迫自己压缩睡眠时间：从打卡点反馈的选手进出站时间数据来看，大部分选手平均每天的睡眠时间在4个小时以内。长距离的奔波、过度消耗体力、睡眠不足，不按规律进食，让饥饿和困顿时刻伴随着他们左右。这种状态下，一碗热粥、一块烤土豆，一块可以让自己躺平的木板，都会让他们获得极大的满足感。

450公里完赛选手赵雷讲他们在夜间到达一个打卡点的时候，外面的帐篷已经被别的选手睡满了，一个村民把他俩带到了自家的柴房里，他俩挤在那张一米宽的好久没有住人的小床上，还心中窃喜：相比那些住在外面的兄弟，至少我们有个床呀！困是相当困的，他这样描述：“当我对好闹钟钻进被窝想着要不要把冲锋衣再盖到被子上的时候，我的下一个意识就是听到一句话‘我们该出发了。”是他的队友在喊他起床。

除了疼痛、饥饿、困顿这些自身的不适外，多变又糟糕的天气让这些选手的“长征之路”苦上又苦、雪上加霜。在雨雾天气中被淋湿或者滑倒“屁降”都是很一般的遭遇，最担心的是失温，在海拔2000多米的山顶，雨雾夹杂着冷风，加之运动带来的出汗，很容易让身体的温度快速散失。

一碗热粥、一块烤土豆，一块可以让自己躺平的木板，都会让他们获得极大的满足感。

在比赛中与队友救助过失温跑友的330公里选手杨启东在回忆当时的情况时说：“我们呼叫了藍天救援队，把他从失温的边缘下解救出来。但实际上那个时候我自己的状态也非常差，双脚和袜子因为露水和雨水已经完全湿透了，冷的感觉从内心深处一直延伸到体外。我知道这已经是失温的前兆，心里开始害怕，非常想退赛，但是我的队友一直鼓励我说：马上到下一个补给点了，到那里我们一定能想办法缓一缓，烤烤火……”

雨雾天气带来的另一个后果是能见度降低，经常被云雾笼罩的乌蒙山被选手们戏称为“雾蒙山”，雾大的时候，能见度不足5米。找不见赛道路标，这对越野赛来说也是致命的，尤其是在四面开阔的大草甸上，似乎每一个方向都是正确的方向，很容易迷路。在一个起大雾的夜，赵雷和伙伴飞欢打开了头灯，但是只能看清自己身边2米范围内的东西。他们用手机导航找路，可能当时在山里面GPS信号有点飘，在雨雾中连着翻了三座有草甸的山头之后，才发现自己走错路了。雨越来越大，停下后感到无尽的寒冷，“刺骨的风和雨感觉要慢慢地把你身体的温度给吞噬掉，我们不停地翻山，翻的全是错的，内心忽然就承受不住了，心里闪出一个念头：不会挂在这吧！”

在以往的大多数百公里越野赛中，撑过一个夜晚就意味着成功，而在450 公里的超长距离越野赛中，你可能要连续面对五六个黑夜。

黑夜降临是另一件让选手们觉得恐怖的事情，它背后藏着很多未知和不确定，气温降低，视野极大缩短，使得危险系数在当下呈几何级数扩大。这种在大雾中或黑夜中迷路和找路的过程，大部分选手都遭遇过，那是一种让人崩溃的体验。

走夜路可能是每个百公里以上越野跑者都会有的经历，在以往的大多数百公里越野赛中，撑过一个夜晚就意味着成功，而在长距离越野赛中，你可能要连续面对五六个黑夜。连日的奔波和缺觉让困倦在黑夜里弥漫全身，耳朵在可能是此刻最灵敏的器官，然而这并不一定是好事。

很多选手刚好在雾大的黑夜里爬上布满发电风车的山头，这些平日里远看感觉安安静静的风车，走到跟前，就会听见桨叶转动的轰鸣声，那是一种自然界里没有的巨大声音。“你身边的各个方向不时响起一阵阵嗷嗷的响声，就好像四面有很多怪兽围绕着你。你知道那是风车，但是又感觉它随时会掉下来，我的后背发凉，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很多选手认为这是一场半自导航的赛事，他们很享受这种自己找路的乐趣，即使这可能会让他们耽误许多时间。也许，现在国内太多的商业化越野跑赛事对选手保姆式的服务，已经不能满足这些喜爱山野的越野老炮儿的探索和探险欲望，他们更喜欢这种非人为原因造成的困境，喜欢这种近乎纯粹的山野探索与野外生存。

为什么是450公里

站在乌蒙山赛道大山包段的高山草甸上，看见山下谷间的金沙江水翻腾而去，江对面就是被列为中国最贫困地区之一的四川大凉山，然而金沙江这边的昭通地区并没有好到哪去，也是国家的重点扶贫区域。

虽然条件落后，但赛道上又时刻充满温情：大部分赛道补给点的志愿者都是从当地招募，深居山村，平日里很少与外界的人进行交流，这让他们对待参赛选手格外热情。即使是在山间奔走，遇到的当地老百姓，他们也热情好客，鼓励选手、给予食物是经常会发生的事情。

赛道里外的温情瞬间更是数不胜数，几乎每一个选手身上都带有值得书写的历史：有的朋友不远千里，请假来为自己的朋友助威并在终点守候，见证冲线的辉煌时刻;有夫妻双方参赛互相鼓励互相扶持直到终点的真情;也有同行的选手为了队友放弃个人成绩陪伴完赛的友谊。

如此长距离的比赛，只要能够完成，都是值得尊敬的英雄，这可能也是450公里组没有给前三的选手设置奖金的原因。

红军长征的故事在生活中现代都市的人来说缥缈又遥远，通过这样一场比赛，让我们能够通过自己真实的体感来感知长征路上的艰辛与苦痛。

像乌蒙山这样的地域，很多地方都是原始的山地与村落，与外界的交流少之又少，如果不是有这样一场超级越野赛的举办，我们都很难有机会如此深入地踏足这里。也正是这样一场越野赛，让我们看到了真实的中国。她不仅有北上广深的繁华发达，还有更多偏远山区的闭塞淳朴，这是我们的现状。

中国的越野跑运动这两年发展如火如荼，春夏秋的赛事旺季时，几乎每一周都会有大大小小的数场比赛同时开展，那为什么像乌蒙山这样的超长越野赛，还会有这么多人参加？这也许是一个很难说得清的问题。

450公里的长距离高山越野赛，充满未知的危险和不确定性，然而，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未知和不确定性，让这项赛事魅力重重，这似乎符合户外运动的精神，也符合这群热爱山野的人的调性。

有一位跑友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中写道：“平凡人生，完成不平凡的赛事，乌蒙山450公里超级越野赛应该是给平凡跑者一个挑战更大极限的平台，为站在乌蒙山起点的每一个选手鼓掌，更祝贺每一位完赛归来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