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与恶的重量意象:道德概念的重量隐喻研究
2019-07-16解晴楠任维聪王汉林
解晴楠 任维聪 王汉林
(河北师范大学教育学院,石家庄 050024)
1 前言
在认识世界的过程中,人们常借助具体概念去理解抽象概念的意义,这种语言现象被称为“隐喻”(metaphor)。 概念隐喻理论 (conceptual metaphor theory,CMT)曾对隐喻的结构及作用过程进行了论述,认为概念隐喻中存在两种认知域:始源域(source domain)和目标域(target domain)。 始源域涉及具体形象、能够直接感知的概念经验,如温度、动作、空间等;目标域则涉及相对抽象复杂的概念经验,如情绪情感、社会关系等。由于目标域的经验无法从生活环境中直接获取,因此常通过隐喻的映射,借助始源域为其赋予意义,进而获得表征与理解(Lakoff& Johnson,2008)。概念隐喻理论得到了大量研究的验证。诸多研究发现,如权力概念与空间大小(唐佩佩,叶浩生,杜建政,2015)、情绪与颜色知觉(Gil& Le Bigot,2015)、社会关系与温度感知(Ijzerman& Semin,2010)等领域均存在隐喻联结,这为隐喻的普遍存在性提供了重要的实证基础。
作为重要的抽象概念,“道德”也受到了隐喻研究的关注。例如有研究发现道德概念与“上、下”方位之间存在内隐联结,表现出一种道德垂直空间隐喻(Meier, Hauser, Robinson, Friesen, & Schjeldahl,2007;王锃,鲁忠义,2013)。并且,道德概念与垂直空间的映射关系具有双向性及不平衡性的特点,道德概念的加工可激活垂直空间概念,垂直空间概念亦能激活道德概念,但是目标域向始源域的映射(前者)要强于后者(贾宁,蒋高芳,2016;鲁忠义,贾利宁,翟冬雪,2017)。此外,道德概念还在视觉、清洁感等领域存在隐喻表征,如“道德—明,不道德—暗”的道德明度隐喻(Banerjee,Chatterjee, & Sinha, 2012);“道德—白, 不道德—黑”的道德颜色隐喻(殷融,叶浩生,2014);道德与清洁感的道德洁净性隐喻 (Zhong& Liljenquist,2006)等。
以上研究均表明,具体概念常通过隐喻为抽象概念提供理解与表征的途径。除了空间、视觉、温度等经验外,重量感作为一种日常的感知经验,同样也被用来表征一些抽象事物 (韩冬,叶浩生,2014)。在日常用语中,人们常常用轻重的属性来表达重要性、意义等抽象概念。例如“位高权重”“拥兵自重”“人微言轻”常用来表达权力,“轻松快乐”“心情沉重”常用来表达情绪等等。除了这些语言现象外,一些实证研究也表明,诸如情绪、权力等抽象概念存在重量隐喻的表征,使得人们对这些抽象概念的加工过程会受到其所感知的重量经验的影响,表现出一种具身化的重量隐喻效应 (Ackerman,Nocera,&Bargh, 2010; Jostmann, Lakens, & Schubert,2009; Slepian, Masicampo, Toosi, & Ambady,2012;武悦,王爱平,蒋奖,古丽扎·伯克力,2013)。
综上所述,重量作为一种日常接触的具体概念,为诸多抽象概念提供了隐喻映射的素材。然而,对于道德概念,虽然在语言中常出现“道德与重,不道德与轻”的语言描述,如“德高望重”“举止轻浮”(吴念阳,郝静,2006),但是目前却缺乏充分的实证研究验证道德重量隐喻的心理现实性。在传统道德文化以及语言环境的影响下,道德概念是否有其外在的重量意象体现,道德的重量隐喻是否存在于国人的认知经验当中对人们的内隐观念及外显行为产生影响,其内部结构又有什么特点?本研究以道德重量隐喻为研究对象,从外显评价和内隐联系两个层面对其心理现实性及结构特征进行考察,并对以上问题进行深入探讨。根据已有的隐喻研究及相关语言现象,本研究假设:道德概念的两极(即道德与不道德)与重量经验之间也存在隐喻联系(即道德—重;不道德—轻),这种联系将使得重量经验影响到人们对道德概念的加工,表现出一种道德重量隐喻效应;而与其他隐喻效应相类似,这种道德重量隐喻效应既会表现在外显的评价决策中,又会表现在内隐的观念态度上。因此,本研究通过两个实验,分别从外显及内隐两个层面对此假设进行验证。实验1采用词汇评价法,要求被试对若干涉及道德概念的双字词汇进行轻重水平的评分,进而在外显的主观评价层面考察道德概念与重量概念之间是否存在隐喻关联。实验2采用联合反应技术,要求被试对呈现在屏幕中间的道德词汇与轻重鼠标进行联合反应,通过比较“道德—重鼠标、不道德—轻鼠标”与“道德—轻鼠标、不道德—重鼠标”两种反应模式下对道德概念的分类反应时,进而在内隐态度层面对道德重量隐喻进行考察。
2 实验1
2.1 研究目的与假设
采用词汇评价法,在外显的主观评价层面考察道德重量隐喻的心理现实性。研究假设:在进行轻重评分时,被试倾向于认为道德概念更偏“重”,不道德概念更偏“轻”。
2.2 研究方法
2.2.1 被试
107名大学生(男生40人),平均年龄22岁,所有被试的视力或矫正视力正常。
2.2.2 实验材料
参考鲁忠义、贾利宁和翟冬雪(2017)的研究材料,从中选取道德双字词165个(其中道德词80个,如 “爱国”“诚信”,不道德词85个,如 “残忍”“恶毒”),所有词汇均不包含“轻重”及其谐音字眼。利用所选词汇编制道德概念的轻重评级问卷,采用7级评分,“1”代表“非常重”,“7”代表“非常轻”。
2.2.3 实验设计程序
通过网络发放道德概念的轻重评定等级问卷,要求被试根据自己的第一感觉判断每一个词汇的轻重水平。
2.3 结果与讨论
回收问卷107份,剔除无效问卷1份,有效问卷106份,有效率99%。对道德和不道德词汇的轻重评分进行配对样本t检验,结果表明道德词在轻重水平上的评分(M=2.58,SD=0.82)显著低于不道德词(M=5.23,SD=1.57),t(105)=-13.30,p<0.001,d=-2.13。
实验1的结果说明在重量维度上对道德概念进行评定时,被试普遍认为道德概念比不道德概念更偏向于“重”,即在外显行为层面存在道德与重量的联系,这与人们对道德的语言描述相似。同时,这种外显的评分倾向性提示了被试对道德的重量评分可能反映更为深层的内部隐喻联结,但是由于评分过程会受到测验环境、被试状态以及被试对评定的自我矫饰、策略加工等因素的影响,使其对隐喻的测量效度受到制约,因此主观评价法并不能充分证明道德重量隐喻的心理现实性。此外,根据评分结果,在以4分为轻重评分的中性分条件下,道德词的评分为2.58±0.82,不道德词的评分为5.23±1.57。相比较而言,道德词评分更偏向“重”的一端,且标准差相对较小,评分更稳定,而不道德词评分与“中性”距离更近,且标准差相对较大,评分亦不稳定。这一结果可能揭示“道德—重”与“不道德—轻”的联结强度不同。已有的研究表明诸如情绪、权利、道德等概念的垂直空间隐喻存在极性非对称的特点,在映射强度上正极一方(如积极—上、高权利—上、道德—上)往往强于负极一方 (如消极—下、低权利—下、不道德—下 ) (Lakens, 2012; Meier, Robinson, &Clore, 2004; Wang, Lu, & Lu, 2016; 沈 曼琼等,2014),那么实验1的结果可能反映道德重量隐喻的内部结构也存在相似的极性非对称特点。
根据以上论述,是否实验1的评分倾向性是由道德重量隐喻对被试内部认知评价的影响所致,道德重量隐喻的内部结构又是否存在正极偏向的特征?针对这些问题,实验2采用更精细的反应时技术,通过比较道德、不道德概念与重量刺激的两种联合分类速度,进一步在内隐联系层面对道德重量隐喻及其极性特征进行考察。
3 实验2
3.1 研究目的与假设
参考王汉林和莫雷(2017)的研究方法,采用联合反应技术,在内隐态度层面考察道德概念重量隐喻的心理现实性。实验假设,当被试用轻、重两款鼠标对道德词汇做分类时,“道德—重鼠标、不道德—轻鼠标”的反应模式比“道德—轻鼠标、不道德—重鼠标”的反应模式下被试对道德词汇的分类反应时更快,被试更倾向于将重鼠标和道德概念联系在一起,轻鼠标和不道德概念联系在一起。
3.2 研究方法
3.2.1 被试
40名在校大学生参与实验,其中男生14名,女生26名,平均年龄23岁,其中5人由于错误率大于20%故予以剔除,最终分析35人的实验数据,所有被试的视力或矫正视力正常。
3.2.2 实验材料
从实验1的材料中选取道德词60个,不道德词60个。接下来将词汇分为两组,对两组词汇的轻重水平评分、道德效价以及词频进行平衡匹配,每组各包含道德、不道德词汇30个。两组词汇在轻重评分:t (118)=0.04,p=0.972; 道德效价:t (118)=0.32,p=0.747;词频:t(103)=0.84,p=0.405 三个维度上差异均不显著。一组词汇用于一致反应模式下的分类判断,另一组用于不一致反应模式下的分类判断。
反应设备选用两个外观一样的鼠标进行重量改造,其中一个约130克重,另一个约70克重。
3.2.3 实验设计和程序
实验采用 2(词汇属性:道德/不道德)×2(反应模式:一致/不一致)被试内设计,因变量是被试对词汇进行道德分类的反应时。
实验程序为:被试坐在电脑屏幕前,双手托起两个鼠标以感受鼠标重量的不同,接着在电脑屏幕中央呈现800ms的注视点“+”,之后在屏幕中央随机呈现一个道德词或不道德词,要求被试尽快对词汇的道德效价做分类判断。实验设置两种反应模式,一致模式下,要求被试按动重鼠标来判断道德词汇,按动轻鼠标来判断不道德词汇;不一致模式下,要求被试按动重鼠标来判断不道德词汇,按动轻鼠标来判断道德词汇。被试需在3000ms内做出判断,超时则词汇会消失,记为错误反应。为避免被试在实验过程中形成反应定势,每进行15个试次后程序会弹出“请换手”对话框,要求被试将左右手中的鼠标互换,然后继续进行实验。这样被试只有以鼠标的重量作为线索才能进行有效且正确的判断。此外,为避免顺序效应的影响,两种反应模式在被试间进行顺序平衡,即一半被试先进行一致模式的判断,再进行不一致模式的判断,另一半被试则相反。
3.2.4 结果与讨论
剔除错误反应及反应时在±2.5个标准差以外的极端数据,占总数据的5.97%。实验结果见表1。
表1 道德词汇分类反应时的平均数及标准差(ms)
对被试的分类反应时进行2×2重复测量方差分析。结果表明,词汇类型的主效应显著,F(1,34)=26.73,p<0.001,η2=0.44;反应模式的主效应不显著,F (1,34)=1.88,p=0.18。 两因素的交互作用显著,F(1,34)=4.61,p=0.039,η2=0.12。 进一步简单效应分析表明,对于道德词汇,一致模式下的反应时显著快于不一致模式下的反应时,F(1,34)=5.18,p=0.029,η2=0.13;对于不道德词,两种反应模式的差异不显著,F(1,34)=0.28,p=0.598(见图 1)。
实验2并没有让被试在意识层面对道德词汇进行轻重维度的加工,而是通过联合轻重刺激对词汇进行分类,从而考察道德概念重量隐喻在内隐态度层面上的表现。结果表明:对于道德词汇,被试更易将其和重鼠标联系在一起,从而使一致模式的反应速度显著快于不一致模式;但是对于不道德词汇,被试并没有明显的反应倾向,两种模式下的反应速度并没有显著差异。实验2的反应时结果可以看作是实验1评分结果的重复与延伸。虽然实验1从更为笼统的角度发现“道德”比“不道德”更偏于“重”,但从分数上看,“道德”概念的轻重评分更为极端,被试更认同道德概念是“重”的,而对于“不道德—轻”的认同感则相对较弱,与实验2相印证。综合而言,道德重量隐喻存在心理现实性,道德概念和重量概念之间的联结关系既体现在外显评价层面又体现在内隐联系层面,并且这种隐喻联结存在极性非对称的特点,正极一方(道德—重)的联结强度强于负极一方(不道德—轻)。
4 综合讨论
本研究分别从外显评价及内隐联系两个层面检验了道德概念重量隐喻的心理现实性,进而对善与恶的重量意象进行了探讨。实验1采用词汇评价法证明在外显的主观评价层面,被试认为道德概念比不道德概念评分更偏于“重”;实验2通过联合反应的方式证明在内隐联系层面,被试更倾向于将道德概念与“重”相联系,但不道德概念与“轻”的内隐联系并不明显。实验结果综合表明,道德重量隐喻存在极性非对称特征,更偏向于“道德-重”一方。
概念隐喻理论认为作为始源域的具体概念和作为目标域的抽象概念之间的映射关系构成了一种隐喻一致效应(Metaphor Congruency Effect),这使得与隐喻联结相一致的反应模式在认知加工层面受到易化,而与隐喻联结相冲突的反应模式下,被试需消耗更多的认知资源以进行执行控制,从而使任务加工的流畅性受到影响 (Borghi et al.,2017;Lakoff& Johnson,2008)。因此,在实验2的分类任务中,受道德重量隐喻的影响,被试对道德词的分类速度在一致模式下显著快于不一致模式。但是需要说明的是,这种隐喻一致效应仅出现在“道德—重”一方,并未出现在“不道德—轻”一方。针对这种极性非对称的现象,极性差异理论(Polarity Differences Theory)(Lakens, 2012)给予了解释。 根据该理论,概念维度与感知维度之间在结构层面的极性关系构成了这种隐喻的非对称特征。具体而言,首先正极与负极相比,正极更具有加工优势,即对正极端刺激(例如“正性”“上”)的加工速度快于负极端刺激(例如“负性”“下”),表现出一种极性优势现象;其次,当感知维度和概念维度的极性相重合时(正性词位于上方,负性词位于下方),会比极性不重合时(正性词位于下方,负性词位于上方)的加工处理更具有优势,即出现一种(极性)匹配优势现象;最后在以上极性优势现象和匹配优势现象的叠加影响下,正极端刺激在极性匹配和不匹配条件下的加工速度差异最为明显,而负极端刺激在两种匹配模式下的加工速度差异则较弱,最终表现出“感知—概念”联结的极性偏向。因此在实验2中,当感知维度的正极(重鼠标)和概念维度的正极(道德词)联合反应时,极性优势和匹配优势同时存在,因而产生了最大程度的加工易化,使得反应时最快;而当感知维度的负极(轻鼠标)与概念维度的正极(道德词)一起反应时,两种刺激的极性出现冲突,因而将不会产生反应的易化;当感知维度的正极(重鼠标)与概念维度的负极(不道德词)一起反应时,同样出现两种刺激极性的冲突,亦不会产生易化;最后,当感知维度的负极(轻鼠标)和概念维度的负极(不道德词)一起反应时,虽然存在匹配优势效应,但由于两类刺激的极性均为负性,故最终对反应的易化程度有限,因而对于不道德词汇,一致与不一致反应模式下的反应时未表现出显著的差异。综合两个实验的关联,可以认为,道德的重量隐喻形成了被试对道德与重量的内隐联结,而极性的叠加又使这种联结发生了正性偏向,最后,这种无意识的内隐联结影响了被试的评价思维过程,使其在意识层面的评分活动中也表现出相似的偏移特点。
除了极性理论的解释外,社会文化因素也可能参与形成了道德重量隐喻的极性偏向特征。在中国重视礼仪道德的文化氛围下,忠孝节义的传统美德观被大力弘扬,道德观念深入人心。因此受文化环境的影响,与道德相关的信息往往会被优先加工,使得在隐喻一致效应中,“道德—重”一端表现的更为明显。此外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重量概念本身并不像“上下”“高低”那样有明显或固定的极性分化,“重”和 “轻”可以在不同的情境下表现出不同的极性特征。以道德情境为例,“重”既可以被道德概念赋予正性特征(如“德高望重”),又可以被不道德概念赋予负性特征(如“罪孽深重”)。王汉林和莫雷(2017)的研究发现,认知表征可以调节重量具身效应的表现。例如在默认的表征情境下,“重”被赋予“重要”的含义,进而诱发出“重量—重要性”具身效应;而当认知情境启动了“重=笨重”的表征,则同样的实验程序下重量具身效应表现为“重量—灵活性”模式。而本研究并未对表征情境进行操纵,因此可认为被试的默认表征模式是“重=道德(德高望重)”而非“重=不道德(罪孽深重)”。这种默认的道德重量表征可能是一种文化选择的结果,在道德文化的影响下,“重”被赋予了正性特征,反过来,“道德”也通过“重量”获得了意象的表达。认知表征在具体—抽象概念联结中的调节作用也为道德重量隐喻研究带来启示,由于“重”和“轻”的极性特征相对更为灵活,因此如果通过适当的情境启动,使人们对重量的表征发生变化(如从默认的“德高望重”变为“罪孽深重”),则道德重量隐喻在内隐和外显层面也可能会相应改变。今后的研究可进一步对道德重量隐喻在不同表征情境下的特点进行探讨。
5 结论
本研究通过词汇评价和反应时技术,从外显和内隐两个层面对道德重量隐喻进行了探讨,所得结论如下:
在外显主观评价层面,道德概念比不道德概念的评分更偏于“重”。
在内隐联系层面,“道德—重&不道德—轻”的联结程度显著强于“道德—轻&不道德—重”的联结程度。
综合而言,“善”与“恶”存在重量意象的表征,但道德的重量隐喻存在极性偏向,即隐喻效应更偏于“道德—重”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