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贵琳琅游牧人
2019-07-15
蒙古、回部与西藏位于亚洲内陆,多为高原和盆地的地形,纬度高、地势高,气候寒冷,雨量不稳定,除了河谷、绿洲之外,以游牧经济为主,其住民多元,蒙古族、维吾尔族及藏族占多数,在地理、宗教与历史上,均与以农业经济为生的汉族有很大的差异,形成特有的游牧文化与艺术。
十七世纪起于中国东北的满人逐步向西及向南扩张,建立大清王朝。作为统治者,满族从未改变成为北方草原民族共同盟主的企图,并积极掌控西南方青藏高原的藏族。除了军队戍守和行政治理之外,清朝并透过婚姻、宗教和年班等手法,深入统治,维系人心,巩固政权。
台北故宫博物院举办的“贵贵琳琅游牧人”特展,以清朝宫廷与蒙古、回部、西藏诸藩部之间往来互动的相关文物为中心,从人类学与物质文化的角度出发,一方面阐释蒙回藏游牧文化的特质,同时解析文物本身的艺术特色及其所传达的文化内涵。
尊贵的饮食器用
游牧人因应自然环境条件下的抉择,同时将自然资源发挥到极致,形成特有的游牧文化。他们依循前人的经验,随着季节变化,驱赶着马、牛、羊等动物,规律地移动。动物是他们衣、食、交通所赖,植物的每一个部分都被善加利用,制成各式用品。居住的是易于拆搭的帐篷,随身携带着饮食器用,无一长物。当其以木碗、刀叉等基本生活用品作为赠礼时,不仅反映其朴质简实的价值观,同时木碗等做工的讲究,足以说明其工艺技术的纯熟。
图1为金镶桦皮凤冠顶饰件。桦树是北方温带常见的树种,自古以来桦树皮就被游牧民族充分运用,制成各式用品,用以覆盖屋舍甚至作为书写用的纸张。元代贵族妇女头上戴的罟罟冠也是利用桦树皮柔韧轻薄的特性,外覆织品,蒙古国家博物馆藏元代墓葬出土的稀有桦皮冠顶,配合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元代后妃画像,可想象桦皮使用的情形。这件桦皮凤内部以木支架支撑,外覆桦树皮,再贴饰金箔,鸟冠、翼尾、凤足与云形底座作金构件,凤身、凤尾嵌饰大小珍珠,风格造型均和金累丝凤鸟相同,是清代宫廷后妃冠顶常见装饰,非常具有游牧民族的文化特色。
图2为木碗附嵌绿松石铁鋄金盒。木碗是最能反映蒙藏各族饮食习惯的用具,可用来喝茶、抓糣粑、存放食品等,轻便耐用,易于随身携带,盛装食物不烫手、不变味。木碗一般以桦木、杜鹃树根或杂木根制成,最贵重的材料则是以寄生植物制作,尤其是寄生在蒿根部的一种瘤(藏语称为“咱”)。自康熙年间每年初春藏地往往进贡木碗贺年,宫廷中常用以喝奶茶,称为“奶子碗”,雍正年间仍沿袭此习。《活计文件》记载,噶伦贝子康济鼐进札布札牙木碗,达赖喇嘛进札固里木碗大小五个。这件木碗附嵌绿松石铁鋄金盒,材质细致轻巧,丝状纹理对比分明,用材珍贵,并以铁鋄金嵌绿松石镂空圆盒盛装,为藏地贵族进献宫廷的珍品。
图3为鎏金刀叉匙附皮盒、木盒。土尔扈特部是漠西蒙古的一支,十六世纪末逐渐西迁至伏尔加河下游流域一带游牧,十八世纪后期因俄国沙皇的威胁,长途跋涉东返旧地,得到清朝的安抚与接纳,进入伊犂河一带安居。乾隆三十六年(1771)其首领可汗渥巴锡(1742—1775)等,至热河避暑山庄见谒清高宗,并曾进献哈萨克良马、白鹰等。展出的是渥巴锡转呈敬献清高宗的叉匙匕首组,置于一皮匣内,匣盖四周环绕几何花卉纹饰,表现俄罗斯洛可可华丽流畅的风格,中央书蒙文二行,清朝宫廷又特制木盒盛装,并于盒面题铭记录,说明这组文物的特殊意义。
藏传佛教的浸润
由印度佛教与西藏本土宗教“苯教”交融而成的藏传佛教,十五世纪后逐渐兴盛,成为蒙、藏族思想与生活中的一部分,并进而影响满族的信仰。西藏的寺院不仅是信仰中心,亦为地方经济与行政重心所在,因此喇嘛或王公等的进呈,无一不是一时之选,而以佛教法器作为献礼,正与西藏丹书克每每敬称皇帝为“文殊师利”的关系相应;换个角度来看,清代皇帝对藏传佛教的礼敬,则清楚表明其对藏传佛教影响力的高度重视与尊重。
图4为嘎布拉数珠。念珠又称为数珠,不论佛教、伊斯兰教或是天主教都会使用念珠,作为经文诵念、咒语或称号时辅助修行的用具。这串念珠是六世班禅乾隆四十五年(1780)所呈进,时值乾隆皇帝七十岁寿辰,六世班禅于7月到达热河避暑山莊,清朝特别依照其驻锡的札什伦布寺修建须弥福寿寺,乾隆皇帝并于8月6日和24日至该寺拈香。1751年清朝册封七世达赖喇嘛政治权力之后,喇嘛除应定期朝觐,遇皇帝寿辰等亦可不定期进京。六世班禅是清代三位亲自进京的大喇嘛之一,这在当时是一件大事。这件念珠以人骨制成,间以蜜蜡、珊瑚佛头珠,青金石佛头塔,附以绿松石、水晶、金银金刚杵记捻,展现十八世纪西藏念珠的庄严与殊胜。
图5为青金石佛钵附皮盒。这件青金石钵色泽鲜艳,造型圆润,十分庄严。盛装石钵的皮盒盖内记录,这是乾隆乙亥年(乾隆二十年,1755)打败准噶尔部时所得,应该是先前准噶尔部在西藏时得到的用器,己卯(乾隆二十四年,1759)高宗在钵上刻满、汉、蒙、藏四体文字。蒙古族的准噶尔部在十七世纪兴起,以伊犂为首都,亦信奉藏传佛教。该部曾进入西藏,占有拉萨,统治西藏三年(1717—1720)。乾隆六年(1741)高宗曾赐予蒙古的哲布尊丹巴一件铁钵(蒙古博克多汗冬宫博物馆藏),其样式和本次展出的“炕老鹳翎铁钵”相同,“炕老鹳翎”是在铁上烧烤出蓝紫色氧化层的作法,《雍正朝活计文件》多次记载制作炕老鹳翎色匙箸。因此这件青金石钵很可能是着眼于青金石特有的颜色,仿炕老鹳翎铁钵的造型制作而成。
图6为银坛城附五色哈达。这件银坛城,环系红蓝黄白绿五色丝质哈达,为青海佑宁寺驻京喇嘛六世土观呼图克图(1839-1894)在慈禧太后大寿时所呈进。坛城是佛教世界的象征,坛面满刻海浪文样,中央为四层方台,代表宇宙中心的须弥山,坛城最外围的圆周上环峙铁围山,群山之间的四方位各置一城门代表四大洲。城门上的圆形、三角、月形、方形,分别代表东胜身洲、南赡部洲、西牛货洲、北俱卢洲,海面上环绕一圈八宝以及四方位的月、聚宝盆、日、满意牛,藉以供养佛陀。坛城侧面外圈上下嵌珊瑚与松石的连珠纹,并饰金刚杵与莲瓣纹,中央为卷叶纹与八宝间隔为饰,卷叶纹中心亦以珊瑚与松石珠组成十字形饰。纹饰、做工均甚工整,掺杂汉地的风格,表现十九世纪藏地工艺的风貌。
珊瑚与松石的对话
珊瑚和绿松石深受蒙古与藏族的喜爱,常镶嵌在金、银器上,或搭配珍珠、蜜蜡,组成色彩鲜艳、硕大豪迈的饰物,每逢盛會佳期,则层层披挂,形成游牧文化独特的美感。珊瑚来自地中海,松石来自伊朗,价值不菲,足以展现佩戴者的身份与财力。珊瑚、水晶、砗磲等各色宝石,一方面是佛法殊胜的具象化表征;另一方面,苯教自然崇拜的信仰中,稀有宝石往往具有护身符的功能。因此,宝石饰物兼具吉祥、幸运与社会地位的象征,成为蒙藏人美丽的特色。
图7 为清银嵌珊瑚松石冠顶。西藏不分性别皆喜以宝石为饰,珊瑚、松石和蜜蜡是最常见的类别。西藏的珊瑚来自地中海,大多经由印度、克什米尔等地进入,至于松石,西藏也有生产,惟色泽偏绿,并有褐色纹理,这件冠顶的松石颜色就较偏绿,可能是西藏本地矿石。冠顶的装饰往往与身份等级有关。这件冠顶为银质局部镀金,最上方的宝石已失,在绿松石和蜜蜡之间,间隔着珊瑚珠。最下层绿松石呈花瓣形,外围环绕一圈珊瑚珠,中间银座托上一蜜蜡瓜棱式珠,上下又各以大小珊瑚珠衬托,银胎为锤打成型,打造痕迹依稀可辨,镀金的颜色浅而淡,下器底附一螺纹栓,原应固定在冠帽上,做工朴实,为西藏地方性工艺的作品。
图8为嵌松石珍珠帽。西藏的贵族在清代统治时期被封为公爵、札萨和台吉,纳入行政体系之中。贵族的冠饰和身份等级有关,也有地域性差别。节庆盛会时拉萨一带贵族妇女依身份高低头戴珍珠巴珠或珊瑚巴珠,“巴珠”为藏语,指“头冠”,作三角形支架,包覆氆氇,外层满饰珠石,地位更高者则在巴珠之上再加上珍珠帽。珍珠帽以木为胎,满覆一层层圈迭串结的小珍珠和不时穿插点缀的绿松石,帽顶为金嵌绿松石图形饰,帽内上朱漆,十分厚重华丽。除了戴珍珠冠饰,通常在两耳前侧垂挂着以发辫穿系的大型绿松石耳饰,胸前戴着“嘎乌”佛锅,装饰着成串的珍珠串饰等,展现藏族尊贵气派却又不失优雅的美感。
图9为嵌珊瑚珠石黑绒发辫套。这件辫子套清宫称其为“黑绒练垂套”,作长筒形,发辫可置于其间,管内头尾两端内部以皮革加固撑起,外以珊瑚珠排列成环状饰带,蒙古国家博物馆研究人员辨识其应为土尔扈特部妇女使用的样式,该部以黑色为吉祥象征,故以黑绒制成。蒙古族的辫饰和帽式非常具有特色,最为人熟知的是喀尔喀部妇女头上高高耸起两只弯曲如羊角造型的发辫,辫子上装饰着各式卡子,肩上的辫子也套着装饰各色宝石的辫子套。目前辫子套的外层在修护的过程中都加了一层保护用的疏薄绢(crepeline),这是一种极细的丝绸,常被使用于织品的保存与修复。台北故宫博物院修护部门的费心处理,配合黑色丝绒特别选择黑色的疏薄绢,缝制成套子,套覆于丝绒上,作为保护与支撑。
超越国界的珍宝
回部位于欧洲和亚洲的交会地带,多民族多语言:哈萨克、塔吉克、乌兹别克、维吾尔等,同时并存;这里是丝绸之路必经之地,地中海文化、伊斯兰文化和印度文化透过商旅贸易,川流不息,无论是人们活动的范围或是工艺技术的流传,都超越国家界线的概念,形成多元文化混融的特质。元朝帝国曾经相连一气的东、西两大文明,在清朝统治内陆亚洲时再一次打通,游牧民族精湛的金工、伊斯兰文化的玉石审美观,出现在遥远的紫禁城,为清代的艺术注入新生命力。
图10为蕾丝椿伯尔提面纱。这件蕾丝面纱是塔吉克妇女的结婚用品,蕾丝的纹样是在镂空方形格内加上丝线,拼出几何形的图案,织法特殊,是十八世纪留存的少数例子。“椿伯尔提”“春伯特”是维吾尔语的汉字译音,为面纱或面罩之意。面纱上缘镶绣花带,一面为金丝线绣卷草纹红绒带,另一面是丝线绣花卉蓝布带,二者均为中亚常见的刺绣手法与纹样。面纱附四组系带,两组为红棉线饰银丝线结子,另两组为金丝线饰珍珠结子、金嵌宝石线坠子,后者的金饰件以金珠组合出几何纹,上嵌红、绿宝石,非常具有伊斯兰风格。这件面纱来自英吉沙尔,这是附属于喀什噶尔的城市,喀什噶尔是古代丝绸之路北中南三线在中国西端的汇集地,中亚各地往来贸易十分发达,这件面纱正忠实地反映了丝绸之路上同时并现的多元混搭风貌。
图11为金嵌珠石帽花。清代宫廷的木盒上写着“金玉吉尔哈”,“吉尔哈”很可能是波斯语 jigha 的音译,指印度和伊斯兰王室或贵族头巾上佩戴的羽毛状头饰。据清室善后委员会编印的《故宫物品点查报告》记载,其为乾隆三十五年喀什噶尔所呈进。这件头饰羽轴的根部以玉作管状,中心部分为一圆形花卉,羽片部位两侧并排着一颗颗由大渐小的圆形宝石,末端以偏向一侧垂挂而下的单颗宝石收尾,和伊斯兰头巾上的饰件造型相同,嵌饰宝石的底部贴以金箔,金箔贴附并不紧密,器侧各附一金炼钩,可与帽饰等固定。最特别的是在这片羽毛的背后,加上两只长长的金冠羽,原本属于贵族使用的羽状头饰在十八、十九世纪以后发展出更多的变化,样式繁复或变形的设计,使头饰纯以追求华丽为目的,脱离了原来作为身份象征的意义体系。就做工及样式推测,极可能为仿伊斯兰风格的回部作品。
图12为包金嵌珠石帽花。这件清代记录为“包金嵌珠石帽花”的美丽饰件,具有明显伊斯兰文化的色彩。一片片细长的金枝自中心柱向外伸展,柱顶一粉红碧玺,其造型令人联想起十八世纪以后伊斯兰文化帝王头巾上一丛丛向上挺立的宝石羽状穗。同时,帽花中心柱上镶嵌的红、绿宝石与珠饰,不论宝石的色泽或是镶嵌、串饰的手法或美感,都和蒙兀儿风格如出一辙。清代宫廷收藏伊斯兰风格的头饰很可能是由回部辗转传入,清代的回部是指天山南路塔里木盆地一带,并包含今阿富汗、吉尔吉斯坦的一部分地区,十九世纪初浩罕商人掌握天山南、北路与中亚的进出口贸易,由于地缘与文化的相近,伊斯兰文化相关文物在回部十分普遍,其中的精品得以进入宫廷,展出的三件帽花就是最好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