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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濹东绮谭》中的“物哀”色彩解读

2019-07-15袁嘉烨

北方文学 2019年20期
关键词:物哀

袁嘉烨?

摘要:《濹东绮谭》是永井荷风创作晚期的集大成之作,讲述了小说家“大江匡”与艺妓阿雪在电闪雷鸣的暴雨中相遇后的故事,情节平缓而弥漫着余情余韵。作者以细致的笔调勾勒了一幅充满浪漫情趣的江户风俗画,饱含着对底层妇女的哀怜与同情。心思细腻的主人公与清冷的自然环境使整个故事染上了源于日本古典文学的“物哀”色彩。

关键词:永井荷风;《濹东绮谭》;物哀;江户情趣

永井荷风(1879-1959)是在日本最早推介自然主义的作家之一,也是在日本政府对文化界进行思想压制后,最早“把目光转向过去的传统,把智慧和批判的精神转向官能的享乐方面去了”(1)的一位作家。1910年大逆事件之后,他向内挖掘日本传统文化的精髓,将创作主题转向了对江户情趣的追寻。《濹东绮谭》(1937)就是他这一时期的代表作。

《濹东绮谭》是永井荷风首屈一指的名作,在日本广受推崇。小说讲述了小说家大江匡前往东京郊区陋巷搜集写作资料,无意中与艺妓阿雪相识后的故事。时光从闷热的夏季推移至萧瑟之秋,“我”在阿雪的身上,感受到了江户庶民身上遗存的人情味。但是最终,“我”还是怀着欺骗阿雪的愧疚、对阿雪热烈的爱与哀怜,在依依不舍中选择了离开。

一、“物哀”的内涵

“物哀”的原型“哀”产生于平安朝的时代精神,在漫长的变迁中渐渐融入了日本国民的精神血脉,在成为日本国民审美意识的同时,也化作了日本文学一抹若隐若现的底色。日本江户中期的国学家家本居宣长从语源学的角度考察了哀的原本形态,认为哀(あわれ)是感叹词啊(あ)和哇(わ)的重叠音,是对任何能够触动人们心弦的事物的感叹。换言之,他认为心有所动即是“哀”。

“物哀”论由本居宣长创立,用以概括说明古典小说《源氏物语》的主旨和情感。在这一概念中,“物”并非是一个无意义的前缀,美学家大西克礼提出“它的作用是将某种主观的、直接的感情,间接地投射于外物,从而将气氛情趣加以客观化。”(2)在这里,“物”是被感知的对象,是情感的客体,而“哀”代表情感的主体。“物哀”强调着主客体之间的交汇。关于这一点,本居宣长进一步提出了“知物哀”的概念,“诸事繁杂,每每有所经历,则情有所动。情有所动,或欢乐或悲哀,或气恼或喜悦,或轻松愉快,或恐惧担忧,或爱或恨,或喜或憎,体验各有不同,这皆因‘知物哀而心有所动。”(3)所谓“知物哀”,即能体察在事物之“心”,了解到事物的本质,与之产生共鸣,从而触景生情,情景交融。那么,达到“物哀”的途径是怎样的?大西克礼指出“物哀”实质上包含着“静观”的态度,并且“这种静观的态度,常常使得‘哀的积极或消极的感情中,根本上带有一种客观而普遍的‘爱(Eros)性质。”(4)通过“静观”,“物哀”的视野也就拓展到了更深广的层次中去了。“多少具有了形而上的神秘性的宇宙感,变成了一种‘世界苦的审美体验”(5)如此,所谓“物哀”之事,无论有多么欢欣的表层情感色彩,在它的深处必然存在着哀愁的色彩。

二、《濹东绮谭》中人物的“物哀”色彩

在《濹东绮谭》中,永井荷风所刻画的人物,从主人公“我”、艺妓阿雪到“我”笔下的渴望在中年开启新生活的种田顺平和艺妓澄子再到次要人物旧书店的店主身上都蕴含着一股难言的哀伤。作者从细微处着手,着重挖掘了社会底层人群美好的一面,旨在表明这些生活艰难而仍能保留淳朴人情味的人们身上脆弱而易逝的美。

(一)即景生情,多愁善感——“我”之“物哀”

整篇小说最具“物哀”色彩的人物当属“我”与艺妓阿雪。“我”是永井荷风在小说中的分身,体现了作者性格的一个侧面。考察小说中“我”的个性与经历以及小说话作者的人生,可以发现两者有着本身极为相似的精神与气质。

“我”的“物哀”色彩极大程度上源于“我”“知物哀”的能力。文中的“我”是一名拥有着敏锐的观察力与细腻的情感的小说家,面对东京郊区陈旧萧条的景物,他常常陷入浓郁的怀旧感中,在悲哀、同情、寂寥、愉悦之中感受人生的真谛。他敏锐地静观世间万物,内心受到“物”的感动,与之产生共鸣,感受“物”带来的特殊情趣。“这附近的铁路是去年还在运行的京成电车铁轨。如今已经完全荒废了,崩塌的铁轨石阶上,杂草遮蔽着废弃的玉之井车站,从这边看去,颇有写古城遗址的风情。”(6)他厌恶当下城市文明虚浮繁华背后的肮脏与丑恶,喜欢城郊陋巷淡淡的人情味,珍视古书店店长语言和姿态的老江户韵味。她深切地感知到底层妇女处境地悲哀,对她们怀有真挚的同情“对哪些生活在河沟臭气和蚊虫嗡鸣声中的女人们,我既不感到恐惧,也不认为她们丑陋,反而在遇到这些人之前,就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亲近感。”(7)他将世间万物放在心中,细细品味,感受他们独特的情致,理解他们的本质,从而做出反应,就是“知物哀”。

其次,“我”身上的“物哀”的色彩也源于“我”的性格与气质。步入中年的“我”有一颗老派的心,按照自己的习惯使用过时的词汇。“我”在言语之中饱含对当下社会风气的厌恶,憎恨现实丑恶的一面,却缺少昂扬的斗志去与现实做正面斗争。“我”企图从日本传统世界里挖掘人世间的美好,达成消极的抵抗。从“我”的心理活动来看,我对阿雪爱得热烈,却从来不在他人面前多作一些情感的流露。在“我”的内心,有一种历经沧桑、看透世俗而成的理性。爱与理性的矛盾造就了“我”对阿雪的依依不舍。“我”早已預知了“我”与阿雪爱情的无疾而终,在多次的失败面前,为了保全“美”而放弃挣扎与尝试。主人公消极的性格,无疑给文章增添了悲哀的气息。

(二)苦中作乐,哀而不伤——阿雪之“物哀”

艺妓阿雪在《濹东绮谭》中是最富含美感的存在,阿雪是“我”的缪斯,是“我”喜爱与欣赏的传统派。在她的身上,“我”可以寻找到“在那逝去的年代曾出现过的令人怀念的幻影”。(8)她身陷花街柳巷,挣扎社会底层,却不失庶民的美好品质,率真可爱而富有人情味。她对生活满怀热情,将房间打理得井井有条。她对未来仍旧怀抱着美好的希望,渴望通过自食其力过上自由的生活。她大胆地向往着爱情与婚姻,真挚地问“我”能否在她还完债后娶她。但是在她的乐观背后也蕴含着深重的悲哀。联想到她的身世与曾经为爱情的不顾一切,读者不免对她的乐观感到心痛和怜惜,心中涌起一股悲情。小说对阿雪的描写流露出一股淡淡的哀伤之情,“她略微突出的下嘴唇右侧,长着一个深陷的酒窝,这让阿雪脸上总是显现出小姑娘般天真烂漫的神情,但只有那天晚上,她硬扯着的酒窝,让我看到了无限的空虚和寂寥。”(9)

(三)两情相悦,无疾而终——爱情之“物哀”

“我”与阿雪的这一段感情,是整篇小说,最具备“物哀”色彩之处。无论是“我”与阿雪在雷雨充满诗意的初遇还是在往后的交往过程,都笼罩于朦胧的美感之中,含蓄蕴藉。本居宣长在《紫文要领》中指出,所谓“知物哀”即是无论何时,都能从事物中发掘美好。好好地体察男女之心,也不例外。

“我”与阿雪的爱情建立在最本真的情感之上。尽管“我”与阿雪对对方的过往和经历,所知甚少,却也建立起了一种深刻而真挚的感情联系。从“我”的角度看,“我”对阿雪的内心世界有着的认识,在阿雪半开玩笑的话语中觉察到阿雪对我的期望。“我”回忆过往与烟花巷中的女子交往的经历,意识到一旦与之结合,便会丧失爱情的诗意。“我”意识到“阿雪心中不知从何时起,也想借助我的力量改变现在的境地,成为懒妇或悍妇吧。”(10)“我”对阿雪的爱是感物而哀而产生的情感,是纯粹审美化的感情,是非功利的。这种感情并不包含伦理道德的因素。雪的角度看,她从不怀疑“我”工作的性质,她对“我”产生依恋之情,将“我”的到来当作日常来,日日盼望着“我”的光临,因此“我”没有现身而真心为“我”感到担心。“我”与阿雪的爱是纯真的,有着内心最真挚的情感的流露。两人却碍于现实,无法将交往继续下去。这种关系无疑有着“物哀”的色彩。

三、《濹东绮谭》自然的“物哀”美

《濹东绮谭》中的“物哀”色彩,不仅来源于小说中的人物,也来源于小说对于自然景物的描绘。正如本居宣长所言“知道物哀的人,目之所及、耳之所闻,心便有所感,即便是对荣枯盛衰的草木也是如此。”(11)主体对于自然的感动也是“物哀”概念中非常重要的内容。荷风以细致的笔触及清丽的词句,刻画了一幅幅近代东京近郊风景图。“来到大街上,抬头仰望深邃的夜空,横亘在广漠天空中的银河和颗颗星星发出清冽冷峻的光芒,让我心中涌出无限寂寥之情。”(12)在壮阔的星空的恒常感面前,人类生命之无常感油然而生,引发了无限的哀愁。这种情感不同于一般的同情与悲哀。作者将从自然中获取的直接情感上升到形而上的层面,对人的存在进行了思考。

四季轮回,渐次交替,能够让人们产生一种象征性的移情。就像《文心雕龙·物色篇》中的“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季节的变迁能够带给人们真实的感受,让人们在时光的流纤细地感受到自然生死的轮回、自然生命的律动。人反复观察自然景物,心随物动而有所吐纳,将情感赋予景物,使景物皆着人之色彩。人生的无常、生命力的消长促使了唯美的“物哀”之情的诞生。

四、结语

永井荷风的小说朦胧、梦幻的特点使小说韵味十足。同时,正如日本学者嶋田直哉表明:“的确,荷风的作品大多都拒绝将小说和随笔进行明确的种类划分,但正是由于這种困惑,才使贯穿荷风整个创作的魅力产生。”(13)永井荷风的这一种创作特点,模糊了真实与虚构,赋予了小说散文的抒情性,增添了小说本身的“物哀”之感。他传承了日本古典传统美学中的“物哀”理念,在浊流涌动的世俗中,以带有淡淡哀感的笔调谱写了一曲以抚慰自我的心灵的哀歌,绚烂而绮丽。

注释:

(日)吉田精一:《日本文学史》,齐干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年,第72页。

(日)大西克礼:王向远译,《幽玄·物哀·寂》,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第93页。

王向远编,《日本古典文论选译 古代卷(上)》,中央编译出版社,2012年,第180页。

同注释[2],第67页。

同注释[2],第123页。

(日)永井荷风著,《地狱之花》,张达译,陕西师范出版总社,2018年,第232页。

同注释[6],第260页。

同注释[6],第273页。

同注释[6],第262页。

同注释[6],第273页。

同注释[2],第114页。

同注释[6],第275页。

(日)嶋田直哉,《テクストを読むこと:永井荷風「濹東綺譚」研究史を考える》,明治大学教養論集,2017年9月,总第529期,第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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