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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士”张元济

2019-07-13张昌华

读书文摘 2019年7期
关键词:国士张元济商务

张昌华

古人曰:“士之才德盖一国曰国士。”

在现代诸多文史类著作中,中央研究院第一次院士会议(1948) 合影的老照片,常作插页置于书中。照片中的胡适、赵元任、傅斯年、冯友兰、梁思成等院士的生平、业绩,常为今人津津乐道,似成为民国文化人经久不息的话题;而前排中央位于中研院院长朱家骅和自然科学家竺可桢中间着长袍的时年82岁长者,似渐淡出大众的视线,鲜为人齿及。《百年国士》 (中国文联出版社版1999,商务印书馆版2010) 中,有42位入列,连溥儒、连横都名列其中,竟无他一席。他就是现代出版拓荒者张元济先生,直至近年,始有一批相关研究著作问世,但似乎仍在圈内。

张元济是个非凡人物,他先后与光绪、孙中山、袁世凯、蒋介石、毛泽东五位“一把手”有过从。他给光绪皇帝磕过头,也与毛泽东主席握过手,仅此,在中国近现代史上无人可匹!

陈原先生说:张元济“一代英才,有传授给后人之必要”。今年是先生逝世60周年,作为一个出版人的我,想以这篇小文聊作心香一炷,祭于这位不朽的出版先驱灵前。

世称行医者为悬壶济世 (生命),窃以为张元济以书济世 (精神)。张元济是位“重事业,轻著述”的人,他不是以等身的皇皇大作垂之久远的学人,但他是商务印书馆 (下称商务) 这座出版帝国的缔造者,在开启新式教育、译介西学、传承我国古代文化薪火,弘扬文化建设方面所作出的卓越贡献已泽被后人,必彪炳史册。

“戊戌党锢孑遗”

张元济 (1867—1959),字筱斋,号菊生,浙江海盐人。他出身于浙西名门望族,诗书之家。据族谱,自始祖张九成以降,隽才代出。张九成是南宋绍兴进士,有“正色立朝,敦尚气节,为有宋名臣”之誉。因在抗金问题上与秦桧立场相左遭贬,谪居十四年中研学不辍。十一世祖张奇龄曾主讲杭州虎林书院,晚明名士。他为后代立的家训为:“吾宗张氏,世业耕读。愿我子孙,善守勿替。匪学何立,匪书何习。继之以勤,圣贤可及。”张元济对家训极为尊崇,他曾亲笔用隶书将家训缮写,镌于柚木板上,镶嵌在大客厅的拉门上以为警策。据其子张树年言,此物仍在,存于海盐张元济图书馆纪念室中。商务毁于日人轰炸,穷困潦倒时,张元济以鬻字为生,为人写对联,写得最多的是“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和“得山水情其人多寿,饶诗书气有子必贤”。张元济最敬佩的是十世祖螺浮公张惟赤,螺浮公是顺治十二年 (1655) 进士,曾任户部主事,是清初著名谏官。当时三藩之乱,有履亩加赋之议,螺浮公为民请命力排众议,认为不可。清兵入关不久,当局为防止大权旁落,实施一套压制汉族政策,满洲八旗贵族凭借特权强行跑马圈地,造成无数民众流离失所。康熙在位,鳌拜奸权秉政,众人噤若寒蝉,怕惹祸上身。螺浮公大义凛然,冒死上疏奏请皇上亲政,并批评审讯犯人只以满员记录为凭的错误做法,呼吁“审鞫录供,不宜单凭满员执笔”,主张法律应公开公平公正。张元济后来将这些疏文奏章集辑编成 《人告编》 印行。先祖们的节操的种子深深扎根在张元济的心中,开花并结果。

张元济自幼受家学的熏陶,加之自己勤奋读书,在谋求传统功名的征途中一帆风顺。1884年应童生乡试,名列榜首。按清朝科举规定,除县试外,还需府试、院试,方可获“秀才”资格。同年5月张元济赴嘉兴府参加府、院两试,顺利通过。五年后赴杭州参加恩科乡试,中试第十名举人(蔡元培名列二十三)。1892年进京参加壬辰科考试,中贡士,经复试、殿试后中进士,并授翰林院庶常馆吉士,登上科举进阶的最高层。时年26岁。

1894年春,张元济正式登上仕途,为刑部贵州司主事。旋,中日甲午战起,国破山河碎。甲午战败,使张元济从噩梦中醒来,觉得不改革不行了,决意“舍旧谋新,以图自强而洗大耻者”。自此他开始关心时务,对西学兴趣日浓,以开拓视野,探求变革中国的良方。

为救国图存,以康有为、梁启超为代表的维新人士在筹谋,京城一些有识之士在骚动,开始指点江山。张元济参加了所谓“陶然亭聚会”,他回忆说:“丙申(1896)前后,我们一部分京官常常在陶然亭聚会,谈论朝政。参加的一共有数十人,当时并没有会的名称,只是每隔几天聚会谈谈而已。在一起聚會的人我现在记得有文廷式(瑾妃、珍妃的老师,时任侍读学士)、黄绍箕、陈炽、汪大燮、徐世昌、沈曾植 (刑部官员)、沈曾桐(翰林院编修) 等,那时康有为还不在北京。”除陶然亭聚会外,他还参加过城西南宣武门外松筠庵的雅集,讨论时务与学术。1895年京师强学会成立,张元济与其成员交往频繁,但他没有加入这一组织,是“外围”人物。“党会二字,当时视如蛇蝎”,张元济显然有自己的想法。

戊戌年 (1898)6月11日光绪帝颁 《明定国是诏》,宣布实施变法新政。康有为、黄遵宪、谭嗣同、张元济、梁启超等人被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在密折中保荐参赞新政。折文对张的评语是:“刑部主事张元济,现充总理衙门章京,熟于治法,留心学校,办事切实,劳苦不辞;在京创设通艺学堂,集京官大员子弟讲求实学,日见精详。若使之肩任艰大,筹划新政,必能胜任愉快,有所裨益。”6月16日光绪帝在颐和园召见张元济,问了他办通艺学堂事后,谈及开发铁路的迫切性。张元济奏告要抓紧培养这方面人才,不能依靠洋人云云。因当时宫廷风云诡谲,交谈中发现窗外人影晃动,不敢多说。他请光绪皇帝“坚定立志,勿淆异说”。9月18日,张元济呈 《慎选贤能以理要政而袪积习折》 表述他的广开言路、破格求贤、厉行新政等方面的见解。殊不知,就在这一天,光绪已被褫夺了处理政务的大权。

戊戌变法以失败告终,光绪被囚,康、梁外逃,谭嗣同等六君子被杀。翁同龢开缺回原籍,一时黑云压城城欲摧。张元济自忖自己虽不是新党人物,但毕竟卷了进去,肯定要受株连。在那谣诼纷纭的日子里,朝廷缇骑四处追捕维新党人,张元济仍坚持每日准点到总理衙门上班,准备坦然接受随时到来的逮捕,他之所以如此,因为他忧心缇骑到家中捉他时会惊吓堂上老母。张元济最终被处以“革职永不叙用”,这比他想象中的处罚要轻得多。张元济得到官报后,呈给母亲看,母亲说:“儿啊,有子万事足,无官一身轻。”抚慰再四。张元济是一个从捕杀新党人物罗网中侥幸逃脱者。

张元济后来为自己镌了一方闲章,上篆六个大字“戊戌党錮孑遗”。

“昌明教育,开启民智”

戊戌十月上旬清廷将张元济革职,下旬他便携家南下上海,李鸿章出面让盛宣怀代為安排到南洋公学 (交通大学前身) 担任译书院总校兼代办院事 (即类似今之出版社总编兼代社长,或因他有罪在身,只能当业务干部,不可当“一把手”)。1901年他代任公学总理,任内他在校内设置了一个特班,延聘蔡元培为总教习,专招有旧学功底又有志于研读西学者,培养出了一批栋梁之才,如邵力子、李叔同、王世澂、胡仁源、黄炎培、谢无量等。可做了三个月总理后他即辞职,因为他与学校的美国人福开森的教育宗旨相左,他反对全盘推行美国化的教育。

“坐论何如起行”,是张元济一贯的行事风格。

1903年,是张元济人生转折具有意义的一年,他应夏瑞芳之邀加入商务印书馆任编译所所长,那时的商务,只是一家里弄里的有一定规模的印刷所,主要承接簿记、账册、广告一类的外印件和翻印的英汉读物。夏瑞芳本是印刷工人,但有经营意识和创业精神,为人也厚道。为表示诚意他开出月薪350银圆的高价,此前张元济任译书院院长月薪只100两。张元济与夏瑞芳郑重约定“吾辈当以扶助教育为己任”。夏瑞芳对张元济是优礼有加,言听计从,从而开启了商务的新篇章。十年时间,便把一小印刷作坊发展到编印发三位一体的出版龙头企业,成为并世无俦的出版与文化的重镇。

张元济只想把中国的希望寄托在“开启民智”上。那时人才奇缺,他开始把培养精英人才的思路转到对国民的普及教育。开启民智要出版好书。张元济进馆后出的第一张牌是策划出版新式教科书。事业的成功,人才是第一要素,他延聘了高梦旦为编译所国文部长,负责教科书的编写,主将是蒋维乔、杜亚泉和夏曾佑。《最新国文教科书》 第一册于1904年初出版,面世五六天便售罄,它结束了旧式启蒙读物的时代,为开创教育新纪元奠下基石。继之 《最新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上市,更受欢迎。一时洛阳纸贵,仿效者蜂起,后起之秀的中华书局欲与其争雄,1912年中华民国成立,中华书局抢先推出 《新中华教科书》,市场表现极佳,抢了商务的风头。张元济迅速作出对策,革新原有教科书,广罗有识之士参予编写,推出 《共和国教科书》,以其崭新的内容,简洁明晰、图文并茂的形式受到教育界的追捧和采用,使竞争对手退居第二位。连中华书局创办者陆费逵都称商务为“教科书之巨擘”。值得一书的是,《最新初等小学修身教科书》10册是张元济亲自编订的,他既注重新知新学,更强调人格培养。在内容上有重大突破,不提“忠君”,摒弃“三纲五常”,注入国民意识和民主、平等、博爱等为封建统治者不容的新观念。如“守法”一课,讲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立志”一课,讲“立身岂必官哉,勤学笃行,修业不怠,即为农工,为商贾,亦各有立身之道”。授学生上下平等、职业平等的新思想。民智,在教科书中悄悄开启了。

1904年,慈禧七十大寿时下诏:恩泽天下,除康有为、梁启超外,戊戌变法中其他被处理的人士都官复原衔,意召张元济回京,任学部职事。张元济辞谢不就,他在致汪康年的一封信中表示心迹:“弟近日为商务印书馆编纂小学教科书,颇自谓可尽我国民义务,平心思之,视浮学郎署,终日作纸上空谈者,不可谓不高出一层也。”张元济终于找到自己安身立命之所,用出版一途来“昌明教育,开启民智”。张元济将教科书开发的广度与深度做到了极致,初小、高小和中学,师范学堂、高等学堂、实用学堂,乃至辅助读物教授法、英文初范、铅毛笔字帖等数十种一应齐备。从 《最新国文教科书》 面世,到辛亥革命前夕,商务出版的最新系列教科书已达69种,几乎独占清末教科书江山。1937年商务的出版物占全国总量百分之五十二,它设在全国各地及南洋的分支机构有50多所。

此外,商务还与社会学术团体结盟,与北大、南高师、东南大学、武汉大学、燕京大学等学校合作,约请蔡元培、胡适、蒋梦麟等北大教授组织编译了 《二十世纪丛书》 和 《常识丛书》 等,使学者的研究成果及时问世并产生影响。

有人喻商务是一个庞大的出版帝国,斯言诚哉。张元济从教科书发轫,继而进一步深入开发,“四位一体”:编教科书、纂工具书、整理古籍、介绍西学。商务是我国辞书业当之无愧的中心,《英汉字典》 《英汉词典》 《大英百科全书》,以及工具书中佼佼之作,颜惠庆主持编写的 《英华大词典》计达20余种。在整理古籍方面有 《涵芬楼秘籍》 《四部丛刊》 《百衲本二十四史》 等。在介绍西学上有《原富》 《天演论》 《林译小说丛书》 和一大批 《汉译名著丛书》 《自然科学小丛书》 等等。从 《张元济日记》 中可见,他对选题的抉择与出版物质量的追求以及对作者的态度亦值今天出版人效范。如林纾后期的翻译作品有时下笔草率,错误较多,《学生风月鉴》 《风流孽冤》 书稿出版社已付高酬买下,因翻译质量较次宁可赔钱也不予出版。因林纾是商务的老作者,对出版社早期发展贡献大,某译作质量不高,同仁主张拒收,张元济宽厚还是坚持收下,在付梓前令译者改错,甚而亲自动手编校加工后,退交译者复核认可再付梓。

张元济是出版商,善于经营,他更是一位大出版家,不仅追求高品质的出版物,而且密切关注公益文教事业,开办小学师范讲师班、商业补习学校、运用通讯方式进行函授教育,以及举办养真幼儿园、东方学校、励志平民学校等一系列公益文教,甚至连电影这一新兴产业也关注到。商务成立了活动影戏部,1920年梅兰芳到上海演出,活动影戏部拍了《春香闹学》 《天女散花》。商务在商言商,但不唯利是图。1922年起商务向全国每个县的一所模范学校赠书,以此作为扶助教育的一种手段,实践它的“公益性”宗旨。在公益方面,投资最多影响最大的要数东方图书馆。该馆最早是在编译所资料室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1924年建成2600平米的五层大楼。张元济常年辛勤搜罗世间散落的藏书,他曾用“求之坊肆、丐之藏家,近走两京,远驰域外 (日本)”来概括他抢救善本古籍的艰辛漫长之路,至1931年藏书已达46万册。其藏本之珍贵,蒐罗之宏富,不仅国内堪称第一,亦可与美国国会图书馆、巴黎国家图书馆、伦敦博物院图书馆媲美,故称“东方”,意与“西方”抗衡。1932年,图书馆毁于“一·二八”日军轰炸,全部付之一炬。张元济深受打击:“连日勘视总厂,可谓百不存一,东方图书馆竟片纸不存,最为痛心。”他在复胡适慰问信里发愿“元济一息尚存,仍当力图恢复。”在他主持的董事会上决议,每年从公益基金中拨三分之一作恢复图书馆费用,他本人率先捐款一万元,并组织募捐工作。后因战乱和资金困难中止,从国内外募集而来的图书,连同涵芬楼烬余善本中的 《永乐大典》,在张元济建议下,于1949年后全部捐给了政府。

书生报国一支笔。

张元济一生著述不多,《中华民族的人格》 虽是本小册子,但他十分看重。这本书是在中华民族存亡之际,专为青少年编写的。书中记述我国古代八位义士的故事。故事中的人物境遇不同,地位不同,舉动不同,但都能表现出一种至高无上的人格。他们或重诺,讲义气,或临危不苟,忠肝义胆,甚而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张元济认为当时的教育“只注重知识,将人格扶植、德性的涵养都放在脑后”。因此他主张教育要培养“艰苦卓绝的精神,高尚廉洁的节操”。1937年6月,蒋介石尚未最后下定抗战决心时,他把 《百纳本二十四史》 和这本小册子送给老蒋,附信说:“国难日深,复兴民族,必先提高人格,元济近撰小册,冀唤醒一般民众。”据新发现的史料称,蒋介石在张元济信上批示“附函道谢”。蒋的秘书给张元济复了信,称这套书“内容很丰富,文字很有光辉”,有了这套书“人们就可以了解历史上的德和事,可以总结历史经验”云云。这套 《百衲本二十四史》,张元济用了18年时间校勘,把各种版本找来比对、选择,光校勘记录本就有100多本,其敬业精神感天动地。

张元济的出版帝国之创立,得社会变革之际天时地利之外,相当重要的因素是“人和”。他知人善用,真诚无私地帮助过一些朋友,这些老友也鼎力支持他。所谓“春雨润物”,“春种秋收”。仅举两例。

张元济与蔡元培是同榜题名的老友,1901年张聘蔡为南洋公学特班总教习。蔡第一次赴德留学,已有三子女,家累甚重,张主动提出以特约编辑名义每月致酬一百元,另有顾问费,解其后顾之忧。辛亥革命后,蔡元培拒与袁世凯合作,辞教育总长须偿清所欠债务,张助一千元了却“葛藤”之忧。后蔡再度赴德,携妻儿同行,张又以编书名义每月致二百元,计三年半。1923年蔡辞北大校长,打算三度偕家人赴欧深造,张义无反顾,仍援前例以预支稿酬的方式,使蔡在在国外安居两年半。1934年在蔡不知情的情况下,张元济将自己名下部分股权奉蔡使其获董事席……在蔡元培杰出一生的背后,张元济功不可没。张元济对罗家伦亦如此。罗赴美留学费用由张元济资助,1926年返国川资无有,以及归国执教东南大学时因所持赣币作废生活无着,张元济及时伸出友谊之手。殊不知1919年罗家伦在 《新潮》 上发表 《今日中国之杂志界》,曾猛烈抨击过商务出版的刊物。张元济爱才,不计前嫌,真正的君子之风。

张元济的商务时代,对公司人员坚持大进大出大换血。他竭力反对“近亲繁殖”, 把自己的七姑八姨弄进商务。执意把天下英才揽入麾下,诸如陈布雷、陈叔通、高梦旦、胡适、郑振铎、茅盾、黄炎培、邵力子、胡愈之、王云五、叶圣陶、顾颉刚等等,后来成为中国共产党领导人的陈云也在商务学过徒。纳入这些精英,增加了商务的活力,不仅使商务的利润大增,亦使商务成为继北大之后新文化的重要宣传者与推动者。与张元济“不和”者也有,诸如时为总经理的高凤池,他认为办商务的目的就是赚钱,每值年终结账时,他就主张公司少留,股东多分。张元济认为这有违他当年与夏公订交时许的“吾辈当以扶助教育为己任”的诺言。张早想聘才华横溢的丁文江,高出于私心就是不同意,等丁文江名声大噪上海时,高才如梦初醒。两人境界不在一个层面,无法共事。鉴此,张元济于1926年辞去监理一职。夏瑞芳主政期间公司财务混乱,他的亲戚卢云奇贪污,后来张元济坚持聘经济学家杨端六任财务主任,建立规章制度,方才渐渐走向正轨。

从某种角度言,张元济的“昌明教育,开启民智”是商务对国人的一大贡献,不逊于对古籍的抢救与继承。

“我的事业不传代”

张元济是位经过时代变革洗礼的翰林,虽是新型的企业家或曰“资本家”,但本质上他是传统的文人。家庭的熏陶对他的影响甚大,他不仅把祖上的家训铭牌挂在墙上记在心上,而且落实在立身行世中。通过修家谱、建祠堂,追维慈训,敬宗睦族,使家风得以传承。

张元济的父亲森玉(1842—1881) 于1880年到海南赴任,母亲携全家迁回祖籍海盐,人生地疏,孩子又小,经济拮据,母亲用积蓄买了一块地自己建屋,为节省工钱,母亲亲自油漆门窗,她把那件沾有油漆的旧衣留着,不时取出教育后辈,让其领悟节俭之道。父亲病殁海南,母亲赴粤奔丧,护灵柩回海盐,行程中忽遇狂风,致使一轿夫落水身亡。母亲悔恨不已,每年逢此日她都要焚香祭拜,还念念不忘教导子女勿忘这位不知名的轿夫。

张元济得母亲勤俭、善良、严以律己宽以待人的真传,言传身教教育子女。张元济一生不烟不酒,只喜欢听听昆曲,另外喜欢花木,没有任何不良嗜好。身为商务董事长,他与普通员工一样,坚持每天到公司上班;而当商务元老杜亚泉也要坚持每日上班时,张元济则劝其不必如此,希望他休闲一点,下午在家里搞研究。杜亚泉生前将许多稿酬捐做商务教育公积金,故身后萧条,张元济主动与蔡元培相商发起倡议,为其子女募集生活费及教育基金;对长期合作的老翻译家林纾殁后亦如此。他不仅对公司上层同僚关爱,他还为商务所有职工建立子女教育基金,以期可以培养一批低薪职工子女享受高等教育。他认为“无良无贱,无智无愚,无长无少,无城无乡,无不在教育之列”。张元济年事已高后,曾请假半年,他坚持减为半薪,但董事会照全薪支付,他拒收,将这笔款存入一固定存折,计5000多元,作为商务子女教育基金。他规定公司员工月薪在50元以下者,子女深造都可申请。他平时生活节俭,把不少友人来信边角空白处剪下,留作便条用,经常把旧信封“翻身”变成新的,二次使用。

张元济一生最忌庆寿,他认为那是劳命伤财的事,无形中又增加同仁们的负担。每逢寿诞日,总以外出旅游方式“避寿”。朋友们觉得他太刻意了,过意不去,在他七十大寿那年,蔡元培、胡适、王云五等发起,以一种新方式为他祝寿,即请好友们写文章做寿礼,“刊行一本纪念册,献给这一位学者与学术界功臣”。《张菊生先生七十生日纪念文集》 与 《中国文化丛书》 应运而生。俟他80岁时,体弱多病,已不能外出旅游,他便躲到图书馆避寿,身边还不忘带了册敦煌本 《文心雕龙》。顾廷龙找到他向其祝寿,他还不忘谈公事,请顾廷龙对 《文心雕龙》 续校。有些朋好送了寿礼,他一如以往领情拜谢,礼品一概退回。

1927年,张元济遭到一次无妄之灾,被歹徒绑架,在魔窟滞留六天。他们错把董事会主席当作大老板了。绑架次日,匪首开价须用30万元赎身。张元济听了大笑,说他没钱,绑匪退让到20万。张元济说他真的没钱,请他们去调查。绑匪真的调查了,发现他果真不是“大老板”后说:“实出误会,唯事已如此,总望酌量补助……”几经谈判,僵持到第四天,绑匪把“票价”减至2万。2万张元济也拿不出,最终以一万元了事。殊不知那一万元,是夫人拿出股票、首饰变现勉强凑足5000元,又向亲友告贷5000元才凑足数。绑匪之所以将票价一降再降,据说是他们发现张元济的毛衣 (绒线衫) 有破洞。

张元济向以清廉自守、公私分明为商务同仁称道。

1924年前后是商务营业最鼎盛时代,资金充裕,董事会研究投资问题,几经周折,最后决定在南京路最佳地段买地建屋。董事会委托张元济经办,已签了合同。不料,高凤池因他的投资提议没得到董事会认可,翌日反悔,坚决反对。毁约,公司要赔3000两罚金。无奈之下,张元济动用私人关系和交情找南浔大富翁张澹如买了这块地,让公司免交罚金。不料三个月后地价暴涨,这块地可净盈45万元。张澹如讲义气,建议张元济与他合伙经营,说此事与商务已无瓜葛。张元济谢绝。他认为无论怎么说自己是代表商务签约而非个人行为,如利用这个机会赚钱就是假公济私变相贪污了。张树年在回忆这段往事时说:“父亲在公司数十年,一向强调分清公私界限,操守清廉。这是他为人之道的一条重要原则。”

商务印书馆遭日寇两次轰炸,已濒于破产的边缘。股息多年不发,偶发一次也只能买几付大饼油条。加之通货膨胀,张元济生病住院手术,家境已十分困难,不得不变卖极司菲尔路房屋,另租屋居住。

商务总经理兼印刷所所长鲍咸昌,有意调其子鲍庆林任印刷所副所长,张元济认为不妥,与其谈话,鲍氏“辞色愤懑,甚不谓然”。后首席会计王莲溪也要让儿子进公司。张元济当即斥之:“人人都有儿子,都要进商务,那还成什么话?”

张树年是张元济的独子,1932年获纽约大学硕士学位,学成回国。为谋职事曾与父亲做过一次深谈。树年表示:一他不愿进政界,因为在政府机关任事,全凭人事关系,且职业不稳定;二不愿进洋商企业,不愿为洋老板效劳。张元济同意儿子的主张,但他马上斩钉截铁说:“你不能进商务,我的事业不传代。”张元济历来主张高级职员的子弟不进公司。他必须以身作则,言行一致。他認为儿子进商务有三不利。张树年回忆说:“第一对我不利,由于父亲在商务的地位,我进去后必然有人,甚至一帮人会吹捧我,即就失去了刻苦锻炼的机会,浮在上面,领取高薪,岂不毁我一生。第二对父亲不利,父子同一处工作,在公司内部行政工作上,父亲将会处处受到牵制,尤其在人事安排上,很难主持公道,讲话无力。第三对公司不利,将开一极为恶劣的风气,必然有人要求援例……”张树年后来不得不进银行系统打了一辈子算盘。晚年的张树年无限感慨地说:“子承父业是天经地义的,而父亲却主张‘不传代,冲破了千年封建思想的束缚,难能可贵。”张元济另一可贵之处是“让贤”,在他60岁时便毅然辞去商务印书馆监理,率先建立退休制度,主动让贤。

张元济的文人风骨,还表现在他的宁愿饿死也不食周粟的民族气节上。

1943年,有一亲戚来访,见张府境遇如此窘迫,劝张元济鬻字,自食其力。张元济听从了,走清贫自守的光明之道。即令在那样极艰苦的情况下,为济助一些无米下锅的裱画师,他还写字相送。因张元济当时的科举辈分已数最高,字好,又有社会声望,九华堂、荣宝斋、朵云轩乐于代销,收件颇多,仅 《朱子家训》 就写了100多通,真的解了燃眉之急。1945年2月,一位亲戚 (夏敬观)送来画卷一幅,信一封,附支票一张。支票面额是储备券十一万元。而信中只要求在画卷上题写首引“菉竹轩联吟图”六个字,上款为“竹隐先生、菉君夫人”字样。此本一挥而就的易事,张元济颇惊讶,以十一万元求六个字,其中必有蹊跷,遂细察支票,发现钤有大汉奸傅式悦的名印。原来“竹隐”是他的别号。张元济顿时火冒三丈,给夏敬观写了封斥责信,信云:“是君为浙省长,祸浙甚深,即寒家宗祠亦毁于其所委门徒县长。以是未敢从命。”夏接回信不自惭,在电话中恳求只写引首,不书上款,以曲求成。张元济置之不理。

孤岛后期,张元济宅居,几不出门。1942年初,门口小汽车上下来三个不速之客求见,来者递上印有“大东亚共荣圈”的三人名片。张元济瞥了一眼,认定这十九是日本的文化特务,在拉文人下水。他顺手从桌上随手取张便条,上书“两国交战,不便接谈”,将其打发。

张元济对党派,历有自己的认知。他坚持“和而不流”“群而不党”的准则立身处世。戊戌后“名不入公门”是他坚守的原则,熊希龄曾邀他出任教育总长一职,他以“自维庸劣,终不敢误我良友,误我国家,并误我可畏后生”为由婉谢。商务是民企,力图在纷扰动荡的政局下坚持中立和自主,故常发生“有所不为”的举措。1917年,北京政务院所属机构打算办份国际事务研究方面的杂志,请张元济本人或商务代为主持,被张以“牵涉亦多,不克办”之由回绝。1919年他辞去黄炎培创办的中华职教会议员,也是基于“该社近来与闻政治”所故。商务所办 《东方杂志》自1921年后长期不刊社论或编辑部论说,也是不想介入政治,力避不及。此类事例挺多,不一一枚举。

张元济办商务,恪守宗旨是把商务办成中国真正的“公共事业”,不想成为政治的附庸或某党群的喉舌,以致发生一件尤值一说的事:1919年4月,孙中山派卢信恭送来 《孙文学说》 部分手稿,希商务刊印。基于当时北洋政府并未取消对孙的“通缉令”,张元济与高梦旦相商后,决定“婉拒”,当即“交还原稿,告以政府横暴,言论出版太不自由,敝处难与抗,只可从缓”。张元济此举并非与孙中山对立,他只力避卷入政治忧心毁了商务,毁了“公共事业”。其实早在1916年商务曾向孙中山领导的运动捐了5000元。孙中山认为商务的不合作是故意刁难,颇为恼怒,在 《致海外国民党同志函》 中痛斥商务。孙中山的臧否是夹杂私人感情的,让张元济戴上“保皇党余孽”的帽子,此说对后人影响甚巨,以至今人写张元济传记时都受其影响。

就张元济而言,凡不连累商务的,他个人觉得愤懑不平的,仍直言不讳。1948年,在中研院第一次院士会议上,82岁的张元济被安排第一个发言。他的发言当着南京政府高官的面,直言停止内战,呼吁和平:“我们要保全我们的国家,要和平;我们要复兴我们的民族,要和平;我们为国家为民族要研究种种的学术,更要和平。”这慷慨陈词,以至于他的老友胡适都说“先生的发言太煞风景”。张元济一笑了之,不作答。那晚,连蒋介石的宴请他都没有参加。张元济回沪后,将在院士会上的发言稍加整理,题为 《蒭荛之言》 由商务印成小册子,广为散发。

苍云白狗。1949年全国政协第一次代表大会召开,“名不入公门”的张元济作特约代表还是“出山”了,當选为全国政协委员,还参予 《共同纲领》的起草,提出一些颇有建设性的意见或建议,均被采纳。他还登上天安门,出席了开国大典。他的礼遇无人可及,朱德、周恩来、陈云等赴六国饭店探望,毛泽东约见两次,作了恳切的畅谈,毛泽东还说他读过商务出版的 《科学大纲》,从中得到很多知识。他与毛泽东同游天坛,同赴天安门广场为人民英雄纪念碑行奠基礼。享此殊荣者,当代中国名士中谅鲜有人出其右。

张元济与时俱进,他热爱新中国。解放后在征得族人同意下,将海盐祖产36间房屋捐出给海盐中学做校舍;将珍藏的翁心存 (翁同龢之父)的日记稿本25册捐给北京图书馆,并叮嘱是代翁氏后人所捐;还把家中一些文物全捐了。

对新中国官员的礼贤下士精神,张元济很受感动,1953年接受了毛泽东的提名,出任上海文史馆馆长。

张元济由关心时务到远离政治,遁隐山林,复又“出山”参政,因为他亲眼看到了“中国人民站起来了”,看到了民族复兴的曙光。他被人誉为:“赋予新思想的旧学家,也是能实践新道德的老绅士”。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1955年,张元济忽发奇想致函蒋介石,“请其效法钱武肃,纳土归顺”。信的全文是:

介石先生大鉴:庐山把晤,快领教言。光阴迅速,忽忽已二十余年矣。此二十余年中,公所施为受国人之嬉笑怒骂者,可谓无所不至。然弟终不愿以常人待公。今者据有台澎,指挥四方,此固足以自豪。虽然,弟窃有更进于此者,今愿为公言之。公浙人也,弟亦浙中之一老民。千百年来,我浙江有一不可磨灭之人物。伊何人欤?则钱武肃。是钱之事迹,度公亦必耳熟能详。当北宋之世,武肃据有全浙八部,军威著于一时。能默察时势,首先效顺,而炎宗统治之局,因以底定。当今之世,足以继钱武肃而起者,舍公而外,无第二人。窃于公有厚望焉。

此致敬礼

一九五六年六月十五日

至于这通信是否寄出,通过什么渠道递送,蒋公有否读到,这都是谜。

张元济不再是谜。他扯起风帆做事,砍断桅杆做人的人格魅力,为我们所景仰;他为民族文化复兴作出巨大贡献我们有目共睹。他是矗立在我国近代出版史上一座无可替代的丰碑。

辞书说:“士者,国家政治的参与者,又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创造者、传承者。”张元济是当之无愧的“国士”。

(选自《江淮文史》201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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