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传媒与文化生产:民国上海城市空间中的人文景观
2019-07-13南京邮电大学传媒与艺术学院210023
(南京邮电大学传媒与艺术学院 210023)
上海的国际化之路起步于19世纪,1842年《中英南京条约》的签订使上海成为清政府被迫开放的五大通商口岸之一,因其优越的地理位置,上海获得了西方人的青睐。在英国人首先设立租界之后,“十里洋场”所指代的各国租界繁荣发展,成为上海最别致的城市景观。民国报人曹聚仁曾说:“那是西风吹动的日子,海派便是西风喂养成长的儿子。”由洋房、汽车、电影院、咖啡厅、舞厅所代表着的大都市文明,使上海有如磁极一般,吸引了各式各样的精英,他们的都市体验经由大众传媒记载与传播开来,进而转化为城市空间中最为独特且持久的文化资本。
一、媒介生产与城市记忆
城市是一种特殊的空间组织,是众多人口及其生产与交往活动在特定时空的聚合体。从物质尺度来看,城市的自然资源、各类建筑群、马路、广场、休闲娱乐设施等是反映一座城市发展程度及其现代性的外在标志;从精神尺度来看,城市所拥有的历史与文脉、人才与智力创造构成了城市生生不息的价值资源,是衡量与评价一座城市是否拥有可持续发展的内部动力的核心指标。“任何城市都存在着传统,包括一般意义上的文化传统、习俗等,还包括政治传统与优秀的历史文化, 特别是与人类社会发展相一致的可歌可泣的精神文化,这是城市人格化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是城市真正意义上的文化资本之一。”文化资本是城市实现资源优化配置、取得发展优势和竞争优势的重要生产要素,对于上海而言,大众传媒所记录下的30年代的老上海就是这样一种无形的文化资本以及可供持续开发的价值资源。
伴随着上海自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的高速发展,文化寻根与怀旧风尚开始在整座城市弥漫:1991年10月,上海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及上海研究中心主办“城市研究与上海研究国际学术讨论会”;上海社会科学院主持了大型的上海历史与文化研究项目;1993年《上海文化》杂志创刊;2006年上海制定并启动“城市记忆开发工程”项目。政府、学界、文化界也同时展开了一系列文化保护运动,譬如保护名人故居、探寻“都市意识”、重访施蛰存、研究张爱玲。在流逝的岁月中,大众媒介留下的痕迹是怀旧与寻根得以展开的重要凭借,它们是城市记忆的灵感,也是城市文化再生产的核心资源。
民国上海一直是新闻事业的中心,报刊在上海不仅发展早、数量多、种类也非常齐全:在《申报》《新闻报》等几家大报外,还有不计其数、忽生忽灭的其它小报或小型报。从题材内容来讲,有的关心局势,以载道及监督舆论为己任;有的采录街谈巷语、隐私秘闻,以激发百姓兴趣为目标。这些报纸使上海的文化空间呈现出丰富而多元的质地。不仅如此,报业市场的发达还为上海的物质场所赋予了景观的价值与意义,现今的山东中路,从福州路口至南京东路一段是民国时期的“报馆街”,也即望平街,“望平街,这条顶短的街巷,从南京路经过两条马路,到了福州路,不过有百丈那么长,四丈那么阔,却是中国新闻业的代名词。”物质地理空间一经与人文景观相融合,就为城市记忆增添了鲜活的故事和想象的空间。
不仅如此,民国上海的出版业也极为发达。上海的出版机构数量庞大、实力强劲,如中华书局、商务印书馆、开明书店、正中书局、广智书局、制造局、文明书局、上海广学会等等出版了大量的中西学著作,所涉内容涵盖人文社科、自然科学、理数化工等等,这些成千上万的出版物构成了“西学东渐”的奇观,对上海乃至全国发生了广泛且深刻的影响。“尽管在近代中国的许多口岸城市中,也有各种出版中文书刊的书局、书庄和书社,但没有一个口岸城市像上海一样出现如此发达的出版群体,形成类似像上海一样兴旺的出版市场。”大众传媒通过四通八达的报路系统将上海的影响力扩张至全国,使上海迅速成为全国舆论的中心。同时,上海也依靠出版业成为了现代性的启蒙空间。不论是《良友》杂志封面上穿着高跟鞋和戴着摩登围巾的中国女郎,还是《点石斋画报》的“第一高楼”“电气大观”“贺婚西例”等图文并茂的海外奇谈栏目,都将西方文明作为现代性的同义词带入到上海市民的价值体系之中,为上海的都市文化赋予了迷人的现代性色彩。
再次,从电影业来看,大光明、国泰、奥迪安、卡尔登、恩派亚、夏令配克、巴黎、南京、上海、美琪、兰心等这些设施先进、风格各异的电影院,成了上海“每日百万人消纳之所”。“西方现代都市的基本生活式样曾经以各种方式渗透到上海市民的日常生活中。在大众文化消费领域,许多文化商品贴上了欧美标签而受到市民的青睐。在潜移默化、耳濡目染的日常文化消费中,众多未出过国门的上海小市民把电影里描述的西方,当成他们追求的生活样板。西方列强正是通过这样一个文化传播管道,将各种不平等条约赐予的特权,转化成形形色色的文化形象与符号,进入了上海小市民的文化视野。” 这些令人既惊又奇又羡的镜像符号,深刻的影响了民国上海的都市气质,海派文化也因此而生。
最后,在都市各色文化的冲击之下,上海的文学创作也进入了蓬勃发展的新阶段。西风的吹拂、都市的刺激、局势的动荡为作家敏锐的心灵提供了不竭的灵感。鸳鸯蝴蝶派、新感觉派、左翼文学都在上海找到了其生长的土壤。在这幅文化图谱上,充满了体验者与都市之间既默契又矛盾的奇妙景象:新潮思想与传统价值冲突共存、革命激情与消费狂热兼而有之、身份骄傲与殖民焦虑一体两面、对城市生活欲罢不能又反思批判。可以说,小说创作将“城市感性”的一面烘托得淋漓尽致。
二、民国上海都市人文景观的特征
正如孙玮指出,城市有两个侧面,一是实体的城市,通过可感知的物理元素呈现,由街道、建筑、环境、城市肌理等构成;另一个是再现、想象的城市,由文字、声音、影像、流行文化、集体记忆支撑的城市,即大众媒介建构的城市虚拟空间。城市的魅力来源于两者的结合,城市中的生活者和体验者在亲历实体城市的基础上将自身融入到城市故事之中,而文化精英则通过书写与阐释再造城市,为城市培育了在时空延展中传承与再生的文化基因,为民国上海的人文景观赋予了独特的样貌:
首先是都市文化的不可复制性。在西方文化的吹拂下,先进的物质技术以及时髦的风格竞相涌入,洋风炽盛、光怪陆离。当时或长居或逗留于上海的各界文化精英都直接或间接地受到了海派文化的哺育,他们将这些独特的感受转化为小说、新闻、评论、自传、或是广告和电影等种种文化产品,使具象的物质空间与抽象的人文精神相互激发,从而共同创造了民国上海难以复制的城市魅力,并在流动的时间中获得了经久不衰的回响。的确,正如芒福德所指出,城市不但是建筑的集群、权力的集中,更是文化的归极。文化精英的汇聚既使上海成为思想和舆论的中心,同时也令其成为文化生产及精英交往的大本营。
其次,民国上海的都市文化是雅俗共赏的。上海的启蒙,是精英对大众的启蒙,通过媒体的管道,诉诸公共舆论、教科书和流行读物,直接面向社会公众。上海的精英文化与启蒙事业,不是一个精英向大众布道的单向过程,而是精英与大众的互相影响、互相制约的双向过程。豪华影院、百货公司、新世界游乐场,这些上海市民休闲、购物、娱乐之所构成了新兴的城市消费空间,不仅如此,大众传媒在鼓励消费以及在广告宣传方面也是无所不用其极。梅兰芳在回忆海派宣传方式时谈及:“日报和海报都在我们姓名上面,加上许多奇奇怪怪的头衔。凤二爷是‘环球第一须生’,我是‘环球第一青衣’,像这种夸大得太无边际的广告,在我们北京戏报上是看不见的。”经由大众传媒推波助澜而日益形成的以逐利、拜金为特质的大众文化,正与上海的精英文化一道构成了海派文化独特的张力。
最为重要的是,民国上海的都市文化还具有支撑性的特质。支撑性是考察城市空间特色的一个重要内涵,它是指特色资源对城市空间规划结构的支撑作用。海派文化一经形成,影响力是极大的,它成为了上海的标签与定位。海派文化孕育着上海的国际化眼光,与全球经济文化的互通互联日渐养成了上海开阔大气的都市文化,这进一步促成了城市功能的完善、风格的养成以及美好生活的实现,从而不仅为其市民提供了归属感,更通过城市名片的打造进一步吸引人才和资本,在不断提升城市的经济价值、文化价值和历史价值的同时,使上海在全国乃至全世界范围内形成自己独特的个性,成为一线城市中极富历史底蕴和时尚气息的文化空间。
三、怀旧:城市记忆的再生产及思考
怀旧是一座城市对过往的追忆和认同,它既源于城市在发展中自我确认的需求,也出自对城市经济、产业和消费驱动的考虑,因此,就城市文化的再生产而言,怀旧是积极的推动力,它促成了对城市精神内核的发掘以及城市文化资本的积累。如今,在移动智能技术的加持下,城市记忆的传承手段日益丰富、创意日益新颖。伴随着“数字城市”的实现,不仅实体城市越来越被纳入到信息化网络之中,城市文化的再现也实现了从一对多的传播转向参与、体验为主的互动式建构。档案的数字化保护、虚拟的城市身体体验、线上线下的实践式参与,使城市空间成为真实与虚拟互构的复合空间,并由此超越了物质地理的限制,实现了移动化、远程化以及数字化的转变,这为城市文化的发展和创新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机遇。
不过,对城市记忆和媒介文化的开发及消费应避免过度商业化所带来的浅薄化、模式化以及平庸化的困境。大众传媒对都市空间的描绘实质上是对空间的建构与再现,因此,“怀旧”就难免成为对大众传媒所创造的文化符号“建构之再建构”的过程。然而,城市的魅力不仅仅存在于虚构的叙事之中、存在于图文和影像符号的再现之中,而更存在于百姓日常的生活和实践之中,存在于体验者和游览者实在的感受之中。因此,怀旧若要成为城市空间可持续发展的支撑性力量,应避免纯粹从历史中寻找灵感,而应着力于培育文化创新的因子,致力于吸纳文化精英、鼓励媒介生产、激活城市的日常生活、丰富百姓的日常体验,以便在怀旧中产生新的创造与突破,这样才能够使城市空间的文化生产真正富于绵延不断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