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星星

范楚嫣

音乐与记忆

二月的维多利亚市依旧很冷，路旁的灌木承载着开春之寒，巍巍的老树蒙着拇指厚的霜。寒流缓慢地侵蚀着这个小小的岛屿，仿佛要将一切都吞噬。而在这寒风中立着一个静谧的老年休养所——布罗德米德休养所（Broadmead Lodge）。一般的老年休养所里都是子女无暇赡养的老人或者孤寡老人，而这个休养所里的老人全都患有不同程度的阿尔兹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症。

早在高二上心理学课时，我便已经了解和研究过阿尔兹海默症，这是一种发病进程缓慢，随着时间不断恶化的神经退化性疾病。简单来说，就是脑子逐渐萎缩从而导致患者开始经常忘记事情，从一开始忘记带出门的钥匙到最后连亲人都无法认出。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伫立在休养所门口迟迟不进去。因为我知道，当我跨进去的一瞬间，我的身份将从一个普通的高中生变成一名专业的心理治疗师助理，我要帮助休养所里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人们延缓病程，因此责任十分重大。这个为期三个月的志愿者项目叫作“音乐与记忆”，主要是通过播放老人未患病时最喜爱的音乐或者对他们有重大意义的音乐来唤醒他们的记忆。比如播放他们当年结婚时放的音乐、他们最爱听的歌等。在播放歌曲的同时，我们也要记录他们的动作、表现、神态、反应等。

看两片叶子跳舞

和我一对一组成搭档、共同来完成“音乐与记忆”项目的是一位85岁的老人，她的名字叫伯纳黛特（Bernadette）。在我进入休养所登记并完成相关手续后，我被告知伯纳黛特已经在休息室等我了。我的心激动得怦怦直跳，脑子里一边飞快过着早就背好的自我介绍，一边则在思考着该如何与这位阿尔兹海默症中期的老人顺利交流。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我穿过走廊，转过拐角，来到了休息室。

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侧对着我，从十分素白的头发不难看出她年轻时拥有一头靓丽的卷发，岁月的痕迹在她苍白的脸上表露无遗，宽大的毛毯盖着她瘦骨嶙峋的身躯。原本正透过落地窗看外面草地的老人听到了我响亮的招呼声，缓缓将头转过来，些许混浊的蓝眼睛和我四目相对时，她突然微笑起来，说：“Hello， my dear， I'm Bernadette.”那声音带着老人家特有的颤音与英国口音，顿时让我备感亲切。

向伯纳黛特介绍完自己后，我准备先和她聊聊天，增进我们的熟悉感之后再开始工作。我把轮椅上的她推至桌边，询问她刚刚透过落地窗看些什么。伯纳黛特咯咯一笑，指着外面被风吹起在空中飞舞的落叶说，她在看这两片叶子跳芭蕾舞。我有些惊讶，她继续说这两片叶子经常喜欢斗舞，而她是这两片叶子唯一的忠实观众，每次它们都表演得很精彩，这次它们跳的是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 在她兴致勃勃地介绍着她喜爱的叶子演员时，我却有些黯然神伤。看得出来，伯纳黛特平时的娱乐较少，而她又是个热爱交流的老太太，因此她平时只能像今日这样坐在窗边，看着外头飘零的落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待她讲完，我拿起耳机和MP3，询问她是否想一起听些音乐，她愉快地答应，并十分配合地让我帮她戴上耳机。MP3里是她的家人为她选好的歌曲，我可以用自己的耳机和她同步听到。第一首播放的是当年的战争歌曲。当音乐声响起时，伯纳黛特的轮椅也跟着摇晃了起来，盖在毛毯下的腿颤巍巍地跟着节奏抖动。随着音乐渐渐进入高潮，她闭上眼睛，嘴角大幅度上扬，突然跟着歌曲高声唱了起来！她唱得极其流利顺畅，且抑扬顿挫、气势激昂，和刚刚那个说话磕磕巴巴的伯纳黛特完全不同，简直像换了一个人！见此情景，我不由得心生欢喜，立刻将这一情景唰唰地记录下来。第二首、第三首……到第十首，她的表现截然不同，仿佛一个音乐家将自己的灵魂注入了所热爱的歌曲中，时而在忧伤抒情的曲调中惆怅婉转地低唱，时而在热烈激昂的节奏中铿锵有力地高歌。此时此刻，与我对话的她，仿佛已经不是一个80多岁的老人，而是一个我的同龄人。

曾经与现在的反差

听完歌后，伯纳黛特有些乏了，便邀请我去她的房间逛一逛。

到了她的房间，我惊住了。她的房间像医院里的单人病房。床头放着氧气呼吸机，床是可折叠的，挂着电视的墙旁边有一套桌椅，除此无它，房间空空如也。但和这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五彩缤纷的墙壁：上面满满当当贴着照片，有黑白的，也有彩色的。我凑近一看，发现大部分都是一些小孩子笑意盈盈的生活照，做曲奇饼，滑滑梯，上学，旅游……伯纳黛特告诉我，这些都是她的孙子孙女，她的挚爱。我问她孙子孙女多久来看望她一次，伯纳黛特喃喃道：“他们有时候来……嗯……有时候。我……我真的很想他们。”我鼻头一酸，后来询问工作人员才知道，伯纳黛特的家人们并不经常来看她，次数特别少，而她已经在这个休养所住了很久了。这里的大多数阿尔兹海默症老人和伯纳黛特一样，他们的家人都不常来拜访，这意味着他们将在這个休养所孤独地度过余生。

我的目光又落在了另一张被彩色照片们挤在角落的小小黑白照片上。那是一张大合照，里面的年轻女人们穿着利落的制服，向镜头露出了迷人的笑容。伯纳黛特告诉我，这是她当年护校的毕业照。我不禁有些感慨，作为护士，照顾了别人一辈子的伯纳黛特，又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来看待如今自己被他人照顾的呢？我顺着伯纳黛特手指的方向，看到了人群中的她。不出我所料，她果然拥有太阳般耀眼的大波浪金发。音乐治疗似乎很有效果，伯纳黛特又对我讲起了那个黑白年代有趣的故事。

这些故事让我想到了在去往休息室的路上经过的一个个“病房”，每个老人的房间门口都印有他们自己大大的名字，名字下面镶有一个小玻璃盒，里面放着他们年轻时的照片及自己重要的物品，以防他们出了房门之后不记得自己的房间在哪。我印象较深的几个房间的小盒子里放着几张英俊男人的照片。通过服饰能够辨认出他们是当年加拿大的军官和士兵。照片里的他们意气风发，英俊潇洒，身上的奖章无数，玻璃盒也被奖章堆满。而当我好奇地朝房间里望去时，在房间里的却都是一个个佝偻孱弱的老人，他们不是望着墙上的照片发呆，就是躺在床上盯着电视一动不动。

我被这种反差震撼。虽说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但是当你身临其境遇到这些情况时，不免仍旧会悲叹。阿尔兹海默症导致老人们的记忆退化，他们可能会退化得像孩子般顽皮，也可能退化得像朽木般寂静。他们的家人可能已经放弃了他们，可是老人们并没有忘记他们的一切。当他们处于熟悉的环境时，他们仍会回想起过去……

伯纳黛特在第二周听自己婚礼的歌曲时哭了，嘴上笑着说“I do （我愿意）”。因为阿尔兹海默症，老人们与社会、家庭脱节，也失去了自信和独立能力，这一点一滴我都看在眼里，我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帮助他们获得自信和生活的勇气。在中国，阿尔兹海默症以老年痴呆症这一别称为大众所知晓，一些人就以为这是一种“痴呆”，是“脑子坏了”“人傻了”，从而对患有此症的老人不理睬也不治疗，使他们失去了自尊，也失去了早期治疗的机会。在这里，我想呼吁大家，请关爱身边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人，也请多加关注自己的长辈是否有“健忘”的倾向，给老人们多点陪伴与交流。请不要让他们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独自耗尽光亮，然后消逝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