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寻常的现代解读

国清

2018年初夏，我们“2018英国音乐之旅”一行，如愿踏入世界四大歌剧院之一的英国皇家歌剧院，在富丽堂皇的演出大厅现场体验了瓦格纳最后一部浪漫主义歌剧《罗恩格林》的演出。新版《罗恩格林》由当今世界乐坛最具才华的指挥翘楚之一、拉脱维亚指挥家安德里斯·尼尔森斯（Andris Nelsons）执棒，当今欧美歌剧界声誉卓著的美国导演大卫·奥尔登（David Alden）执导，美国舞台美术家保尔·斯坦伯格（Paul steinberg）担任布景设计，英国皇家歌剧院合唱团担任合唱，管弦乐团伴奏。

2006年的慕尼黑歌剧节，为了表彰大卫·奥尔登突出的艺术成就与贡献，巴伐利亚国家歌剧院特别为其颁发了“巴伐利亚戏剧奖”，同时，破天荒地复排重演了由奥尔登在该院执导的8部歌剧（《阿里奥丹特》《卡利斯忒》《命运的力量》《波佩阿的加冕》《奥兰多》《里纳尔多》《罗德琳达》和《汤豪舍》），以庆贺长期以来与奥尔登的紧密合作。2008年，奥尔登以卡瓦里的巴洛克歌剧《卡利斯忒》首开与英国皇家歌剧院合作的纪录。2017-2018演出季，奥尔登重回英国皇家歌剧院，接手两部经典歌剧新制作的重任，一部是首演于2017年11月、斩获“2018奥利弗最佳歌剧制作奖”的罗西尼的《塞密拉米德》，另一部即首演于2018年6月、万众瞩目的瓦格纳的《罗恩格林》。

作为全新的现代制作，舞台上一般不会出现剧本提示的“安特卫普附近的谢尔德河畔的一片草地”“象征司法裁判的一棵高大而枝叶茂密的古橡树”等传统制作的布景。大幕打开，最具视觉冲击力的是几乎占满了整个舞台后部、两幢并列且充满象征意味的倾斜楼房，以及倾斜楼房前富有变化的平台与台阶布景。从节目册揭示的多幅图片中可以清楚地了解到，以奥尔登领衔的主创团队显然是受到了为纪念菜比锡战役而在当地建立的“民族之战纪念碑”、美国密歇根州普利茅斯的“菊花气枪制造厂大楼墙立面与钢支架”，以及德国梅克伦堡一前波美拉尼亚州居斯特罗附近的“达尔贡古堡的废墟”等实景的启发，激发出灵感的火花，创作出舞台上焦黑色的破败不堪的倾斜楼房布景，喻示着遭到战争破坏、社会分裂与时局不安定的场景。正如海因里希国王第一幕上场时发出的呼声，“我提醒你们要关注国家的危难……德意志国土常常遭到东方的骚扰……你们没有了邦主。陷入了纷争”。人们渴望出现一位强有力的领袖人物。

站立在海因里希国王身旁的萨克森、图林根的贵族和国王的卫队，国王对面的布拉班特的贵族、士兵和民众，以及他们的首领泰拉蒙特与奥特鲁德，身穿的也不是当年的传统服装，而是人们日常的套装、风衣等现代服饰，仅海因里希头戴金色王冠、手握宝剑，令人联想到国王所拥有的显赫权势。头戴大盖帽担任警卫的士兵个个手里端着步枪，在埃尔莎两次请求鸣号，召唤圣杯骑士前来应战而一时未果的危急关头，其中两位甚至冲上前用黑布条蒙上埃尔莎的眼睛，将其推到楼房墙下，欲举枪执行枪决。在干钧一发之际，舞台上显现了展翅翱翔的天鹅投影，身穿白色休闲套装并横挎一支金色号角的圣杯骑士终于赶到了！而在同一地点，第三幕第二场，海因里希国王带领其卫队前来巡视时，头戴钢盔准备出征的士兵却个个手握长矛。这种在服饰与道具上传统与现代的混搭，体现了布莱希特“叙述体戏剧”的一种“陌生化效果”，一方面喻示了当年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另一方面拉近了与演出现场观众的距离。

饰演剧名主角的克劳斯·弗洛里安·福格特（Klaus Fiorian Vogt），是当今最为杰出的德国男高音之一，也是世界各大歌剧院和音乐节争相邀请的明星之一。2002年，福格特首次在埃尔福特歌剧院出演罗恩格林，之后，在科隆、纽约、柏林、维也纳、东京、慕尼黑、苏黎世、巴登一巴登和拜罗伊特等世界一线舞台上，相继展示了罗恩格林一角的独特魅力，罗恩格林成为福格特的一个标志性角色。除此之外，福格特还饰演了埃里克、汤豪舍、齐格蒙德和瓦尔特等其他瓦格纳角色，以及《菲岱里奥》中的弗洛雷斯坦和《阿里阿德涅在纳克索斯》中的巴克斯等戏剧男高音的角色。2009年，福格特首次涉足英国皇家歌剧院，饰演贝尔格《璐璐》中的作曲家阿尔瓦，并担当马勒《大地之歌》中的男高音。本演出季，福格特重返英国皇家歌剧院，出演其最受人喜爱的罗恩格林一角。当晚第一幕，福格特以一首深情的咏叹调“感谢你，亲爱的天鹅”出场亮相，开始背对观众，接着缓缓地回转过身走向台前，唱出了“万岁。海因里希国王！愿上帝保佑你在征讨中获胜”，营造出一种辽阔空旷、由远及近的演唱效果。最令人击节称赏的是第三幕第二场结尾，那首具有梦幻般色彩的罗恩格林的咏叹调“在那遥远的土地上”。经过轻柔的陈述式的宣叙段落铺垫之后，福格特以不断积聚的戏剧张力和无比自豪的语气宣告了自己的身世，情真意切，令现场观众无不为之动容。福格特演绎的罗恩格林将其推上了世界舞台的顶尖地位，与此同时，福格特也为罗恩格林这一角色拔高了艺术准则。

埃尔莎一角由爱尔兰女高音珍妮弗·戴维斯（Jennifer Davis）出演。戴維斯毕业于爱尔兰都柏林理工学院音乐与戏剧学院，之后加入英国皇家歌剧院“2015-2017杰特·帕克青年艺术家项目”，曾饰演过《爱之甘醇》中农场主阿迪娜等轻型抒情女高音角色。此外，戴维斯还在英国北方歌剧院的《唐璜》中饰演司令官的女儿唐娜·安娜，在芝加哥抒情歌剧院的《费加罗的婚礼》中饰演阿尔玛维瓦伯爵夫人等戏剧抒情女高音角色。在英国皇家歌剧院的本演出季中，除了《魔笛》中的夜后第一侍女外，戴维斯还在《罗恩格林》新制作中出演布拉班特公主埃尔莎。据悉，埃尔莎一角原来由指挥尼尔森斯的夫人、拉脱维亚女高音克里斯廷·奥普莱斯（Kristine Opolais）出演。2018年3月，尼尔森斯与奥普莱斯结束了七年的婚姻，宣布离婚。5月初，英国皇家歌剧院发布公告，因健康原因，由戴维斯替换奥普莱斯出演埃尔莎。消息一出，舆论一片哗然。反对方认为，戴维斯没有饰演瓦格纳角色的经验，从《魔笛》的第一侍女到埃尔莎的跳跃是巨大的。如没有其他更合适的替换者，昂贵的票价应该打折。赞成方认为，不应该在还没有聆听过戴维斯新角色的演唱之前就发出那么多的负面意见。而对于戴维斯来说，此次角色更换不仅是一次挑战，更是一次机会。当晚，从第一幕上场，戴维斯以纯净而通透的嗓音，镇定自若地唱出埃尔莎的咏叹调“孤独地过着悲伤的日子”，到第三幕结尾，望着远去的罗恩格林，悲痛欲绝地叫喊“我的丈夫！”，人们欣喜地发出赞叹：“戴维斯的演唱好极了！”不能想象还有更好的埃尔莎！戴维斯无疑是一位前程远大的明星。

特拉蒙德伯爵之妻、女巫奥特鲁德由美国戏剧女高音克里斯蒂娜·戈克（Christine Goerke）饰演。她毕业于美国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之后加入“纽约大都会歌剧院林德曼青年艺术家开发项目”。戈克以莫扎特和亨德尔的歌剧角色开始其演唱生涯。2005年。戈克转向更具戏剧性的角色，先后在米兰、纽约、芝加哥和柏林等世界各大歌剧院饰演了布伦希尔德、莱奥诺拉、奥特鲁德、孔德丽和埃莱克特拉等戏剧女高音的角色。下个演出季，戈克将重返纽约大都会歌剧院和芝加哥抒情歌剧院，出演《尼伯龙根的指环》中的布伦希尔德。2002年，戈克首次涉足英国皇家歌剧院，饰演《唐璜》中司令官的女儿唐娜·安娜。之后，戈克两次重返英国皇家歌剧院，先后出演《埃莱克特拉》和《图兰朵》两部经典歌剧的剧名主角。本演出季，戈克再次在英国皇家歌剧院出演《罗恩格林》新制作中的特拉蒙德伯爵之妻、女巫奥特鲁德。瓦格纳曾在致李斯特的信中说：“这个女人心中藏有一份爱，一份逝去的爱，她是属于已被时代抛弃的一代。这代人似乎在他们的遗传基因中带有一种孤傲与自负。当那被扭曲的爱终于找到一种宣泄的方式来证明它的存在时，它便对所有的生灵充满了憎恨。”当晚，戈克以她丰满和具有强大支撑力的演唱，将奥特鲁德这一失落的恶魔演活了，尤其是在第二幕中，当埃尔莎在民众欢呼声中要抬脚踏上教堂的第一层台阶时，奥特鲁德怒气冲冲地向埃尔莎走来，完完全全地反映出那种被压抑着的可怕的疯狂。戈克卓尔不凡的表现受到了现场观众对一位反派角色难得的肯定与赞赏。

在《罗恩格林》第一幕中。罗恩格林向埃尔莎提出：“如果要我成为你的丈夫，你绝不能向我询问，我来自何方，也不许向我打听，我的姓氏和出身！”埃尔莎回答：“绝不，我的主人！我将记住你的吩咐！”于是，“禁问”成为了贯串全剧的一条关键线索。从“禁问”中。人们不难看出罗恩格林渴望摆脱神的世界，渴望人间生活，渴望爱与通过爱被理解的迫切愿望。1851年，瓦格纳在《致我的朋友的信》中清楚地说明：“他（指罗恩格林）的最高追求不是别的，而是成为一个丰满的、完整的、热情的人，而不是神。”埃尔莎虽然贵为公主，但仍然是一个凡人，她需要的只是从恶人的诬陷和死亡的威胁中被搭救出来，打破“禁问”符合人之常情。在心怀叵测的女巫奥特鲁德的唆使之下，新婚之夜，埃尔莎没有信守诺言。这对埃尔莎来说是致命的。不幸，罗恩格林说明自己身世之时，也就是他们的爱情结束之日。

瓦格纳去世后，拜罗伊特一直保留着他生前的演出形式，甚至一景一物、一招一式都没有变化。瑞士舞台美术家阿道夫·阿皮亚曾去拜罗伊特观看瓦格纳最后一部乐剧《帕西法尔》，音乐使他入迷，但演出令他失望。阿皮亚提倡使用象征性的语言，更多地運用寓意和暗示，重视发挥观众的想象。他认为，应该使观众感觉到舞台上的演员是在森林中活动，而不必把真实的森林搬上舞台，他的“不要去创造森林的幻觉，而应创造处于森林气氛中的人的幻觉”名言，至今仍然是导演和舞台美术家们的座右铭。如今，阿皮亚关于舞台设计的理念在世界上早已司空见惯，但当年并未受到瓦格纳遗孀柯西玛的认可与采纳，直到20世纪的五六十年代，才在瓦格纳的两个孙子沃尔夫冈和维兰德执导并担任舞台设计的瓦格纳歌剧中表现出来。经典歌剧的新制作是全世界歌剧人必须面对的一个永恒的课题，经典的魅力在于各种艺术理念与风格的碰撞与闪光，在于百花齐放的个性化释放。大卫·奥尔登为我们交出了一份出色的答卷。无愧于英国皇家歌剧院“多年以来最好的瓦格纳制作之一”的赞誉。在大幕徐徐落下的时刻，我们为其鼓掌，为其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