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雪时晴》:京剧交响乐混搭的“中国歌剧”
2019-07-12周凡夫
周凡夫
相隔11年后,在香港再看国光剧团的《快雪时晴》修订版,以京剧混搭交响乐建构成现代中国歌剧的做法变得更为鲜明了。这出由钟耀光作曲的《快雪时晴》,从2007年首演,到2017年修订复排搬上台北舞台,2018年再带到香港成为“台灣月”重头节目在香港文化中心大剧院演出两场。演出的主要演员,基本上与首演时相同,而这个复杂制作的舵手,仍是简文彬。
当年笔者观看首演后,一个感受是整个制作很有现代舞台感,很能触动人心,但演出稍嫌拖沓,尤其是上半场长达100分钟,有些冗长。此番在香港的演出,上下半场各约70分钟,节奏感已变得很顺畅。但更大的不同是,这10年来,网络世界的世情光景已发生很大变化,在全球化的跨文化、跨媒体的语境下,“歌剧”这颗“艺术皇冠上的明珠”,观念上、形态上到表现手法上,都已大大不同了,《快雪时晴》亦展示出将中国传统戏曲、西方交响乐、话剧与现代舞台科技糅合成为“现代歌剧”的尝试了。
保留戏曲元素的“现代歌剧”
《快雪时晴》此番经过修订后,从这次在香港的演出来看,很明显,首演班子的演员经过11年艺术与人生的历练,对舞台的处理手法、艺术表现自然有所变化,一切都显得厚重多了。同时,观众没有看到的是,简文彬在德国莱茵歌剧院长期执棒,对歌剧、戏剧与音乐结合的手法,当有更深刻的体会。如今,简文彬已成为高雄卫武营艺术中心的艺术总监,行政上的历练亦应有助于他处理《快雪时晴》此类涉及众多方面的复杂制作。
《快雪时晴》的形式是“现代中国歌剧”,中国元素自然是传统戏曲——京剧,但一如西方的歌剧,采用交响乐团来伴奏演出,在乐池中还用上小型的室内合唱团,亦加上现代话剧元素,同时混合了西方歌剧的表演形式,类似于西方现代的室内歌剧,也可以说是现今西方歌剧常有的混搭式跨媒体歌剧的形式了(此次演出由指挥简文彬在乐池中带领着数+人的香港管弦乐团、京剧团的乐师,还有人数不多的台北爱乐室内合唱团,配合舞台上的京剧、话剧表演)。而舞台上的表演,放弃了传统的一桌两椅,采用的是旋转舞台——快速转换的实景,还加用了纱幕、投影,配以水墨影像、烟雾、幻灯等现代科技制作的多媒体效果,用以营造变化丰富的影像和独特的气氛。
传统西方歌剧采用现代舞台科技,甚至现代服饰、布景,将时空搬到现代的“现代版”歌剧,底线是保留作为歌剧精髓的音乐部分——包括声乐部分和乐队部分,并保留了京剧的唱腔。而作为中国传统戏曲构成重要元素的造型、台步、身段、服饰,甚至脸谱,《快雪时晴》基本上将这些戏曲元素都保留下来,也成为作为中国歌剧的《快雪时晴》的“中国元素”。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可以说,《快雪时晴》是在新的创作思维下,以现代舞台科技的支持,为传统京剧找到新的生命色彩。这番重演所见两者结合的成熟效果,既可说是现代中国歌剧其中一个成熟的形态,亦可说为京剧“现代化”做了一个示范。
不过,这次搬演到香港来的版本,和首演时最大的不同是乐池中的乐团由香港管弦乐团担任。这首先是减低制作费用。但更重要的是,能为这次制作添上了“港台文化交流合作”的意义。另一改变则是导演——当年首演的创排导演是“强势”的李小平,此次重演则由国光剧团自己的导演戴君芳和王冠强担任。
当年首演,有好几场戏明显拖沓,为此,有机会重演,予以压缩是必然之事。现在有些场景处理虽精简了,但仍流畅连贯。最明显的是上半场的《秦淮河客舟》和《盗墓》,特别是后者。借着后梁耀州节度史兼盗墓人温韬及他手下一群士兵盗墓的设计,单纯用来表现京剧武场特色的戏码现在被压缩了,已无冗长感,但仍很能讨彩,四位演员借着武打功架和身段亦能交代“快雪时晴帖”的“失传”与“募本”背景。
跨越时空的三条戏剧主线
被尊为“书圣”的王羲之所写《快雪时晴帖》,上下款合计仅甘八字:“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意为在短促降雪偶尔放晴之时,遥念对方身体应安好,但对无法在有限篇幅内垂询生活起居致歉。而“现代歌剧”《快雪时晴》讲述的是晚年的张容(张侯)率兵北伐前夕,收到《快雪时晴帖》,在这几句家常问候中感到好友已有意终老江南。张侯决意待凯旋再向王羲之晓以大义,无奈张侯此去,魂断沙场,然其不安之灵魂为探求王羲之在帖中的弦外之音,追随着书帖在历史长河中流转。从公元10世纪唐太宗的昭陵,12世纪秦淮河上的客舟,到18世纪乾隆皇帝的紫禁城三希堂,来到今日《快雪时晴帖》典藏之所的台北故宫,其间再穿插了两条平民老百姓在乱世中自处的生命故事。一是裘母生养二子,乱世中分投狼、虎二国,为霸主争霸效力,结果兄弟相残。二是两个外省人的故事:随丈夫离开家乡的高曼青,既有与父亲离别之痛,又有丈夫重返战场死于激战的死别之伤:另一位是中学时代便被抓壮丁的姜成章,年迈时与老妻到台北故宫观赏《快雪时晴帖》。
笔者以为,《快雪时晴》这个制作成败的关键,首先是剧本,其次是音乐,然后才是搬至舞台上所呈现出来的效果。施如芳的剧本并非仅就帖中文字内容着墨,却就王羲之与收信人张侯于当时的历史背景下所面对的处境。与过去半个世纪以来中国台湾民众的处境做出对比映照,遥相呼应,带出流离者在生命中对“家”和“安身立命”的内心矛盾与挣扎。整个剧本展示出的不仅有当今中国台湾民众的历史情结,借着张侯穿梭古今千年带出的诡谲难测的历史是非与沧桑,所刻画的正是无数中国台湾民众经历过的、难以挥去的生命记忆。《快雪时晴帖》只是一帖药引,编剧技巧的确高明。
原先以为,采用书圣王羲之遗世的摹本《快雪时晴帖》作为素材创作的“京剧交响化”作品,会是写意多于写实之作,但事实上施如芳的剧本却是将三条戏剧线互相穿插,三条戏剧线都含有写实的戏剧性情节,但通过一个虚构的“神灵”人物大地之母(著名京剧演员魏海敏扮演的其中一个角色),和剧中主角张容(王羲之的至交,也是他撰写《快雪时晴帖》的收信人)的灵魂游走于古今。便将三条戏剧线的交错时空联结了起来,将现代戏剧中时空交错的手法引进到剧中来,亦为现代舞台多媒体技术带入这个制作提供了合理的发挥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