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二客氏

袁灿兴

 

泰昌元年（1620年）九月初一，泰昌帝朱常洛在位不过一个月即去世，天启帝朱由校接位。

天启帝甫一登基，就封客氏为“奉圣夫人”。客（qiě）氏，原名客印月，河北定兴人，是朱由校的乳母。她原为定兴人侯二的妻子，18岁入宫，两年后侯二去世，入宫前客氏生有一子侯国兴。依照惯例，皇帝成年之后，乳母要搬出宫去，但客氏却一直留在宫内。

天启帝登基时已经16岁，“古者十五而入大学，谓其成人伊始”，大臣们纷纷劝告天启帝，让客氏出宫。

为了留下客氏，天启帝哭哭啼啼地向内阁解释：奉圣夫人客氏，屡奏辞岀去，是朕挽留，勿生猜疑。今朕尚在冲龄，三宫年幼，时赖调护。”天启帝向内阁保证，待将泰昌帝的梓宫安葬之后，将择日让客氏出宫，至于目前，还请卿等“传示各衙门，不得纷纭议论”。

天启帝对于客氏一家，关爱备至，要厚封客氏的儿子侯国兴及客氏的亡夫。吏部云：累朝故典，并无此例。天启帝则云：既无先例，着比照别项恩例，推广具奏。吏部无奈，只好建议皇上自为量酌，“查往例大婚之后，乳母相应出宫，今客氏当循例出居”。天启帝遂封客氏之子侯国兴为锦衣卫指挥，至于让客氏出宫的事，能拖就拖。

天启帝登基之后，两个月内，手忙脚乱地办了两场大葬礼。先是要给祖父万历帝准备葬礼，泰昌帝死得突然，没有帝陵，就将早年景泰帝的帝陵废址，加班加点改建后入葬。至泰昌帝安葬时，万千臣民，匍匐于地，“万姓角崩，千官云拥”。送葬队伍中，却有一辆车在后方，巍然居中，格外引人注目，端坐于车上者，乃是客氏。行到德胜门时，有一老妪长跪路旁，嚎啕大哭，却是泰昌帝早年的乳母，“恩宠未逮，是以悲耳”。目睹此景，大臣叹道，同为乳母，“何厚与薄，犹天与渊？”

天启帝的生母去世的早，一度由西李娘娘抚养，住在乾清宫。明代宫中，称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太妃为“老娘娘”。至泰昌帝去世后，西李老娘娘想控制住朱由校，当上皇太后，故而要求群臣先册封她为皇太后，再放朱由校与群臣见面。景泰帝入殓时，儿子均不在场，群臣愤怒无比，一起到乾清宫讨人，将朱由校要了出来。西李老娘娘几次想将朱由校抢回去，未曾得手，就赖在乾清宫不走。乾清宫是明代皇帝的寝宫，在大臣杨涟、左光斗等人联合下，又将西李老娘娘从乾清宫中撵了出来。西李老娘娘虽未曾得手，但她野心勃勃，使得宫廷内外的权势人物极为提防，相应地忽视了客氏、魏忠贤之辈。

待景泰帝的奉安大事忙完之后，天启帝面临着群臣的压力，要求客氏出宫。天启帝也很头疼，在天启元年颁发圣旨：着择于九月二十三日午时吉，奉圣夫人客氏岀去。”

到了九月二十三日，宫中传出消息称，客氏已出宫，群臣闻讯，无不欢欣鼓舞。可开心了没多久，两天之后，客氏又被召回宫中。天启帝称，自从客氏出宫之后，从早至晚，食不下咽;暮夜至晓，不止安歇。更严重的情况是，“朕头眩恍忽”，不得不将客氏召回宫中，入内侍奉。天启帝特意批示，客氏再次回宫，“外廷不得烦激”。大臣们不能承担再逼客氏出宫，导致皇帝吃不下饭，损伤龙体这种后果，只能默许客氏在宫中。

客氏每日一早到暖阁服侍天启帝，至深夜才回值房。客氏在宫中，先与魏朝结为对食，后来又与魏忠贤勾搭上。宫中结成对食的太监、宫女，往往会发下誓言，要彼此相爱，直到永远。如果宫女发生移情别恋，对太监来说是极大打击。客氏风韵过人，二魏为了客氏争风吃醋，某夜，两人喝醉后在皇帝住宿的暖阁大打出手，声音喧闹，惊动已经睡着的皇帝。此时已是深夜时分，二人跪于皇帝卧榻之前，听候处分。天启帝问客氏：“你只说真心要跟谁，朕替你断。”此时司礼监王安等大太监均被惊起，赶到暖阁。客氏不喜魏朝狷薄，看中魏忠贤憨猛，且不识字之人容易控制，就倒向了魏忠贤。王安看到客氏心意，顺势打了魏朝一掌，令其告病，离开御前。

明代宫中定下祖制，在乾清宫东西各有房五所，乃是宫中婢女所居。客氏最初住在西二所，后移居咸安宫，由天启元年起，至天启七年止。凡客氏出宫回自己的私第，要预先报告天启帝，得到同意后，皇帝会颁布圣旨：“某月某日奉圣夫人往私第。”

客氏出宫时，天尚未亮，乾清宫太监头领数人及数十名太监，穿红圆领玉带，在客氏前列队步行。客氏自咸安宫出，盛服靓妆，乘小轿由嘉德、咸和、顺德右门，经月华门至乾清宫门西，一路不下轿，直至西下馬门。

到了西下马门，客氏换八人大轿，由外间的仆役抬走，声势排场，远在皇帝巡游之上。数百人点着白蜡照路，又有提炉数十道，“灯火簇烈照如白昼，衣服鲜美俨若神仙，人如流水，马若游龙。天耶？帝耶？”每年冬夏，客氏总要出宫三四次，客氏回到私宅后，升厅坐定，上到管事，下至近侍，依次叩头，口称“老祖太千千岁”，轰然震天，拜见后各有银帛打赏。客氏每次回私宅，都要住上十几日，直到魏忠贤催促，方才回宫。

客氏年四十余，容貌艳丽，性格慧朗，又能讨好皇帝，恩眷无比。光禄寺供应的钱粮食材，先送到客氏门下，之后才供给皇帝。每到客氏生日，天启帝必定为其庆贺，欢晏赏赐无数。客、魏联手，朝野侧目，舆论纷传：“天下威权所在，第一魏太监，第二客奶姐，第三皇上。”

【倍受隆恩，有恃无恐】

天启年间，由王体乾、魏忠贤、李永贞、客氏四家，轮流办理御膳。四家各有负责膳羞的官员十余名，又设汤局、荤局、素局、点心局、干碟局、手盒局、凉汤局、水膳局等局，另有红衣太监四五十人，负责贴身服侍。四家雇佣的厨役数百人，不少是从宫外聘来的，所做饭菜，胜过宫中厨役无数。

说是轮流办理，因为客氏所办御膳最得天启帝欢心，由她经常办理酒食。尚膳监所进御膳，酒房所进御酒，不过是摆设，供皇帝赏赐而已。客氏所办菜肴之中，如炒鲜虾仁、葠（参）笋等，最为天启帝所喜。诗云：“太家供膳备时珍，虾笋尝先百味陈，荷蕊潭香秋露白，就中多半赐廷臣。”荷花蕊、寒潭香、秋露白者，均是御酒房所酿内酒。

御茶房负责皇帝所用茶、酒，闲杂人等，不得擅入。魏忠贤擅政后，大小太监均跑去茶房，讨要酒茶吃。宫中的各种器皿，对魏忠贤、客氏来说，好比私人之物，可随意取用。魏忠贤喜欢射箭，喜欢蹴鞠跑马，弓箭房也被他占据了去。至于天启帝，喜欢骑马，喜欢看武戏，更喜欢从事木匠活动。天启帝亲自动手，在宫中制作了各种精巧的器具与房屋模型，“凡自操斧锯凿削，即巧工不能及也”。

当天启帝全心忙于木匠活儿时，王体乾等乘机拿了奏折，请示军国大事。天启帝不耐烦道：“尔们用心行去，我知道了。”于是太阿之柄下移，宦官权势滔天。每投入木匠活儿时，皇帝是废寝忘食，不知寒暖，对身体有极大伤害，可谁敢向皇帝进言？皇帝喜欢木工，喜欢造房子，唯一的成果就是——皇极等三殿，于天启年间落成。

太阿倒转，魏忠贤再无顾忌，他的生日是正月的最后一天，元宵节后，送寿礼者、做法事者，每早将乾清宫门前两侧丹墀挤满。至生日当天，前来祝寿者，人山人海，绶带碰撞之声不绝，更有挤伤腿足者，“千岁千千岁”轰然如雷。魏忠贤此时连皇帝也不放在眼里，早上起来时，敲打银漱盂的声音极响，皇帝在咫尺距离睡觉也不怕。

怂恿皇帝沉溺于游戏，有时会有风险。一次太监试放手铳（一种火器，可以看作近世的火枪与现今各式枪械的前身），将左手炸掉，几乎危及天启帝。天启五年（1625年）五月，天启帝带了两名小太监在西苑划小船游玩，魏忠贤、客氏坐大船饮酒作乐。突起大风，将小船吹翻，两名小太监淹死，天启帝侥幸被救上岸。

虽然如此，天启帝对客、魏的信任丝毫没有动摇。天启五年九月，天启帝特赐魏忠贤、客氏金印各一颗，每颗印重二百两，方二寸余，四爪龙钮，玉箸箓文，分别为“钦赐顾命元臣忠贤印”“钦赐奉圣夫人客氏印”。

天启初年，秉笔太监王安匡辅秉政，在宫中一言九鼎。他一个巴掌，就将天启帝身边的红人太监魏朝赶走。当魏朝、魏忠贤为了客氏争风吃醋，惊扰天启帝时，王安完全可借惊驾之罪，将二人一起赶走，进而可以将客氏送出宫外。以王安的眼力与经验，他肯定会想到此点，但他当时，要防范的是咄咄逼人的西李老娘娘，方才给了魏忠贤、客氏活路。

王安是河北雄县人，万历初入宫，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担任东宫伴读，此后一步步升为秉笔太监。王安本来清癯多病，后服食人参，身体胖了起来，但并不强壮。凡随侍天启帝朝讲，都要人扶掖而行。天启帝登极之初，宠溺客氏，曾赐客氏人参一袋，约重二三十斤。魏忠贤看到后大为喜欢，一把夺走，抱了人参奔往王安直房，口中道：“天赐富贵，叩献作汤用。”此时的魏忠贤，尚谄谀于王安。

天启元年五月，天启帝命王安掌司礼监印。依照套路，王安先要上奏辞去此职，推辞一二，等皇帝下旨劝谕时，再正式上任。不想客氏却从中插了进来，说服皇帝同意了王安的辞职。时王体乾急欲掌司礼监印，说服客氏，杀掉王安。魏忠贤想下手杀王安，想起此前王安的救命之恩，犹豫再三。客氏即对魏忠贤道：“外边或有人救他，圣心若一回，你我比西李何如？终吃他亏。”

在魏忠贤操作之下，王安被弹劾，降为南海子净军，又以亲信太监刘朝担任南海子提督，预备弄死王安。刘朝不准发给王安食物，王安只好四处挖芦菔根充饥。过了几天，刘朝见还没饿死王安，就直接将其杀死。王安一死，王体乾掌司礼监印，魏忠贤窃取权柄，大肆提拔亲信，开始与外廷大臣碰撞。

天启二年（1622年），御史周宗建等人上疏，弹劾客、魏。天启三年，御史周宗建等再次上疏，弹劾魏忠贤“千人所指，一丁不识”。天启四年六月，东林党人纷纷弹劾魏忠贤、客氏，杨涟更罗列了魏忠贤24条大罪。魏忠贤疯狂反扑，广布密探，四处刺探无端小事，动辄擅用数百斤大枷，枷死不下百十余人。更遣骁骑，抓捕杨涟、左光斗、周朝瑞、魏大中、袁化中、顾大章、王之寀、周宗建、缪昌期、夏之令等人，罗织罪名，先后毙命。一时间，骁骑四纵，激变地方，东林党人纷纷入狱身死。

【称霸后宫，残害嫔妃】

外廷恶斗，内廷也不安稳。景泰帝朱常洛的皇后郭氏早在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就已去世，天启帝朱由校的生母王氏已于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去世，是故天启帝登基之后，并无皇太后对他形成制约。景泰帝死后，宫中的局面是，东李老娘娘即庄妃，贤而无出;西李老娘娘，咄咄逼人;又有赵选侍，未得封号，与客氏不和。至于后来的崇祯帝的生母刘选侍，在生下儿子后就失宠，被责罚而死。

明代皇后以下，依次有皇贵妃、贵妃、妃、嫔、贵人、才人、昭容、昭仪、婕妤、美人、选侍、淑女等，选侍地位僅高于淑女。赵选侍与客、魏不和，天启帝即位之后，客、魏矫旨逼其自缢。自缢之前，赵选侍将泰昌帝所赐的首饰金珠之类，列于案上，沐浴礼佛，西向遥拜，痛哭良久，从容自尽，死后以宫女身份下葬，无人肯为其申雪。

庄妃东李老娘娘，性格仁慈，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举止端庄，俨若五六十岁的老太，虽位在西李老娘娘之前，却没有其得宠。客、魏把持宫中事务，宫中礼数，多被裁抑。宦官徐应元每叩见东李老娘娘时，洋洋自得，不时还鞭打东李老娘娘的左右侍从。东李老娘娘负气愤郁，于天启四年十月去世。

西李老娘娘容貌艳丽，颇具心计，在泰昌帝身边时最为得宠。崇祯帝朱由检的生母刘选侍去世后，朱由检被交给她抚养，西李生下女儿后，才将朱由检交给了东李抚养。泰昌帝去世之后，西李的皇太后之梦被东林党人给打断。东林党人对西李极为警惕，连番上奏，逼迫西李由乾清宫迁到了仁寿殿。因为有共同敌人东林党，是故西李与客、魏关系尚可，至天启四年时，还被封为康妃。崇祯帝登基后，晋升西李为太妃。明亡之后，西李被清廷抚养，活到八十多岁，至康熙十三年才去世。

天启帝登基后，千挑万选，最终确立张氏为皇后，系河南生员张国纪之女。天启元年夏，大婚礼成。张皇后极其厌恶客魏，曾将客氏召到宫中，欲绳之以法，又向天启帝暗示魏忠贤乃是赵高之流。客魏忌惮张皇后，在宫中散布流言，称张皇后非张国纪之女，乃是江湖大盗孙二之女。此年御史游士任出京募兵时，上奏严厉弹劾客氏。客氏衔恨在心，至打击东林党时，第一个抓的就是游士任。

天启三年，张皇后怀孕，客氏、魏忠贤将宫中的宫人、答应，全部换成自己亲信。一日张皇后腰痛，借口帮她捶背，用力猛捶，导致堕胎。客、魏一直想将张皇后废黜掉，只是未曾得手。至明亡之际，崇祯帝让自己的皇后自杀后，也不忘通知嫂子自杀。清室入关之后，还将张皇后灵柩送入天启帝帝陵安葬。

裕妃张娘娘，已有身孕，因性格刚烈，与客、魏不和。客、魏矫旨，将裕妃关押在宫内，不给饮食。裕妃被困14天后，天下暴雨，张氏力竭，匍匐着喝了数口雨水气绝身亡。宫门外看守宫人奏报给了天启帝，天启帝也是冷酷之辈，毫不在乎，令将裕妃以宫女的待遇焚化于净乐堂。

慧妃范娘娘曾生下皇长女，后失宠，被幽禁在冷宫中。范氏比较幸运，一直活到了客、魏倒台，搬至慈宁宫居住。明清易代之后，被清廷给供养起来。

成妃李娘娘于天启四年二月三十日诞生二公主，是日地震，不久公主夭折。成妃李娘娘侍寝天启帝时，偷偷为被囚冷宫的范娘娘求情。客、魏知道后，矫旨断绝其饮食，欲效法裕妃故事。先时成妃见裕妃被活活饿死，平时就在宫中砖瓦缝中偷藏食物，得以支撑数日。客氏怒火少解后，将成妃贬为宫女，迁居他处。至崇祯帝登基后，特意恢复了嫂子的封号，移到慈庆宫居住。

此外被迫害死的还有冯贵人等，或被饿死，或生病被害死。客氏居住宫中，威风赫赫，无人能敌。客氏之母，此时尚在，每每劝告客氏要行善举，不可多造杀戮，客氏置若罔闻。

客、魏威福自擅，杀王安以立威于内廷，杀妃子立威于后宫，杀诸臣立威于外廷，可以说是天怒人怨，舆情愤愤，可是有皇帝罩住他们，谁能奈何？客、魏的权柄，是与天启帝联系在一起的。到了天启七年八月，年轻的皇帝一病不起，驾崩于乾清宫，此年魏忠贤年60岁，客氏年48岁。天启帝死前，遗诏由皇五弟信王朱由检继承帝位。

崇祯帝登基之后，最初隐忍不发，曾有人上奏弹劾魏忠贤党羽，加以试探。崇祯帝看了奏折后，不做任何表示，此后各种弹劾奏折不断，但崇禎帝一直没有反应。直到嘉兴贡生钱嘉征上奏，列举了魏忠贤的十大罪，崇祯帝才将魏忠贤召来，命太监将十大罪，一一读给他听，又命魏忠贤听候处理。到了十二月初二日，崇祯帝下令将魏忠贤安置到凤阳。初六日，行至阜城县南关，魏忠贤与心腹李朝钦，夜半时一同缢死于旅店。

此年九月初三日，客氏恳请崇祯帝，准许其返回私第，至五更时，客氏赴仁智殿天启帝梓宫前，拿出一个黄色包裹，云其中是天启帝胎发、疮痂、累年剃发、落齿及剪下指甲，痛哭一番，焚化而去。至崇祯帝下令查抄家产后，客氏被送到浣衣局软禁，于十一月在浣衣局被笞死。客氏之子侯国兴被杀，其弟客光先被发配充军，客氏身边的亲信太监，靠行贿得免。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