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恨交织”的产物
2019-07-12谭烁
谭烁
“过去一年至一年半以来,由于技术上的进步,电视摄影机能灵敏捕捉到歌剧演出中的灯光变化了。”1976年凯林·金(Kerryn King)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曾这样说。金所在的美国德士古公司(Texaco)此前数十年来一直赞助纽约大都会歌剧院的电台放送,当1976年电视直播歌剧在技术上成为可能后,他们立即追加20万美元,用以资助一档新的电视节目《来自大都会现场》(Live fromthe MET)。
1977年3月15日,美国公共电视台(PBS)同步直播了歌剧《波希米亚人》,这也是《来自大都会现场》的第一集。
那时西尔叶·维瑟(srije Viise)还是个孩子,电视中直播的那些歌剧一路伴随了她整个童年,这后来影响到她对歌剧的印象,即歌剧中不仅有唱歌演戏,还有男女主持、广告放送,以及满头大汗的歌手在幕间休息时接受采访。
西尔叶成长于音乐世家。并立志当一名歌剧演员,为追寻梦想,她移居到了德国。根据网站“歌剧基地”(Operabase)的统计数据,德国是歌剧上演率最高的国家。
然而,正是在这一歌剧大国,西尔叶开始对她一直心怀向往的歌剧艺术生出种种疑问:为什么外表光鲜显得比经验和才华更重要?为什么音乐学府明知歌剧人才市场早已饱和,却依然不停招纳新生?为什么白人演员可以涂黑全脸去演黑人角色,而黑人演员却无法有同等机会去演白人角色?为什么歌剧中经常出现教堂场景?为什么作曲家常将男性角色写成女声演唱?为什么嗓音得由德国声乐学科声部划分体系(Fach)来决定?咏叹难道不做作吗?剧情难道不荒谬吗?歌手们除了顺从作曲家的乐谱和导演的指示外,还能指望什么呢?除了在剧场里将精神体力消耗一空,还能期望什么呢?……
对这些问题,思索越深,西尔叶对歌剧的怀疑也越深,这逐渐驱使她涉足当代艺术。正如她回顾时所说的:“我出自严格的古典艺术背景,也曾一直认为那就是我将来要从事的……但为了在那个圈子里安身立命。你得忍受得了许多乌烟瘴气的东西……我绝不会因为是一名古典歌剧的歌手、因为喜欢歌剧,而永远停滞在那种环境里,我决定超越在它之上。”
多年来,西尔叶一直在创作自己的当代艺术,其中有一些是作为柏林先锋乐队“凤凰16”(PHONIX16)的主唱,有一些是以独立艺术家身份进行的。2017年12月,首演于哥本哈根绵羊302剧场(Tearer Far302)、由丹麦国家艺术基金会资助的小剧场实验歌剧《玩偶》(Dolls),是她彼时最大的独立制作项目,也是她艺术生涯的一个重要节点。
“玩偶”这个词,是西尔叶用来形容歌剧演员的,意为“外表光鲜,内心空虚”,而《玩偶》的演绎,则借用了《来自大都会现场》的直播形式,其中含有23集与圣诞或冬天有关的歌剧节目(柴可夫斯基的芭蕾《胡桃夹子》以及亨德尔的清唱剧《弥赛亚》亦包含在内)。西尔叶根据传统歌剧中固有的四大女性类别——女神型、圣女型、母亲型和交际花型,将这23部歌剧依次排序。她自己不仅设计了所有布景、道具和服装,还操控玩偶并饰演其中所有角色。
打从创意之初,《玩偶》就有意对歌剧传统进行颠覆。如西尔叶所言:“如今。人们在如何保有歌剧、如何复兴歌剧上,已投入大量的精力,但我觉得方向是错的——只有让歌剧不断进化,才能使之复兴。我们将过多力气花在了‘应该让歌剧如何如何,而‘应该如何已经变成了‘曾经如何——这是我对歌剧艺术持有的一个主要批评观点……我认为我们并没有找到前进的路。”单从这层意义上来看,《玩偶》不只是一个秀场。以展示西尔叶的歌喉、画工、舞姿和演技,这更是她大胆的尝试,旨在为歌剧这一陈旧的艺术形式寻得一条新的出路。
例如《玩偶》中对剧情的处理,并不死守原著脚本,很多时候结尾是被改写了的:《魔笛》(TheMagic Flute)中的帕米娜是一个外星人,她怀了身孕,最后还生了孩子:《阿马尔与夜访者》(Amahl andthe Night Visitors)中,阿马尔将拐杖献给三个国王后立即死去;《波希米亚人》(La Boheme)中,咪咪变成了吸血鬼并杀死了她所有的朋友,等等。政治和社会话题也可成为剧情的素材,例如针对大量性侵指控以及“米兔运动”(#metoo)的兴起,《玩偶》中插播的许多化妆室采访都涉及性丑闻。西尔叶还会公开揶揄美国现任总统特朗普,即使这会冒犯持不同政见的观众。
在戏剧专家眼里,《玩偶》总体而言,称得上是由一系列歌剧故事转化而成的戏剧,并融合了即兴剧场、编作剧场、导演剧场、荒诞派戏剧,单口喜剧、行为艺术等元素。对于歌剧迷——尤其是上了一定年纪的歌剧迷而言,《玩偶》可能会让他们想起安娜·鲁塞尔(Anna Russell)的声乐喜剧,因为两者都是单人表演,而且都是从现实角度拿歌剧开涮。不过,《玩偶》的不同之处在于,它是真真实实地在一个迷你舞台上用芭比娃娃将歌剧复现出来,并且对故事进行了戏剧化的重构而非仅做分析。此外,《玩偶》并不只是针对歌剧剧情,整个歌剧工业都是它嘲讽的对象——从年龄歧视到种族主义,从选角潜规则到资金不足,从宗教宣扬到政治立场等等,不一而足。因此《玩偶》中各种讽刺虽然能引发嘻嘻哈哈的笑声,但它并非只为娱乐,而是有意揭发个中的伪善。并引发人们思考自身看待艺术的角度。
“我爱它,也恨它。”西尔叶道出她对歌剧的矛盾之情,而《玩偶》中一边刻薄无情地讥讽、一边真实动人地演唱,正是这种“爱十艮交织”的产物。从2017年12月1日到23日,西尔叶每晚展示一台新歌剧,她操控其中所有主要人物,并演唱其中所有的经典段落。那纯美而敏捷的嗓音拨动着所有人的心弦,而观众也总会把掌声献给她的歌喉。每当演唱开始时,身着圣母玛利亚袍服的西尔叶,仿佛嗖地一下从一名激昂的歌剧抨击者变为神圣的歌剧信徒。不管是花腔高音也好,男低音也好,都会产生同样的共鸣:不管唱的是英语、意大利语、德语、法语、俄语或是捷克语,亦有同样的款款深情。或许只有聆听了西尔叶的现场演唱之后,才能真正懂得她对歌剧的爱——那份令她从美国到德国再延续到《玩偶》的爱。
1977年,当纽约大都会歌剧院制作的《波希米亚人》在电视上直播的时候,西尔叶还不知道,若干年后她也会制作這部歌剧,而且是在实验小剧场里,演给一群大多数并不知歌剧为何物的观众看。
“我之前从未听过歌剧。她的表演让歌剧看起来不那么复杂了,所以你能看懂,”一位26岁的计算机系大学生在看完一场《玩偶》后评价道,“假如只听这部歌剧的原版,我可能不会明白其中所有的细枝末节,但是她一个人就能演得非常明白。下次,当我去听平生第一部真正的歌剧时,今天这台演出会起到帮助作用。”
这样的评价,西尔叶是喜欢的,尽管她的部分本意,是想将歌剧世界里的那些“渣事”一一曝光,以摧毁歌剧高不可攀的形象,进而拯救歌剧于博物馆展品般的死板模式。
这种“既毁之,又救之”的尝试,颇为成功,而且同时又引发逆火效应,让《玩偶》和歌剧本身,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因此,作为一名观众,我很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