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友兰著史
2019-07-12陈远
陈远
冯友兰(1895-1990),河南唐河人。1915年入北京大学文科中国哲学门,1919年赴美留学,1924年获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回国后历任中州大学、广东大学、燕京大学教授,清华大学文学院院长兼哲学系主任。抗战期间,任西南联大哲学系教授兼文学院院长。1952年后一直为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其哲学作品为中国哲学史的学科建设做出了重大贡献,被誉为“现代新儒家”的代表。
“娘去世了,这房子太空了!”
从1970年代起,冯友兰家中经历了多次变故。1974年,胞妹冯沅君去世;1975年,大女儿去世;1976年,弟弟冯景兰(著名地质学家)去世;1977年,妻子任载坤去世;到了1982年,次子冯钟越也走了。遭遇一系列打击,冯友兰依然能够保持平静,一来是因为他的背后有他的中国哲学作为支撑;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他还有一个未完的心愿,他还要把《中国哲学史新编》完成。
在这一系列的打击之中,最严重的当然是妻子的离去。任载坤在校医院去世,冯友兰没有说太多的话,只是对女儿说:“娘去世了,这房子太空了!”冯友兰曾说他的一生得力于三个女性:母亲、妻子和女儿。妻子在世的时候,家中所有的事情都是由她打理,以便让冯友兰能够专心做学问。张岱年曾说:谁做学问的条件都没有冯先生的好,他一辈子都没有买过菜。
冯友兰在生活中十分幽默。1950年代的一天,他参加完土改坐老乡的驴车回家,当时赶车的是清华一个湖南籍的教员。到了清华,快到家的时候,车翻了,所有的人都摔倒在地上。那个赶车的年轻教员感到十分抱歉,冯友兰却幽默地说:没关系,这头驴不懂湖南话嘛!这句话让大家都笑了起来。他曾说梁启超的几个儿子,一个学建筑,一个学考古,还有一个搞炮弹——他风趣地说,梁思成盖了房子,他搞炮弹的弟弟就拿炮去轰炸,然后他的另一个弟弟正好去进行考古,这样梁家就永远也不会失业,任公的眼光多么深远啊!这个故事在他的朋友之间流传得很广。冯友兰十分喜爱小动物,家里一直养猫。“文革”期间,家被抄了,连人都吃不上饭,但他有时候会问:猫有吃的吗?
1982年,哥伦比亚大学教授狄白瑞来到中国,提出授予冯友兰名誉博士学位。根据哥大传统,接受名誉学位的本人必须要到场。宗璞回忆:其实对于父亲来说,名誉这些身外之物已经并不重要,但是根据我们当时的见识,认为父亲只有出一次国,他身上所有的问题才算是真正解决。于是,由女儿陪同,冯友兰在87岁高龄远涉重洋。
在著史中回归自我
冯友兰晚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撰写《中国哲学史新编》,每天上午都在书房写作,很多年都没有中断。他的生活非常规律,一生做了那么多工作,但是从来没有开过夜车。
晚年,依然保持了持之以恒的规律生活。每天上午一进入书房,各种哲学上的思想就纷沓而来,坐下来之后,就开始口授存在他头脑之中的《中国哲学史新编》。冯友兰晚年生活艰难,因为身上各种疾病很多,眼睛也不行了,所以采取口授让人记录的方式来完成著作。老年人的生活就像戴上了各种枷锁,关节等身体的各个方面都不灵了。冯友兰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坚持“写作”的,虽然身上有各种“枷锁”,但是思维却十分清晰,而且还去掉了过去思想上存在的种种“枷锁”。
那时,冯友兰经常去医院,吃各种药。他经常说:现在是因为书还没有完成,等书完成了,有病就不用治了。《中国哲学史新编》是从60年代开始写的,到了改革开放的时候,已经完成了两册。但是,他要推倒以前的东西。当时有人劝他接着往下写,因为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担心他不能写完。但是冯友兰不同意,他觉得只有从头写才能把他的真实思想表现出来。
终于,冯友兰以惊人的毅力完成了他晚年最为看重的大书《中国哲学史新编》。冯友兰写《中国哲学史新编》,完全是他自己的体会,自己真正认识到的思想,就是要写出他自己心里想说的话。到了后来,越写越自由,越来越不依傍别人,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海阔天空我自飞。”
冯友兰的女婿、宗璞的丈夫蔡仲德曾经把冯友兰的一生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实现自我”,然后是“失落自我”和“回归自我”。写《中国哲学史》两卷本的时候,是在“实现自我”阶段。那个时期冯友兰在清华做文学院院长,一共做了18年,对于清华的文科建设有很大贡献。他一边勘书,一边做学校的行政工作,一边还在著书立说,抗战前是《中国哲学史》,抗战时期写出了《贞元六书》,那是他的哲学体系。第二个阶段,就是思想改造时期,这是冯友兰“失落自我”的过程。写作《中国哲学史新编》,是他“回归自我”的阶段。
旧邦新命
冯友兰不止一次说过:等书完成之后,有病也不必治了。这话让人心痛。《中国哲学史新编》完成之后,亲友们建议他去写另一本著作《余生札记》,写一些他在文艺上的随感。有时他的一些朋友来看望他,也总是提醒他还有一本没有完成的著作。
冯友兰家中有许多杰出之辈。胞弟冯景兰是著名的地质学家,胞妹冯沅君和女儿宗璞都是著名的当代女作家。她们进行文学创作,都受了冯友兰的影响。冯沅君还没有到外面读书的时候,冯友兰在北大学了古文,回到家中就教她学习,所以她有一句诗:曾列长兄弟子行。冯友兰为女儿的书写过一篇序,序中提出要读两种书:一种是无字天书,一种是有字人书。天书即自然、社会与人生,冯友兰认为只有读了这部天书,文章才会有生命。有字人书,就是说一个人写作要有知识,只靠天分是不行的。
至于冯友兰,他的写作动力只有一个,那就是爱国。这是他那一代人的共同特点。他爱的是自己的父母之邦,爱的是和自己血肉相连的文化。他曾经自撰过一副对联:阐旧邦以辅新命,极高明而道中庸。旧邦新命是他常說的话,他要把我们古老文化的营养汲取出来,来建设我们的现代化国家。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