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是不是人生的唯一选择
2019-07-12柳展雄
柳展雄
近年来,拼娃”教育军备竞赛”愈演愈烈,学子的焦虑情绪弥漫。很多家长认为,高考是现阶段最公正的制度,上大学是标准的“翻身路径”。但实际上,把眼光放到更宏大的格局就可以看到,“高考改变命运”的实质是:对外开放改变命运。“80后”“90后”赶上了中国对外开放、加入WTO的红利期,产业升级需要大量劳动力,经济景气让毕业生有更多的工作选择,能选择更体面、高收入的职业。
事实上,不仅中国,东南亚的情况也是如此。“亚洲四小龙”的崛起是参与欧美产业分工后的结果,没有这个前提,这些地区的人才,知识水平再高也无用武之地。
日本在1955年的人均GDP相当于改革开放前的中国,加入世界经济秩序后,1979年人均GDP猛增数十倍,达到8725美元。如果反对者不同意,认为日本有着明治维新以来的产业底子,所以经济表现良好,那么,再看看韩国的情况。
韩国近现代经历了日本殖民、朝鲜战争、建国初年的民主乱象,1967年人均GDP仅为161美元。朴正熙上台后,励精图治,酝酿了“汉江奇迹”。在朴正熙遇刺身亡的1979年,韩国人均GDP达到1774美元,到了1991年人均GDP为7573美元。
冷战时期的东南亚国家里,马来西亚、泰国比较富裕,缅甸、印尼比较贫穷,这种鲜明的对比印证了参与全球经济秩序的重要性。
印度就是一则反例。众所周知,印度的理工科教育极其尖端。互联网流传一个趣闻,华裔学生辛辛苦苦念书进入了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碰到了印度裔学生,两人打招呼,却见对方愁眉苦脸地说:在我们老家,成绩好的都去印度理工学院,差生才来麻省。”印度的科研实力技压群雄,然而却不能应用于实用领域,转化为经济实力。
1960年代接受高等教育的印度青年毕业后找不到出路,转而去参加极端主义政党的屡见不鲜。实际上,印度落后的根源在于长期实行自给自足经济模式,不引入外资,直到1990年代才对国际市场开放。直到今天,印度有些行业仍受到行政管制,因而成绩优秀的印度学生更愿意到国外发展。英美企业名单上能看到一串印度人名字:谷歌CEO桑达尔·皮查伊、百事可乐前CEO卢英德、万事达卡CEO彭安杰、微软CEO萨提亚·纳德拉……
苏联为何没有“高考崇拜”
把目光从亚洲转到欧洲,对外开放和产业升级改变命运仍是一条铁律。要知道,西方工业化、城市化的程度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广泛,工业革命的力量局限于西北欧一隅,更多的人是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在南斯拉夫和罗马尼亚,每5个成年劳动力就有4个在乡间耕田,西班牙、葡萄牙、波兰、匈牙利的务农比例为50%,奥地利是33%,意大利是40%,法国是30%,即便是发达的联邦德国也有23%的人从事农业生产,只有英国达到了高度城市化,务农比例是5%。
从冰冷的阿尔卑斯山到炎热的西西里岛,从多雨的爱尔兰再到常年干旱的巴尔干,到处都能看到衣衫褴褛的赤贫农夫,欧洲大部分地区还处于前工业化阶段。民国时期,威尼斯、马賽的繁荣程度甚至不如上海。
二战后,美国的“马歇尔计划”以及私人投资涌入欧洲,钢铁厂、化工厂、纺织厂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西欧进入了持续30年的增长期,普罗旺斯、那不勒斯从贫苦之地变成了今日的伊甸园。
以意大利为例,战前大约1/4的家庭生活在贫困线以下,拥有室内厕所的家庭不到一半,每8户家庭里只有1户专门装修了浴室。然而,仅仅用了一代人的时间,意大利就完成了工业化,比英国、比利时实现工业化的时间缩短了几十年。有些地区甚至跨过了工业阶段,直接从以农业为主跃变成了以服务业为主,更多青年投身于通讯、交通、金融等第三产业。
即便是苏东国家,经济同样在慢慢复苏。巴尔干半岛最落后的保加利亚,通过发展劳动密集型的工矿业和制造业脱离了贫困。1979年,苏东阵营的人均电力消费量超过世界平均水平,各国工业生产能力比战前增长9倍到60倍不等。科学技术的普遍推广下,生活水平要比战前好得多,就拿新生儿死亡率这个指标来看,南斯拉夫从1950年的11.86%降到了1970年的5.52%,苏联从1950年的8.1%降到了1970年的2.5%。
俄国人、波兰人、捷克人没有“高考改变命运”,“农村子弟终能出人头地”的说法,西欧的农民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实行农业集约化、商业化生产,生活过得比城里人更舒适。尤其是在丹麦,黄油、饼干、奶酪和肉制品不
仅能满足国内需求,还能出口盈利,世界知名的丹麦蓝罐曲奇就是一例。
欧美的高校扩招
当然,对外开放、产业升级改变命运,并不意味着读书无用,而是指高等教育的重要性被过分夸大,中小学的基础教育仍有举足轻重的作用。欧美在经济腾飞的同时,大力推动义务教育。二战前,西班牙、意大利、爱尔兰的学龄儿童,初秋时节定期停止上课,回家帮忙收割庄稼,多数孩子在11岁左右就离校,走上社会开始工作。
1950年代开始的大繁荣促成了教育事业发展。1950年,法国高中毕业生数量仅为3.2万人,20年后这个数字翻了5倍多。1970年时,法国中学毕业生人数占了该年龄段总人口数的20%。同时期的意大利,接受全日制教育的儿童数量增加了1倍,工薪阶层的家长收入增长,愿意给孩子出学费,而不是让孩子辍学打工。
2018年一部BBC纪录片《人生七年》备受热议,英国导演从1964年开始跟拍14个来自不同阶层的孩子,从7岁一直拍到56岁,仅一个穷孩子念到了牛津大学,其他穷孩子都早早参加工作了。有的观众看完后,感慨西方的阶层壁垒太难打破。这是典型的郢书燕说。片子里一个叫佛莱的孩子,父母一个是建筑工人,一个是超市收银员。他接受了基础教育后,成为了一名水电工人。在一些观众的眼里,他似乎没摆脱贫穷的命运。实际上,水电工人这个蓝领行业,每年能赚21万英镑,比英国首相的工资还高。
在执迷于社会流动性的人看来,可能必须每个英国穷孩子都要考上剑桥大学,读个古典文学专业,才能收获美好人生,而不管他有没有学习天赋。实际上,欧美早在1960年代就实行过大学扩招,结果播下了龙种,收获了跳蚤。
1963年英国发布《罗宾斯报告》,认为大学生注册人数仅60万,过于稀少,不能适应现代社会。政府决定扩大高等教育规模,在1981年计划招收200万大学生。意大利的高校扩招力度更大,1968年那不勒斯大学容纳5万名学生,罗马大学6万名,巴里大学3万名。仅此3所大学所接收的学生总数,就超过了18年前意大利全部学生人数的总和,每7个意大利年轻人中就有1个在上大学。
大洋彼岸的教育投入更大,与苏联的太空竞赛刺激了华盛顿政府。1960年代美国教育扩张,国立学校的教师数量增长了100%,新大学以每周一所的速度挂牌,学生数量增长了两倍多,为360万人,到1975年突破1000万大关。
起初,教育事业似乎欣欣向荣,但接下来很快便暴露弊病。欧洲的大学大部分是老牌学校,宿舍不足。如意大利的巴里大学历史上只容纳约5000人,无法消化3万多名学生。“教育大跃进”使得管理难度过大,师资力量也跟不上。
在美国,学者保罗·约翰逊研究发现,尽管教育经费增长,但教育质量下降。1963~1977年的SAT(俗称“美国高考”)测验显示,学生的口语水平下降49分,数学技能下降32分。大学生难以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学习意愿跌落。急功近利的“教育大跃进”遭到了反弹,年轻人接受高等教育的比例从1960年代的40%下滑到1974年的34%,致使1970年代约2800所学校关门大吉。
东西方的教育方式自此走上分叉,欧美开始了快乐教育——既然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掌握微积分、黑格尔哲学,为什么非要让所有孩子都上高等学府?东亚教育则进入了内卷化状态,小市民家庭省吃俭用,供小孩学兴趣班、学外语出国深造,学成归国后只能成为一个普通白领。这难道是值得推崇的成长路径吗?高考是不是每个人人生的唯一选择?我认为,这非常值得深思。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