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毫一洒满天星

撰文_曹放

南京，不知来过多少次了。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这是李白的南京；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这是杜牧的南京；山围故国周遭在，雨打空城寂寞回，这是刘禹锡的南京……

南京的文化密码，究竟是什么呢？有人说，是大明王朝。的确，朱元璋在此开基，一时风云际会。然而，台北书院山长林谷芳却笑了笑，“不，不，应当是六朝。”

晚风轻拂，松涛依依，2018年深秋时节，厦门海沧石室禅院。一壶茶，一炷香，我与林谷芳先生纵谈古今。“大唐的西安，南宋的杭州，明清的北京，南京呢？我就要说是六朝的南京了。为什么？因为六朝的南京，代表了中华文化的正脉与鼎盛，如春秋，如大唐，是开放的，是包容的，是一个最富有人格气节与艺术精神的时代。那么，为什么不是大明王朝？这明朝充满了流离和衰败。朱棣不就迁都北京了吗？”

己亥初夏，又一次南京之行。我记住了林谷芳先生的提点，寻访品味的主题是六朝的流风遗韵。“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深夜，凭栏处，我轻吟起了晚唐韦庄的诗句。南京啊，六朝的南京！秦淮河边，燕子矶下，乌衣巷口，鸡鸣寺外……

“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六朝，最根本的人文魅力是什么？哦，就是这一句！我与我的内心周旋博弈良久，无论怎样，我都要做我自己。《世说新语》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桓公少与殷侯齐名，常有竞心。桓问殷：“卿何如我？”殷曰：“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好个“宁作我”，人的个体自觉意识苏醒了！殷浩无惧桓温的官位与权势，直接大胆表露，要信守他的认知与良心，要实现他的价值追求。这就是魏晋风度，任性、洒脱、本真。这标志着六朝摆脱了两汉时期儒学神论的思想控制，在中华文化史上高扬起了一面大旗：人性解放，人格独立，追求人的自身价值。由此证明，六朝，与春秋和大唐一样，是一个思想极为解放与精神极为自由的时代。

在六朝博物馆里，我真切地看到了这种时代精神的巨大投影。一组画像砖，《错版竹林七贤拼镶图》，1961年出土于南京中华门外西墓，三百多块画像砖拼镶在一起，人物线条极为流畅生动。一群多么自由高洁的灵魂呐，他们不向权贵低头，不愿同流合污，归隐山林，清高孤傲。《广陵散》，古琴名曲，得者密而不传，竹林七贤之一嵇康尤善此曲。嵇康因得罪当道被处死，临刑时，竟“顾视日影，索琴弹之”，最后，他长叹一声：“广陵散于今绝矣！”细细伫望着《竹林七贤图》，仿佛六朝的人文魅力扑面而来：原来，人可以活得如此潇洒不羁、如此舒卷自如、如此一纵天性！世道虽然黑暗，但内心保持光明；心灵虽然苦痛，却要在时代的废墟上建立起人生的永恒。无怪乎，竹林七贤，成为了中华文化一个千秋传诵的经典。

“汉人风度是庄严、雄伟，晋人风度是放达、文雅。”冯友兰先生在《中国哲学简史》中如此论断。六朝，秦汉之后的一个大分裂时期，地方势力割据，个体拥有土地。由此，皇权的大一统专制溃散为诸侯各自为政，独尊儒术的文化压制瓦解分化为儒释道共存相参。由此，中国文化史上别具一格的士大夫文化强劲发轫了！一切直逼本心，一切烟云水气，一切风流自赏；那为一杯酒放弃身后名的率真，那闻美人殁而亲往吊之的坦荡，那处乱世而幽默一笑的旷达，成为千古绝唱。六朝，它开启了集哲学性、精神性、人性于一体的艺术美学，成为中国很多艺术种类的源头。顾恺之的《洛神赋》，王羲之的《兰亭序》，陶渊明的《悠然见南山》，都张扬着冯友兰先生评价的放达与文雅，至情、至性，超然、浪漫，成为中华绘画、书法、诗歌不可逾越的高峰。呜呼，高山仰止！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再多的辉煌，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成了一堂空寂。远去了，六朝！历史很有用处，它能够教导人们用长远的眼光去看问题。历史告诉人们的一条教训，就是人类处理物质的能力可以发展得极快，但人类处理人与自我、人与社会关系的能力则发展得极慢，有时候甚至几百年、几千年过去了，都没有本质的进步。即使是在当今互联网时代，一些人作出的精神选择，也还让人一声叹息，他们还在沿袭着原始时代，要么弱肉强食，要么低头认命。当今，有几个人敢说，他的精神标高达到了春秋的孔子、大唐的李白，或者是六朝的陶渊明、王羲之、顾恺之以及竹林七贤呢？于是，我不得不向六朝先贤们致敬，我深深地怀念我们中华文化曾经有过的那种光辉灿烂：精神自由，人情浪漫，抱朴守真，快意潇洒。

唐 孙位《竹林七贤图》残卷

南京，榴花寓，我与夏铸九先生及其夫人开怀畅谈。夏铸九，台湾大学城乡发展研究基金会创会理事长、东南大学客座教授、国际著名的建筑学大师。夏禹铸九鼎，台海续华章。愉快的交谈中，不知不觉地，我们谈到了林谷芳。他感慨地说，“当今，要谈中华文化，就不能不提到林谷芳先生了。”是的，林谷芳先生。他亦禅亦侠，两刃相交，实现了对于生命根本困顿的超越……走出榴花寓，与台湾规划师佩佩一行，漫步在东南大学法桐林荫的大道上，我感怀着六朝的南京，感怀着在南京开设了台北书院分院的林谷芳先生，感怀着我和夏铸九先生刚刚的一晤长情，不期而然地，又联想到我们自己的时代责任，于是，吟成了一首小诗：

榴花如火红飞焰，

飘绿梧桐过眼青。

我自风行云水上，

挥毫一洒满天星。

我穿越了云层，俯下身，朝下看，云烟渺渺，苍穹无限。我信手挥毫，信手挥毫一洒，居然，洒出了满天星斗，真是璀璨、壮丽而又迷离……清早，一个激灵，梦醒了。六朝如梦鸟空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