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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涌着悲欢离合的沙漏之城
——《雪国》书评

2019-07-12四川外国语大学成都学院610000

大众文艺 2019年8期
关键词:岛村徒劳雪国

(四川外国语大学成都学院 610000)

说起《雪国》这部作品,比起一本小说,我更倾向于将它作为一首歌曲来欣赏。《雪国》是新感觉派作家川端康成的代表作,川端康成也于1968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评价作者川端康成时说“他高超的叙述性作品以非凡的敏锐表现了日本人的精神特质”。要想读懂这句颁奖词,就要读懂《雪国》,而要读懂《雪国》,则要先对新感觉派有所了解。

新感觉派分为中国与日本两枝。既然《雪国》为日本作家的作品,我在这里便主要讨论日本的新感觉派。新感觉派主张通过变形的主观来反映客观世界,描写超现实的幻想与心理变态,它强调艺术之上,追求虚幻美。或许与新感觉派诞生的时期有关,日本的新感觉派多少有些许避世倾向与唯心主义倾向,同时,也更注重心理活动的描写。

作为新感觉派作家笔下的瑰宝,《雪国》好似音乐,以曲调成情,引发观众的共鸣。这本小说恰是描写了某种情感,它的故事结构松散,甚至有些慵懒的松垮感,但是也正因这种温吞又随意的叙事方式,整部作品显出了些缥缈感。《雪国》的剧情节奏缓慢却有突如其来的高潮,高潮过后,便是平淡而过的低谷。一起一伏,一收一舒,时而平缓似秋叶飘落,时而澎湃似波涛汹涌。这种音乐般的韵律美与节奏感亦像故事中的主人翁弹奏的日本传统乐器——三弦琴所奏出的乐章。

川端康成也会注重人物心理活动的描写。正所谓写作皆为情,字字拓真心,川端康成亦将自己的内心世界投影于书中的人物。《雪国》一书中两位女主角驹子和叶子,分别承担了川端康成的情绪和理想。早在《雪国》成书前,她们的命运便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川端康成的一生满是“离别”与“悲哀”。驹子亦是一个悲剧色彩浓重的角色。驹子悲剧性的祸根为“徒劳”一词,这一词贯穿了驹子的一生。无论是写日记的习惯,还是对男主角岛村的爱慕,一切皆为徒劳。这种无力的徒劳感来源于驹子那不为自己所控的命运,亦来源于川端康成本身。川端康成的一生多离别,少团圆,若说川端康成对这段令他无可奈何人生有何不满,有和反抗,只要去端详驹子的一生即可。因为川端康成将自己对人生的态度与感悟几乎都宣泄到了驹子身上。川端康成父母早逝,寄人篱下。于是他笔下的驹子便被卖到东京当女招待。川端康成流连于花柳巷,喜爱艺妓,驹子在书中便以艺妓的身份出场,接待了客人岛村。但值得深思的是,川端康成的人生中虽然充满了迷茫与退缩,但这种对人生示弱的举动却从未出现在驹子身上。驹子与川端康成相同,她认了命,但驹子却又与川端康成不同,她从未与现实妥协,她几次告白岛村,为了争取爱情不惜背叛未婚夫,直至最后疯癫到失了自我。在书中,男主角岛村与另一位女主角叶子对命运低了头,而驹子却向命运高高昂起了头颅,这一形象反差更将驹子的形象刻画的入木三分。川端康成是一位传统的日本作家,日本人偏爱大和抚子式的端庄女性。而驹子这一名字却有些泼辣的娇蛮气息。驹是马驹,是生而不受驯的倔强动物,若有人妄图一跃上马,马便会本能性的挣扎,不愿屈从于外力。这个名字与大和抚子式的端庄美大相径庭,却迎合了川端康成心底对命运的控诉。结合驹子的经历来看,川端康成将自己的过去宣泄在了驹子身上,驹子的经历也与川端康成前半生的经历有许多相似之处。川端康成为人执拗,他并未坦然接受自己的过去,但也没有彻底逃避现实。正如他在散文《参加葬礼的名人》中所写道的“我再也不用装模作样,因为我身上的寂寞,得到了表现的机会”。我更倾向于认为,川端康成和他的过去呈一种胶着的抵抗状态。面对千疮百孔的现实生活,川端康成选择在《雪国》中塑造角色以宣泄心中情绪,并让承担着他的情绪的角色——如驹子,做出最符合他心中真实意志的选择——即使他在现实生活中并没有真的这样做。这样一来,从川端康成设计驹子这个人物时便注定了驹子那徒劳又满是悲怆的凄凉一生,也注定了驹子绝不会屈从于命运,即便命运从未垂怜过这个小艺妓。

驹子敢爱敢恨,率真单纯,既有马驹被驯化前的高傲,亦有马驹被驯化后的温柔。驹子的性格造就了驹子悲凉的一生。因为她敢爱敢恨,所以她敢背叛行男去送别岛村,但岛村心中的白月光仍是叶子在列车上的模糊倩影。驹子向岛村献出了身体和灵魂,却只换来岛村一句:“以友人相待,不向你求欢。”既然付出和回报的不对等令人感到徒劳和悲伤,那驹子的悲剧性就并非不好理解。但我认为,驹子这一角色的悲剧性亦是她最美的地方。驹子几经命运的愚弄,却仍然相信真挚的爱情,她写日记,她梳妆,她饮酒,她告白,她出逃,她是如此真实而饱满,但她的一生又如此虚幻而徒劳。如果最后驹子不失声叫喊,她所受的苦难竟像从未存在过。驹子的美更多的是一种虚幻的美,是一种只存在于雪国这个世外桃源的虚幻之美。

这世界让她受尽苦难,她眼中的世界本应该满目疮痍,但是她却振作精神,寻到了人生中那虚幻易碎的美。这或许就是种甜蜜的徒劳。在书里,驹子看到了爱情与生活的美,却不堪忍受接二连三的打击,她发了疯。而书外,川端康成写就了世外桃源般的雪国绝景,却在亦徒亦友的三岛由纪夫切腹后,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而与驹子对立的另一位女主角叶子,则更符合日本人的审美。端庄,优雅,温和,顺从。叶子这一角色在全书中出现的频率并不高,她最出彩的描写是在开头,主人公岛村在第二次去雪国时,与叶子搭乘了同一辆列车。从一开始,川端康成对叶子这一角色的描写是局部而片面的。在开头,叶子的形象被浓缩为一只眼睛。眼睛若是心灵的窗户,那么叶子的心灵便是透明、纯洁、无暇的。但稍显违和的是,面对一扇透明的窗户,你极易看见窗中万物。但面对叶子这扇透明的心灵之窗,你只能感受到一团模糊而缥缈的美,只能感受到“美”这一事物本身。在川端康成笔下,叶子生来就是美的,甚至美到褪去了情感的外壳。叶子的美如同海市蜃楼,而叶子何尝不是岛村在百无聊赖的生活中所望见的海市蜃楼呢?岛村发现了叶子,岛村牵挂着叶子,岛村追寻着叶子的美。这种美也是川端康成的理想与追求,一个美到无垢的生命,美,便足够。所以川端康成将她的理想寄托在了叶子身上。叶子的虚幻与完美也承担着川端康成对美的追求。也正是因为这点,叶子的名字和性格才更符合传统的日本人的审美。

叶子在《雪国》中没有驹子的坎坷经历,没有像驹子那样遭受感情上的重创。但从一开始,叶子便与“悲戚”相连。在开头部分提到叶子的悲戚,是在她的声音。文中道“她的话声优美而近乎悲戚”。文中对叶子一生中的悲伤经历描写甚少,叶子也一向以温婉顺从的低姿态示人。这样来看,与驹子悲剧的一生相比,叶子的悲剧为“与生俱来”,或者说,叶子是“悲戚”这一词的化身。悲戚之于叶子,比起一种情绪,一段经历,更像是一源血脉,一种性格。这种悲戚源于川端康成心底的情感和他的本质思想。

若将驹子和叶子两位女主角做比较,会发现二者有许多相似又相斥的地方。假如驹子和叶子为两朵花。那么驹子将根扎入了名为幸福的沃土,却承担着川端康成的苦闷与悲伤的心绪。所以驹子本在感受幸福,本在追寻人生的意义,却不得不感受痛苦与悲伤,最后不堪忍受,终于凋零。

而叶子将根扎入了名为悲戚的雪地,她的灵魂是悲伤的。但叶子却承担了川端康成对美的追求,所以她美的悲戚,她的美貌,她的举手投足皆有种悲戚感。而这份悲戚的美,最终也走向了灭亡。

在读《雪国》时,我也有一个疑问,既然川端康成一生追求更为纯粹的美,那他为何不让驹子和叶子的性格互换,让那近乎悲戚的嗓音出自驹子呢?为何不让这名一生满是悲戚之事的艺妓流淌着悲戚的血液呢?其实,《雪国》原本的角色设计更符合雪国这一世外桃源的实质,也更符合川端康成的理想和追求。

雪国这个地方类似于一个沙漏。万物皆在沙漏的顶端,在时间开始之时便无可挽留的流逝而去。直到有一天,顶端的沙子全都流到了底部,并沉积在了那里,不再运动,好似死亡。雪国里的时间,记忆,人,一切都是这样。只等时光倒转,沙漏被再次颠倒,重新放置,开始的一切再次反复。就像岛村第一次来雪国,遇到了驹子。第二次来雪国,邂逅了叶子。但来来回回,最终的结果不会有任何改变,这样的生活本身就是一种无奈,一种徒劳——这份徒劳与驹子的努力,与叶子的悲戚都相称。在作者看来,这份美丽对得起这份徒劳,这份徒劳衬托着这份美丽。因为这份徒劳,雪国的美丽才更加真实深沉,即使雪国的本质就是一场虚幻的美梦。

《雪国》确实能引起许多人的情感共鸣,因为雪国是我们每个人心中的荒原。在我们心灵孤寂之时,洁白的雪花便会飘落,直至将这贫瘠的荒原染上纯白。于是,这片荒原又变得一尘不染,纯洁似乌托邦。即便我们知道这种美只是一种短暂的虚像,但它纯洁的美丽确实比满目疮痍令人舒服。但正是因为这份纯洁太美丽,太空虚,才让人更寂寞。而用美丽去掩盖贫瘠与疮痍,本就是徒劳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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