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万象于胸怀 传千祀于毫翰
——姚最《续画品》评析
2019-07-12北京张晶
北京 张晶
夫丹青妙极,未易言尽。虽质沿古意,而文变今情。立万象于胸怀,传千祀于毫翰。故九楼之上,备表仙灵;四门之墉,广图贤圣;云阁兴拜伏之感,掖庭致聘远之别。凡斯缅邈,厥迹难详。今之存者,或其人冥灭。自非渊识博见,熟究精粗,摈落蹄筌,方穷致理。但事有否泰,人经盛衰,或弱龄而价重,或壮齿而声遒,故前后相形,优劣舛错。至如长康之美,擅高往策,矫然独步,终始无双。有若神明,非庸识之所能效;如负日月,岂末学之所能窥?荀卫曹张,方之篾矣。分庭抗礼,未见其人。谢云声过于实,良可于邑。列于下品,尤所未安。斯乃情有抑扬,画无善恶。始信曲高和寡,非直名讴;泣血谬题,宁止良璞?将恐畴方理绝,永成沦丧,聊举一隅,庶同三益。夫调墨染翰,志存精谨,课兹有限,应彼无方。燧变墨回,治点不息,眼眩素缛,意犹未尽。轻重微异,则奸鄙革形;丝发不从,则欢惨殊观。加以顷来容服,一月三改,首尾未周,俄成古拙。欲臻其妙,不亦难乎?岂可曾未涉川,遽云越海,俄睹鱼鳖,谓察蛟龙,凡厥等曹,未足以言画矣。陈思王云:传出文士,图生巧夫,性尚分流,事难兼善。蹑方趾之迹易,不知圆行之步难;遇象谷之风翔,莫测吕梁之水蹈。虽欲游刃,理解终迷;空慕落尘,未全识曲。若永寻河书,则图在书前;取譬连山,则言由象著。今莫不贵斯鸟迹,而贱彼龙文,消长相倾,有自来矣。故傜龄其指,巧不可为。杖策坐忘,既惭经国;据梧丧偶,宁足命家?若恶居下流,自可焚笔。若冥心用舍,幸从所好。戏陈鄙见,非谓毁誉;十室难诬,佇闻多识。今之所载,并谢赫所遗。犹若文章止于两卷,其中道有可采,使成一家之集。且古今书评,高下必诠;解画无多,是故必取。人数既少,不复区别其优劣,可以意求也。
湘东殿下。右天挺命世,幼禀生知,学穷性表,心师造化,非复景行所能希涉。画有六法,真仙为难。王于像人,特尽其妙,心敏手运,不加点治。斯乃听讼部领之隙,文谈众艺之余,时复遇物援毫,造次惊绝,足使荀卫搁笔,袁陆韬翰。图制虽寡,声闻于外,非复讨论木讷,可得而称焉。
刘璞。右胤祖之子,少习门风,至老笔法,不渝前制。体韵精研,亚于其父。信代有其人,茲名不堕矣。
沈标。右虽无偏擅,触类皆涉。性尚铅华,甚能留意。虽未臻全美,殊有可观。
谢赫。右写貌人物,不俟对看,所须一览,便工操笔。点刷研精,意在切似;目想毫发,皆无遗失。丽服靓妆,直眉曲鬂,与世事新。别体细致,多自赫始;遂使委巷逐末,皆类效颦。至于气运精灵,未穷生动之致;笔路纤弱,不副壮雅之情。然中兴以后,象人莫及。
毛惠秀。右其于绘事,颇为详悉。太自矜持,番成羸钝。遒劲不及惠远,委曲有过于於棱。
萧贲。右雅性精密,后来难尚。含毫命素,动必依真。尝画团扇,上为山川,咫尺之内,而瞻望万里之遥;方寸之中,乃辨千寻之峻。学不为人,自娱而已。虽有好事,罕见其迹。
沈粲。右笔迹调媚,专工绮罗。屏障所图,颇有情趣。
张僧繇。右善图塔庙,超越群工。朝衣野服,今古不失。奇形异貌,殊方夷夏,实为参妙。俾昼作夜,未尝厌怠。惟公及私,手不挥笔。但数纪之内,无须臾之闲。然圣贤晒瞩,小乏神气,岂可求备于一人。虽云晚出,殆亚前品。
陆肃。右绥之弟,早籍趋庭之教,未尽敦阅之勤。虽复所得不多,犹有名家之法。方效轮扁,甘苦难投。
毛稜。右惠远之子,便捷有余,真巧不足。善于布置。略不烦草。若比方诸父,则床上安床。
嵇宝钧、聂松。右二人无的师范,而意兼真俗。赋彩鲜丽,而观者悦情。若辩其优劣,则僧繇之亚。
焦宝願。右虽早游张谢,而靳固不传。旁求造请,事均盗道之法;殚极斫轮,遂至兼采之勤。衣文树色,时表新异。点黛施朱,重轻不失。虽未穷秋驾,而见赏春坊,输奏薄技。谬得其地。今衣冠绪裔,未闻好学,丹青道堙,良足为慨。
袁质。右蒨之子,风神俊爽,不坠家声。始逾志学之年,便婴痟癎之病。曾见草庄周木雁,卞和抱璞两图,笔势遒正,继父之美。若方之体物,则伯仁龙马之颂;比之书翰,则长胤狸骨之方。虽复语迹异途,而妙理同归一致。苗而不实,有足悲者。无名之贵,谅在斯人。
释僧珍、释僧觉。右珍,蘧道愍之甥;觉,姚昙度之子。并弱年渐渍,亲承训勗。珍乃易于酷似;觉岂难负析薪?染服炎中,有斯二道,若品其工拙,盖嵇聂之流。
释迦佛陀、吉底俱、摩罗菩提。右此数手,并外国比丘,既华戎殊体,无以定其差品。光宅威公,雅耽好此法,下笔之妙,颇为京洛所知闻。
解蒨。右全法章蘧,笔力不逮。通变巧捷,寺壁最长。
(姚最:《续画品并序》,载于安澜编:《画品丛书》,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2年版)
一
姚最的《续画品》,一望即知其与谢赫《古画品录》的继承关系,而事实又并非想象的那样简单。《续画品》有意识地发挥“画品”评骘“众画之优劣”的功能,而鲜明地表达出属于作者自己的独特的艺术美学观念。从理论角度考量,以其序文最有探讨空间,而为窥全豹,本文将品评画家的部分亦悉数列出。《四库全书提要》述《续画品》颇为全面客观,先录于此。“《续画品》一卷。旧本题陈吴兴姚最撰。今考书中称梁元帝为湘东殿下,则作是书时,犹在江陵即位之前,盖梁人而入陈者,犹《玉台新咏》作于梁简文帝在东宫时,而今本皆题陈徐陵耳。其书继谢赫《古画品录》而作,而以赫所品高下多失其实,故但叙时代,不分品目。所录始于梁元帝,终于解蒨,凡二十人,各为论断。中嵇宝钧、聂松合一论,释僧珍、僧觉合一论,释迦佛陀、吉底俱、摩罗菩提合一论,凡为论十六则。名下有附注,如:湘东殿下条注曰:梁元帝初封湘东王,尝画《芙蓉图》《醮鼎图》;毛稜条下注曰:惠秀侄,似尚是最之本文。至张僧繇条下注曰:五代梁时,吴兴人,则决不出最手,盖皆后人所益也。凡所论断,多不过五六行,少或止于三四句;而出以俪词,气体雅隽,确为唐以前语,非后人所能依托也。”清楚地概括了《续画品》的情况和特点。
姚最是南北朝时期的画论家,关于他的生平略有歧义。陈传席先生对此有颇为翔实的考论,值得参考。而其所本在于余嘉锡先生在《四库提要辨证》中的考证。唐代张彦远的画史名著《历代名画记》卷一《叙画之兴废》中称“陈姚最”,清代严可均将《续画品》辑入《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之《全陈文》中,陈传席先生认为这是“不考而妄作推测故也”。姚最(555—603),吴兴武康(今浙江吴兴)人,其父姚僧垣是当时名医,姚最是其次子,兄名姚察,亦有名于画史。《周书·艺术传》中记载:“姚僧垣,吴兴武康人。大军剋荆州,为燕公子于谨所召,太祖又遣使驰驿征僧垣,谨故留不遣。明年,随谨至长安。长子察,在江南。次子最,字士会,年十九随僧垣入关。世宗盛聚学徒,校书于麟趾殿,最亦预为学士,俄授齐王宪府水曹参军,掌记事事。隋文帝践极,除太子大夫,袭爵北绛郡公,俄转蜀王秀友,迁秀府司马。及平陈,察至,让封于察。秀后阴有异谋,隋文帝令公卿穷治其事,最独曰:‘凡有不法,比最所为,王实不知。’榜讯数百,卒无异辞,最竟坐诛,时年六十七,论者义之。撰《梁后略》十卷,行于世。”从这里的记载中可以看出,姚最最后的职务是蜀王府的司马,隋文帝察觉蜀王“有异谋”,令有司查办,姚最挺身而出,为蜀王顶罪,把一切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虽遭多轮榜讯拷打,却始终认定是自己所为,最后被杀,时年67岁。时人认为他是义士。蜀王究竟是否对隋文帝“有异谋”,未见其他记载,笔者亦非史家,兴趣主要在《续画品》的内涵,故无从评价蜀王如何;而从对姚最的记载来看,姚最所为,果真是一个铁骨铮铮的硬汉。据余嘉锡先生考辨,其关键点在于姚最并未入陈,因之也不应称为“陈姚最”。余先生的考论说:“《册府元龟》卷五百五十六云:‘姚最字士会,为太子门大夫,迁蜀王秀司马。博通经史,尤好著述,撰《梁后略》十卷行于世,又撰《序行记》十卷。’与扬眉经书姓名、籍贯、朝代皆同,当即此人。窦蒙《述书赋》注云:‘隋蜀王司马姚最撰《名书录》。’署衔亦与《周书》合,又知最于此书之外,尚有评书之作。最生于梁,仕于周,殁于隋,始终未入陈。《新唐书》及《宋志》著录均止作姚最《续画品》,无陈字,而今本乃题作陈姚最,盖最在周、隋,名不甚著,不如其兄察之煊赫,附传在“艺术”中,易为人所忽略,后人因此书称‘湘东殿下’,拓其作于梁末,妄意必已入陈,遂臆题为陈人。”这也就把姚最的大致经历交代得较为清楚了。而据陈传席先生的考证,其生于梁承圣四年,即555年,卒于隋文帝仁寿三年,即603年,也是较为可靠有据的。
二
《续画品》中最有价值的内容,还是在其序文里。而姚最作《续画品》的“初心”,在其序文及对画家的品评中都有自觉的体现。之所以称自己的评画之作为“续画品”,当然是对谢赫的《画品录》这种批评模式的认同;但同时又对谢赫的评价尺度表示了不同意见。姚最并未像谢赫那样,将画家分为六品或几品,而只是在评语中揭示出画家的创作特征及其成就高下。对于谢赫对画家的评骘及价值判断,姚最有着强烈的辩证意识。姚最在《续画品》的序文中称:“今之所载,并谢赫所遗。犹若文章止于两卷,其中道有可采,使成一家之集。且威信书评,高下必诠;解画无多,是故备取。人数既少,不复区别其优劣,可以意求也。”姚最不同于谢赫以六品评骘画家的做法,只是揭示其特点。至于对所列画家的价值判断,令读者“意求”而已。
姚最以其《续画品》补谢赫之不足的目的是非常鲜明的。他认为其作与谢氏的《古画品录》犹如一篇文章的上下卷,彼此衔接,互为补充。而其所评画家,也都是谢赫所遗漏者。而在论画的观念方面,姚最有话要说!这一点,在《续画品》中,表现出“不如此则道不行”的观念。对于谢赫的某些判断标准,姚最是必欲匡正之的。画论史权威学者俞剑华先生对姚最的几句评述颇为中的:“姚最不满谢氏《古画品录》之品目,故书中不列品目,以为优劣可以意求,虽名曰续,而立意不同。且二人对于顾恺之、陆探微之观点,绝对不同,可见鉴赏品评之难。”
以史籍的记载来看,姚最是一个颇具担当精神的士大夫。从其主动为蜀王秀挺身顶罪这件事上看,姚最是一位果毅刚强的男子汉!因而“论者义之”。史籍记载他曾作《梁后略》十卷,《序行记》》十卷,可以看出姚最的价值观是积极有为的。姚最对当时的画坛和画家,有其独特的认识,他在序中专门提出顾恺之对其给予高度评价,明显是对谢赫之于顾恺之评价的颠覆!这已然不再是个案问题,而是涉及谁是一代绘画的代表这样的重要问题。谢赫提出著名的绘画“六法”,一曰气韵生动,二曰骨法用笔,三曰应物象形,四曰随类赋彩,五曰经营位置,六曰传移模写(在本刊2019年3期的《“气韵生动”与绘画“六法”——谢赫〈古画品录〉评析》一文中,笔者已有明确的阐析)。这是谢赫对绘画的“立法”。而在谢赫的眼里,只有陆探微、卫协,是六法“备该”的画家,当然也是南朝画坛的顶峰。而谢赫对顾恺之的评价,则将其列为六品中的第三品,在南北朝画家中的排名,只能算是中等且靠后的。谢赫《古画品录》中所评画家有27位,其中第一品有5人,包括陆探微、曹不兴、卫协、张墨、荀勗,第二品有3人,包括顾骏之、陆绥、袁蒨,第三品有9人,包括姚昙度、顾恺之、毛惠远、夏瞻、戴逵、江僧宝、吴暕、张则、陆杲,第四品有5人,包括蘧道愍、章继伯、顾宝光、王微、史道硕,第五品有3人,包括刘瑱、晋明帝、刘绍祖,第六品有2人,包括宗炳、丁光等。顾恺之在画坛上的地位,在谢赫这里,只被置于众多画家之中,与其在画史上的深远影响迥不相侔。谢赫对恺之的评语,只有这样几句:“格体精微,笔无妄下。但迹不逮意,声过其实。”前两句算是褒意,但并不很高,也未必符合顾恺之的艺术特点;后两句则明显是贬意,甚至指顾为名不副实。从谢氏的评语来看,似乎对恺之有故意“打压”之嫌!谢赫在以六品等级评画时,竟把顾恺之排在第三品的中间,与他置于第一品的一流画家,相距甚远。这种排名,平心而论,的确是有失公允的!只要对南北朝画史有一点了解的人,都会觉得这种排法匪夷所思,再怎么排也不能把顾恺之排到这么靠后的位置!那么,谢赫以绘画“六法”和画家品藻的形式来为画坛“立法”,对于顾恺之的有意贬低,就难逃其嫌了。谢氏贬低顾恺之的画坛地位,有什么深层原因,没有史料可考,不得而知;可以推测的是,从谢赫与顾恺之的绘画美学取向之不同来考虑,谢赫最为推崇的画家是“六法”“备该”者,也就是在他看来,能在这“六法”上兼擅,从这个标准出发,能入谢赫“一流”画家范围的,也只有陆探微和卫协二人,他讲“唯陆探微、卫协,备该之矣”,其他画家,也就是在六法中有所偏重而已。
人所熟知,顾恺之绘画的取向在于“以形写神”“传神写照”,不少论者都把谢赫的“气韵生动”与恺之的“传神”连通甚至等同,笔者在前一篇画论名著评析中将谢赫的“气韵生动”与顾氏的“传神”说联系起来,认为二者之间有相通之处,但又颇为不同。现在从对姚最《续画品》的探索中,更可以看到二者之间的异质性。谢赫以“气韵生动”为六法之首,而对以“逸”为特色的画家,则都排在后面。“逸”就是超越规范,特立独行。唐人朱景玄著《唐朝名画录》,以“神、妙、能、逸”四品评画。逸品列三人:王墨、李灵省、张志和,“此三人非画之本法,故目之为逸品”。四品之中,逸居其后,而作者并非以之为最低一等。“是编以神、妙、能、逸分品。前三品俱分三等,逸品则不分。盖既称逸,则无由更分等差也。”后来宋人黄休复作《益州名画录》,也以这四品评画,不同的是,黄氏恰好将四品位次进行了颠倒,以“逸、神、妙、能”为序,以逸格为画品之最上乘。黄氏还对逸格做了理论上的界定:“画之逸格,最难其俦。拙规矩于方圆,鄙精研于彩绘。笔简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故目之曰逸格尔。”纵观画论史,可以说这是最为经典的关于“逸”的界定。“逸”其实就是宋元以降文人画观念的代表,与“墨戏”相通。而谢赫将具有逸格特点的画家都排在了第三品。如姚昙度:“画有逸方,巧变锋出……莫不俊拔,出人意表。”张则:“意思横逸,动笔新奇。师心独见,鄙于综采。弈巧不竭,若环之无端。”表现出逸的特点的画家,都排在第三品,可见在谢赫心中,逸格的地位并不高。顾恺之“混迹”其中,在谢赫看来,与侪辈略同。
姚最又是怎样评价谢赫的呢?姚最说:“右写貌人物,不俟对看,所须一览,便工操笔。点刷研精,意在切似;目想毫发,皆无遗失。丽服靓妆,随时变改。直眉曲鬓,与世事新。别体细微,多自赫始。遂使委巷逐末,皆类效颦。至于气运精灵,未穷生动之致;笔路纤弱,不副壮雅之怀。然中兴以后,象人莫及。”从姚最对谢赫的评语中可以看出,谢赫的“气韵生动”与顾恺之的“传神写照”并非一个路数。谢赫的画法,“点刷研精”“别体细微”,近于工笔。从谢氏的画风来看他的“气韵生动”,指其人物画中以“细微切似”表现出的内在生命感。至于顾恺之,姚最没有将他放在正文的画家中进行品评排序,而是置于序文中高度评价,从这个评价中可以看出,姚最和谢赫在对顾恺之的判断上是多么的不同乃至截然相反。姚氏说:“至如长康之美,擅高往策,矫然独步,终始无双,有若神明,非庸识之所能效;如负日月,岂末学之所能窥?荀卫曹张,方之蔑矣。分庭抗礼,未见其人。谢云声过于实,良可于邑,列于下品,尤所未安。斯乃情有抑扬,画无善恶。始信曲高和寡,非直名讴;泣血谬题,宁止良璞?将恐畴访理绝,永成沦丧。聊举一隅,庶同三益。”姚最这里对顾恺之的价值判断,是至高无上的,是无人可及的。一般的画家、普遍的论者,都无法望其项背。即或是如荀勖、卫协、曹不兴、张墨这样的一流画家,也无法与顾恺之同日而语。曲高和寡的现象,不止于音乐歌曲,对于良璞做出错误愚昧的判断,也并非只是和氏璧才蒙受的冤枉!这里意谓顾恺之蒙受了不公正的贬抑。谢赫对顾氏所谓“迹不逮意,声过其实”的负面评价,姚最表示了强烈的不满,并且予以尖锐的批判!这未尝不是姚氏作《续画品》的动机之一!
三
再看姚最对绘画价值的认识。序文开始便说:“夫丹青妙极,未易言尽。虽质沿古意,而文变今情。立万象于胸怀,传千祀于毫翰。”姚氏对于绘画的价值推崇甚隆,而且认为只有以精谨敬畏之心,方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画家!文质关系,是六朝美学集中讨论的话题。姚最认为,对于艺术创作来说,内涵(质)是与前代传承的,而表现形式(文)则是不断变化、与时俱进的。绘画的本质是“立万象于胸怀”,而非模仿形似。这就突出地强调了画家的主体作用,这个“万象”,并非只是外物的影像,而是画家在胸中的创立。当然,“万象”不是凭空而来,而是吸取外在物象进行加工的产物。画家通过笔墨丹青将“万象”物化,从而传之百代千祀。这就是绘画的社会功能所在。由此,绘画给社会生活带来了不同的效果。那些画面上的圣贤画像或历史故事,有的使人敬慕拜伏,有的令人避远疏离。
正因如此,姚最特别强调创作态度之郑重,绘画技法之重要。“夫调墨染翰,志存精谨。课兹有限,应彼无方。”调墨作画,必须志存精谨。以其有限的基本画法,来表现变化无方的多彩世界。“燧变墨回,治点不息。眼眩素缛,意犹未尽。轻重微异,则奸鄙革形;丝发不从,则欢惨殊观。”烧墨方法的变化,引起墨的变化,因此修改之点也就变化不息,致使画家面对画幅,眼迷心惑,意犹未尽。下笔略有轻重,就会凡俗变形。稍有毫厘之差,画面上就显出喜忧状态的不同。“加以顷来容服,一月三改,首尾未周,俄成古拙,欲臻其妙,不亦难乎?”另一因素便是社会时尚变化之剧,未及谙熟,已为过时,故作画者要得之心而应之于手,果真是一件难事!“岂可曾未涉川,遽云越海,俄睹鱼鳖,谓察蛟龙,凡厥等曹,未足与言画矣!”姚最认为绘画之难,非同一般。欲成画家,必须不断攀登艺术高峰。倘若浅尝辄止,稍有涉入,便宣告自己已成名家,是何等浅薄,这等俗流,未足论画!
绘画与书法孰先孰后?甚或孰轻孰重?这在艺术理论史上是一桩公案。有一种流行看法,认为画出于书,进而重书而轻画。姚最在《续画品序》中以对绘画的敬畏态度,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他说:“陈思王云:传出文士,图生巧夫。性尚分流,事难兼善。蹑方趾之迹易,不知圆行之步难;遇象谷之风翔,莫测吕梁之水蹈。虽欲游刃,理解终迷;空慕落尘,未全识曲。若永寻河书,则图在书前;取譬连山,由言由象著。今莫不贵斯鸟迹,而贱彼龙文。消长相倾,有自来矣。故傜龄其指,巧不可为。杖策坐忘,既惭经国;据梧丧偶,宁足名家?若恶居下流,自可焚笔;莫冥心用舍,幸从所好。戏陈鄙见,非谓毁誉;十室难诬,佇闻多识。”姚最引曹植的话,其实是他并不赞成的成见。姚最认为书法与绘画虽然血缘关系密切,但因个人禀赋不同,而很难兼善。虽从外面来看,似乎也能彼此认知,但如欲达到《庄子》里那种如庖丁解牛或吕梁丈夫的境界,那是外人所“不足道也”。姚最站在绘画的立场上,对于“贵斯鸟迹,而贱彼龙文”,也即贵书而贱画的倾向表示了明确的批评,而主张“图在书前”。更为重要的是,姚最主张,像庄子所提倡的心斋坐忘、“倕断其指”的虚无人生态度,是根本不可能成就经国大业,也不可能以画名家。(据陈传席先生的注释,傜龄:《说郛》《金齐文》作“倕断”,可从。)“倕断其指” 是《庄子·胠箧》中的典故,“杖策”是一种无为的姿态,而“坐忘”也是庄子哲学的观念,也即“离形去知”。姚最认为这种无为的态度,是不足以成为真正的画家的。“经国”与“名家”看似分列,其实也体现了姚最对绘画地位与功能的高度推崇。曹丕以“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来指谓文章的作用,姚最也是在这个层面来看绘画的。
我们看一下姚最对画家的品评。姚最声称他的《续画品》所品评“今之所载,并谢赫所遗”。共有20位画家,其中的释迦佛陀、吉底俱和摩罗菩提三位都是外国的佛教僧人,只是传闻而已。评语中所说的“右此数手,并外国比丘,既华戎殊体,无以定其差品。光宅威公,雅耽好此法,下笔之妙,颇为京洛所知闻”,虽是品评谢赫《古画品录》中所未载之画家,但也并非仅为“拾遗补阙”,而是有其独到的批评标准,就中含蕴着姚最关于绘画本体和创作的基本观念。对于谢赫本人的批评,就明显地表现出姚氏本人的绘画美学观念。谢赫的画法,看来是有迹可寻的,还是以技法为要务,故而姚最说他“遂使委巷逐末,皆类效颦”。而姚最则在评“湘东殿下”即后来的梁元帝萧绎时提出“心师造化”,成为中国画论史上的著名创作论命题。“心师造化”,就是直接向大自然和社会事物学习,而不停留在对前人画作和画法的摹仿上。在画论史上,这是具有深刻的理论意义的。谢赫提出绘画“六法”,基本上都在技法层面,而其总的纲领“气韵生动”,则是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移模写”这五法基础上才能实现的,如“传移模写”是强调临摹的作用。姚最提出“心师造化”,显然是别开一路!这当然也并非排除绘画技法的重要性,看他在《续画品序》中对绘画的郑重态度,可知其高度重视绘画技法。但他特别指出绘画要“课兹有限,应彼无方”,就是生动再现事物的变化多姿。“造化”虽是指自然与大千世界,但它本身就意味着宇宙的生机与变化。“心师造化”的命题对于此后的画坛颇具影响,唐代画家张璪提出“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明显是从姚最这里传承和发展而来的。后者在绘画美学史上似乎影响更大,而其源头在此。姚最认为湘东王萧绎“幼禀生知”,多少有神秘感;而说他“非复景行所能希涉”,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画家在“心师造化”中获得的神韵,当然是只从技法上追随他的人所无法效仿的。“心师造化”是画家与造化的互动互参,主体的修养和眼界是其前提。姚最所说的“学穷性表”,就是指画家对事物的现象与本质都有透彻的理解。在创作中“遇物援毫,造次惊绝”,在与外物的感兴遇合中获得灵感,从而方能产生令人惊绝的佳作。这是只靠模仿无法达到的境界。
“心师造化”与“立万象于胸怀”有什么联系呢?答曰:联系甚是密切。“心师造化”和“立万象于胸怀”是姚最对绘画美学贡献的最重要的两个命题,抉发其间的联系,就可以更为全面地看到姚最画论的价值所在。简单地说来,“心师造化”是“立万象于胸怀”的前提条件,而“立万象于胸怀”则是“心师造化”的产物。没有画家的“心师造化”,又何来挥毫创作时的“立万象于胸怀”?而“心师造化”并非是没有画家技艺的普通人,而一定是具有画家专业修养和内在艺术积淀的主体。“万象”也并非普通人的随意想象,而是师法自然并进行内在构形后形成的审美意象。这个“万象”,是与其他艺术门类的意象相区别的,如与诗歌意象的不同。它是以绘画的媒介因素进行内在建构的。“万象之立”,也已经超越了陆机说的“物昭晰而互进”“纷葳蕤而杂遝”的阶段,而是指从丰富博大的外在世界汲纳而构成的内在审美意象。姚最评画家萧贲时所说可为佐证,其云:“上为山川,咫尺之内,而瞻万里之遥;方寸之中,乃辩千寻之峻。”这是姚最所谓“立万象于胸怀”的根本意义所在。明代画论家唐志契特别重视姚最的《续画品》,其阐述“立万象于胸怀”时说:“昔陈姚最画品谓:立万象于胸中,传千祀于毫翰。夫毫翰固在胸中出也。若使氓氓然依样画葫芦,那得名流海内。大抵聪明近庄重边便不佻,聪明近磊落边便不俗,聪明近空旷边便不拘,聪明近秀媚边便不粗。盖言天资与画近。自然嗜好亦与画近,古人云。笔力奋疾,境与性会。盖言天资也。”唐志契所言着重于姚最的画论所包含的主体性情,“立万象于胸怀”则是“境与性会”的产物。“立万象于胸怀,传千祀于毫翰”这两句的内在关系也进一步提醒我们,姚最所说的“万象”,是以“毫翰”的媒介感存在的,即便是在画家胸中,仍然是画家的“万象”,而非诗人或其他艺术家的“万象”。唐志契所说的“夫毫翰固在胸中出也”,恰是对姚最这两句话的深层阐释。笔者一向认为,艺术媒介不仅是在艺术创作的外在表现阶段被运用的,还存在于艺术创作思维的内在阶段。在艺术家创作思维的内在阶段,媒介是艺术想象力的主要元素。这里所说的媒介,主要是强调不同门类艺术的特殊性质。英国著名美学家鲍桑葵说:“任何艺人都对自己的媒介感到特殊的愉快,而且赏识自己媒介的特殊能力。这种愉快和能力感当然并不仅仅是在他实际进行操作时才有的。他的受魅惑的想象就生活在他的媒介的能力里;他靠媒介来思索,来感受;媒介是他的审美想象的特殊身体,而他的审美想象则是媒介的唯一特殊灵魂。”所谓“毫翰固在胸中出也”,尤能说明姚最所说的“万象”,是画家胸中的“万象”,“毫翰”不仅是外在的笔墨,也是画家内在的媒介感。
姚最的《续画品》对于绘画的本质及画艺的精谨,有着充分的论述,在古代画论中尤为突出。对于画家的价值评判,倾向明确,透辟深刻,其文笔雅隽,创用俪语,亦多用文学性很强的文字来表述学理观念,如余绍宋先生所指出的“文虽简略,而吐属则甚隽永”。当然,这也给我们对它的理解带来了某种不确定性。
①安澜编:《画品丛书》,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2年版,第12页。
②陈传席:《中国绘画美学史》上册,人民美术出版社2000年版,第162页。
③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卷十四,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776页。
④俞剑华:《中国绘画史》,东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2页。
⑤朱景玄:《唐朝名画录》,见《画品丛书》,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0年版,第88页。
⑥余绍宋:《书画书录解题》,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年版,第363页。
⑦黄休复:《益州名画录》,人民美术出版社1964年版,第1页。
⑧唐志契:《绘事微言》,人民美术出版社1964年版,第11页。
⑨〔英〕鲍桑葵:《美学三讲》,周煦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31页。
⑩余绍宋:《书画书录解题》,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年版,第362页。
本文写作过程中,从陈传席先生的《中国绘画美学史》(人民美术出版社2000年版)的相关部分获益良多,谨此向陈先生致以由衷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