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空间艺术的“精神动象”
2019-07-12田宏宇淮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安徽淮南232000
⊙田宏宇[淮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 安徽 淮南 232000]
宗白华指出,“物即是动,动即是物”。然而空间艺术所存在的问题是:静止的、已经完成的空间作品,如何突破物质的局限性展现活泼生动或者静穆深刻的精神动象?空间艺术如何展示时间性,将成为看起来矛盾但必须解决的重要问题。
一、精神的动象——空间艺术的“包孕性时刻”之呈现
空间的出现,是时间的“定格”。表现精神的动象,是空间艺术的使命。莱辛以雕塑“拉奥孔”为例指出,雕刻家要捕捉到那个包孕性时刻。他说:“一切物体不仅在空间中存在,也在时间中存在。……因此,画家也能模仿动作,不过只是通过物体来暗示动作。”根据莱辛的说法,包孕性时刻紧密联系着三个时间:过去、现在和未来,三者是交融渗透在一起的。包孕性时刻实际上是指“最富有意味”的“现在”。那么如何呈现出这个“现在”,则是关键问题。
比如罗丹的“思想者”,一直都存在着一个问题,那就是他的姿势。相对于平常的左肘支左膝的动作,“思想者”所采用的是右肘支左膝的姿势。罗丹偏偏选用一个让人看起来非常不舒服的动作,原因就在于它能召唤起人们的想象——不舒适的姿势在时间中肯定不会持久,进而联想到动作的短暂性和它的过去与未来可能产生的变化。这就真正将一个雕塑者放到了时间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流动之中。实践证明,当具有某种转折性的时候,这个因果链条引发的思考越为深远,它所带来的艺术效果就越为强烈。罗丹曾经说过:“你们问我的雕刻怎么会能表现这种‘动象’?其实这个秘密很简单。我们要先确定‘动’是从一个现状转变到第二个现状。画家和雕刻家表现‘动象’就在能表现出这个现状中间的过程。他要能在雕刻或图画中表示出那第一个现状,于不知不觉中转化入第二现状,使我们观者能在这作品中,同时看见第一现状过去的痕迹和第二现状初生的影子,然后‘动象’就俨然在我们的眼前了。”动象在于“暗示”,动作的暗示性使得空间艺术在时间之中获得了可能性。
二、精神的动象:空间艺术的“和谐”与“不和谐”的辩证法
空间艺术其实也存在时间,不过是时间的“完成时”。而“完成时”就意味着时间的终止、渴求的停歇,同样代表着艺术性的中断,因为任何艺术都将是“在路上”的。
空间艺术的辩证法就在于,空间艺术一旦追求稳定,就意味着时间的“完成时”,它没有“之后”,只有“当时”。这时的艺术反而因审美疲惫和遗忘无法获得永恒的价值。这个时候空间艺术的“和谐”反而会导致审美价值的下落,出现“不和谐”;而与此对应的是,如果空间艺术存在某种“不和谐”,它可能会召唤出更多的精神,反而走向了艺术生命的“和谐”。在这里,它延展了空间艺术在时间中的延伸性和拓展性,提供了很多种艺术的可能。
在这种情况下,空间艺术发展到现代,出现了很多不合拍的做法,它们呈现出来的就是精神的突围和征服作用,比如梵高绘画的《向日葵》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所画的向日葵具有典型的酒神精神,即疯狂、痛苦和力量。疯狂在于,本来是自然中恬静的小花,花瓣在风中随风摆动,柔弱而令人怜惜,但是在梵高的笔下却充满了不一样的疯狂的力量,花瓣如同烈焰般沸腾,它们在散发着自己生命的力量和光芒。那扑面而来的黄色代表着灼热和渴求,那是被黑暗压抑的力量,那是对太阳热烈的追求。但是疯狂中又有着痛苦,这恰是向日葵的魅力之处。与此同时,靠近花瓶的向日葵颜色黯淡,同时花朵也低垂,有着一种悲苦的逝去感,但是这种感觉并没有削弱它存在的力量。它就像是前赴后继后的痕迹,又像是桑提亚哥提着鱼骨归来的叹息。它也曾经奋斗过,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它即使低垂,也有着老去的尊严;即使痛苦,也有着刻骨铭心的回忆。看梵高的画,从来都不能指望使得人获得山水田园般的平静。无论他画的树也好,星星也好,人的容貌也好,都有着某种失衡后的纠结、徘徊中的痛苦,更有一种冲天的气魄和渴望,以及宗教般的静谧与前程。
这就是精神和物质的不和谐。精神在以一种力量来战胜物质世界的规律和必然性,它在开拓,它在渴求,它在战胜。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再次来观照梵高的画的时候,随时都能感受到一种激动人心的力量,即使那种力量带着悲苦的回忆,即使那种力量即将灭亡,但是仍旧因为展现了人类在时间面前的无畏、探寻并且执着的精神而令人深深感动。
三、精神动象:空间艺术精神的开拓与永恒
时间和空间难道不能相融吗?尽管时间意味着对空间的否定,而空间也意味着非时间,但是两者仍旧是辩证统一的。空间艺术的经典之处就在于它消融了时间和空间的距离,使得人们在艺术品的面前真正感受到了空间的时间性,又在绵延的时间里感受到了空间的永恒性。
首先,空间的时间性。时间有短暂的时间,有持久的时间。艺术不会追求昙花一现,它要求的是永恒的价值。空间艺术也是这样。可是如何在一瞬间能够体会到永恒呢?这就涉及空间艺术的主题问题。空间艺术尽管无法摆脱物质材料的束缚和有限性,但是它更高贵的部分就是在于精神的突围,即从现实的必然王国到精神的自由王国的突围。再以罗丹的“思考者”为例,如果仔细观察这个雕塑,我们会发现,在思考者思考的时候,他的目光是专注的,但同时又无所着落。他所看的不是具体的某一样东西,而是虚空。虚空在西方具有很深的含义,它是另一个世界的象征,不再受到现实必然王国贪嗔痴慢疑的干扰和诱惑,也不再局限于眼前的是非善恶。这时候他真正调动和运用的是精神世界被打开的那扇门。他很惶惑,但是惶惑却只是开始。因为惶惑,从而思索,因为思索,从此痛苦,因为痛苦,才开始了人的历程。这个主题就将雕塑的空间意义引向了精神的无限历程。它要捕捉的不是“现在”,而是“永远”。在那个时间中,人类始终没有确切的答案,但是人类始终能够感受到光明、力量、希望和梦想。这或许就是艺术的永恒价值吧。
其次,时间的空间性。绵延、变动的时间里一切皆动,空间艺术的特点就在于能够使得某一个瞬间成为一种永恒,所以瞬间的选择就成为它所看重的方面。除却“包孕性时刻”的选择,另一个方面就是沉淀到艺术家心灵中那种深沉而静穆的情感。
在这一点上,我们不得不回归到古希腊的雕塑中获得灵感和启发。温克尔曼说过:“希腊杰作有一种普遍和主要的特点,这便是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这是典型的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的融合。酒神精神就如同蔓延和沉淀在时间长河中那种复杂、深刻、痛苦乃至于疯狂的情感,而日神精神则是升腾于永恒空间中那种静谧的观照和冷静的沉思,两者相反相成。希腊雕塑的特点就是融合了时间的波涛汹涌,同时也敞开了空间的澄明。最为明显的就是古希腊雕塑的眼神,尽管他们姿态万千,有女神的高贵、温柔、圣洁,有男神的痛苦、坚定和执着,他们的肌肉线条这样清晰、有力,但是当我们看到他们的眼神的时候,会发现他们的眼神才是真正精神的凝聚:单纯而又超越,静穆而又安详。他们仿佛体验了人世间一切喜怒哀乐,同时又超越了它们。前者逼真的肉身,是他们世俗的一面,但是后者静穆的眼神,却是其神性的一面。前者易朽,但是后者却在时间中获得了空间的永恒。这才是时间和空间的最好结合。
综上所述,时间和空间是讨论艺术永远绕不开的两个话题。对于空间艺术而言,难以把握和呈现的就是时间的绵延。它既要体现生命在时间长河中的生动活泼,又要表现生命在时间无常中的永恒静穆。空间艺术相对于时间,是一个悖论的存在。但是正因为有了这个悖论,空间艺术才有了更多的潜力和提升空间,也因为有了这个悖论,空间艺术才愈发要在时间之中呈现出它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