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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布逊诗功能理论视角下的中国宋词美学分析

2019-07-12马丽娜北京外国语大学北京100089

名作欣赏 2019年9期
关键词:仄仄平仄宋词

⊙马丽娜[北京外国语大学, 北京 100089]

在雅各布逊之前,语言学界一般认为语言有三种功能:认知(指称)功能、呼吁功能和情感功能。雅各布逊在论文《语言学与诗学》中拓展了语言交际中的组成因素和对应的功能。他提出任何言语交际活动中都包含六要素:说话人、受话人、语境、话语、接触、语码,每一要素都承担着相应的、特定的语言功能:情感功能、意动功能、线路功能、指涉功能、元语言功能和诗功能。任何言语交际过程都是多功能互相交织而非单功能一枝独秀的,且不同的言语活动的特点正是由六个功能分别所占比例大小决定的,如在文学这一言语活动中,“诗功能是主要的、有决定性意义的功能”。

何谓诗功能?雅各布逊定义为:“诗功能即把对等原则从选择轴投射到组合轴,对等于是成为句段连接手段。”其中的对等原则、选择、组合为核心概念,选择指在一个由不同程度的相似性而联系在一起的词汇群中进行替换与选择, 组合则是处于同一语境下的各部分的连接。对等原则就将选择与组合联系在一起。雅各布逊举了一个“孩子”的例子来解释这些名词。他说,当我们谈论的主题是“孩子”的时候,同义词“儿童”“小家伙”“小鬼”“小东西”,反义词“老头”“成年人”等都在某种意义上是对等的。为了延续这个主题,人们就会从语义上对等(近义或反义)的动词词中选择一个,如“睡觉”“打盹”“瞌睡”等,之后再将选择出的名词与动词进行组合,这样一个语言交际行为就形成了。

雅各布逊认为,对等原则是诗歌的基本特征,诗歌文本不再由日常的线性语言链构成, 而是由各种对等单位构成,小到语音,大到句段,小的对等单位再构成大的对等单位,对等原则已经不单纯是一种修辞手法,更多的是一种组织原则。

诗功能与对等原则提出后被广泛应用于诗歌的分析,尤其是为非常注重对仗格律的中国古典诗词研究打开了新的方向。中国古典诗词中的对等原则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是因为汉语有一个重要特点:存在着大量的单音节词, 大多数汉字都是形、音、义三者的统一。因此, 较西方语言的多音节词而言, 汉语更易做到整齐的对偶, 因此对等原则在中国古典诗词的语音、语义、语法层面中的体现较于西方诗歌而言更加明显。

一、语音层面与宋词的距离美

雅各布逊在谈到诗功能时认为:“通过增加符号的可感性,诗功能加深了符号与对象之间的根本区别。”宋词中严格的韵律对等原则使得诗句中对立的语音符号更加凸显,一方面形成了整齐划一的美感,另一方面也成为制造“距离”的工具,让读者迅速将日常语言与诗歌文本分离开来,即“把平凡粗陋的东西提高到理想世界”,从而用审美、非实用的态度去欣赏文学作品。

“中国诗音律研究向来分声(子音)和韵(母音)两个要素。”古诗词的声就是平仄,平分为阴平阳平,仄则分为上去入。古诗词的韵分两种:一种是句内押韵,称为叠韵;一种是句尾押韵,称为押韵。

(一)平仄错落的声

中国古典诗词对声律有着严格的规定,十分讲究诗句“话语”中每个字的平仄对仗,雅各布逊的对等原则正是体现其中。

宋词的韵律规则与每首词的词牌名密切相关,如我们熟知的《菩萨蛮》《忆秦娥》《如梦令》等与词本身的内容关联不大,却对词的平仄、字数、句数、韵脚有着严格的规定等。以陆游《卜算子·咏梅》为例: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仄。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仄。

分析出全词的平仄规律后,我们发现其中横向、纵向都有着整齐的对等和平行。这当然不是偶然形成的,而是词人对于韵律规则了然于心并且出色运用了“对等原则”。词人选定词牌名之后按照该词牌名要求的韵律规则填词,也就是说平仄已经有了固定的要求,词人需要在众多汉字中选择出平仄层面对等的一系列汉字,将其组合起来,这正是雅各布逊所提出的对等原则从选择轴投射到组合轴,从而实现了诗功能,在声律层面上形成朗朗上口、整齐流畅的节奏以及与日常语言有“距离”的美感。

(二)节奏分明的韵

雅各布逊认为“诗首先就是不断重复的语音节奏” 。中国诗的节奏有赖于韵,朱光潜先生解释道:“中国诗轻重不分明,音节易散漫,必须借韵的回声来点明、呼应和贯穿。”宋词这一文学体裁经过了对唐诗的继承和发展,多用于配乐演唱且创作人群非常广。因此其用韵比唐诗要宽许多,但是仍十分讲究与严格,词人会根据词牌名要求选择韵母相同或相似的字作韵脚,对等原则在联络贯穿整首词的韵脚链中一目了然。即便是没有韵律知识的人,也会在初次朗读时明显感受到韵脚的对称性和相似性。以李清照的《如梦令》为例:

昨夜雨疏风骤,(zou)

浓睡不消残酒,(jiu)

试问卷帘人,(ren)

却道海棠依旧。(jiu)

知否?(fou)

知否?(fou)

应知绿肥红瘦。(shou)

整首词以韵母ou/iu为韵脚,“酒”“否”属于上声,“骤”“旧”属于去声,符合宋词中的上去通押原则。全词节奏分明,贯穿始终。

二、语法层面与宋词的对称美

诗歌中语法对等同样具有重要的意义。雅各布逊在《语法的诗和诗的语法》中就列举了语法对等中的相关范畴:“所有有形态变化和没有形态变化的词类,性、数、格、时、体、式、态,各种抽象和具体的词类、否定语气词、动词的人称和非人称形式,确指和不确指代词,最后,还有句法单位和句法结构。”汉语虽然不同于俄语有性、数、格等语法形式的变化,但中国字尽单音,且音形义较统一,因此词句易于整齐划一,宋词在词类、时间和句法结构方面可以实现近乎完美的对等。

宋词别名“长短句”,与唐诗五言、七言中一句内有固定字数不同,词的字数不一定,也不一致。如在《南乡子》这首词中,有五字一句的,有七字一句的。有些词,从一字一句到十一个字一句的都有。但是字数也不是毫无章法可寻,而是根据“词牌名”决定的。如《念奴娇》是一百个字,《满江红》是九十三个字,每句的字数也是一定的。除了字数的相对灵活性,词人也多受前代诗风的影响熏陶,在填词时追求词的灵活的同时注意词类、句法的对等,即对仗严格。

(一)词类对等

诗词对仗要求词性相对,名词对名词、形容词对形容词、动词对动词、副词对副词。凡同类相对,词性一致,句式一致,则为“工对”(对的工整)。分析宋词中的词类关系,雅各布逊所提到的语法对等明显体现出来,以陆游献给唐婉的这首《钗头凤》为例:

红酥手(形+名),黄藤酒(形+名)。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名+形),欢情薄(名+形),一怀愁绪(量+名),几年离索(量+名),错,错,错!

春如旧(名+形),人空瘦(名+形)。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名+动),闲池阁(动+名),山盟虽在(名+动),锦书难托(名+动),莫,莫,莫!

上下两阕各句整体结构十分对称整齐,尤其是最后两句的三个叠叹词,不仅使词人的感情步步深入,而且在结构上形成了一目了然的和谐之美。上下两阕不仅纵向对应句字数完全对等,而且横向关联句中有明确的词类对称关系。如上面分析所得,“红酥手”与“黄藤酒”两句中都是形容词+名词的结构,虽然看似简单,却将绚烂多彩的青春回忆生动地勾勒出来。“东风恶”与“欢情薄”中都是名词+形容词的结构,看似写景,却将心中的怨愤寄情其中。“一怀愁绪”与“几年离索”中都是量词+名词的结构,浅浅一杯盛不下满腔愁绪。下阕中基本也是这个规律。虽然宋词因其丰富的词牌导致词中结构变化多端,但是基本的词类对应是十分普遍的现象,也正是词这一文体变化中见整齐的美感所在。

(二)时间对等

刘勰认为:“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从春花秋月到沧海桑田,所有历史中的时间变化常常成为诗词中的抒情感慨对象。更多情况下不舍昼夜的时间变化成为诗词情感的大背景,以突出作者物是人非的悲痛和无奈之情。

我们仍以陆游《钗头凤》这首词为例,其中上下两阕是按照两条平行且对立的时间轴描写的,上阕是以回忆过去相伴的岁月,以佳人才子红袖添香的美好为主,而下阕则是抒发今非昔比,分离后两人的愁绪、懊悔无奈之情。一古对一今恰好形成了整体时间对等。

在宋词中,时间对等不仅限于过去与现在对立,现在与将来对比也是十分常见的,如李清照的《武陵春·春晚》: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上阕写现在的花落日晚物是人非,下阕写未来的计划:拟泛轻舟与愁绪难解。

(三)句式对等

中国古典诗词不同于西方诗歌,每一诗行为一诗句,句尾字是音的停止点,也是义的停止点,且汉语中字句构造可自由伸缩颠倒,正是因为以上特点,宋词中的句式对等情况十分常见,以辛弃疾的《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为例: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这首词中, 上下两阕横向、纵向都有清晰明了的句式对等。

横向上阕中“爱上层楼”看似两次重复,却是连接上下文的巧思,正如雅各布逊所说:“对等是句段连接的手段。”宋词前期辞藻多华丽,发展到后期,豪放派不仅拓宽了词的主题,改变了“诗庄词媚”的传统看法,而且在句式上增添了些质朴简约的气息。这首词中简单明了的句式连接像一缕清风令读者神清气爽。下阕中 “欲说还休”一句的两次重复,更有一种阅尽世事后的无奈之感。

纵向中上下两阕的头句也是对立对等:

少年 不识 愁滋味

而今 识尽 愁滋味

“少年”对“而今”,“不识”对“识尽”,这两组可以看作是句式对立对等单位。而“愁滋味”对“愁滋味”,看似是同义重复,但其中所含的深意仍有不同,如洛特曼认为:“诗篇中不存在完全意义上的重复,那种看似完全重复的单位其实已因所处位置的改变而改变了信息的含量。”

雅各布逊一再强调语音方面的对等会引起语义的对等,而宋词中也体现出了结构对等对语义对等的重要影响作用。正是因为诗词中对称的句法结构,散落的辞象分布也变得整齐有序,这对于意象的形成和语义的衍生有极其显著且不可替代的作用。

三、语义层面与宋词朦胧美

在著名的《语言学与诗学》一文中,雅各布逊提出:“在诗歌中,不仅是语音序列,任何语义单位的序列也都存在着对等的倾向。”在谈到对等时,他说:“选择是在对等、即类似和相异、同义和反义的基础上进行的;组合则以连接为基础。”由此可见这里的“对等”不是数学上的等值概念, 而是指地位上的同等性, 它包括相似或同义、相反或对立这两种关系。

宋词别名“诗余”,尤其是受唐代律诗注重排偶的影响很深。宋朝词人因为汉字的构造和前人的风尚,已经在无形中形成了求排偶的习惯。排偶不仅指形式上的对称,也指语义形象的对应。词人或见景生情,或遇事有感,在表达自己的思绪和情感时往往会以其为中心,选取语义上相似或者相反的一系列意象来填词。由各类语义对等构建出的诗词意象体系使得宋词“获得了象征特点、多样性和多义性”,从而营造出了宋词语义的朦胧美感。

(一)对等原则之相反对立对等

雅各布逊对等原则中的对立方面与我国古代著名文论家刘勰在《文心雕龙·丽辞》中提出的 “反对者,理殊趣合也; 正对者, 事异义同也”异曲同工。“理殊”与“事异”都是指意象对立不同,而“趣合”与“义同”则是不同背后的统一。这种对立统一的关系也是对等关系的一种表现,且因其强烈的差异更加易于被读者发现和感受到。如李煜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中就存在多组对立的语义与意象。

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

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初次诵读便会找出下列对立:“春花”对“秋月”,“小楼”对“故国”,“雕栏玉砌”对“朱颜”,“在”对“改”,“了”对“流”产生深刻印象。对立中更加凸显物是人非的痛楚,使得词人的亡国恨与故国思跳脱出意象组合本身,实现言有尽意无穷的美感。

(二)对等原则之相似同义对等

对立对等意象及语义在传统诗词研究中被关注得更多一些,而雅各布逊诗功能的提出让研究者也开始关注诗词句内的同义对等。对等原则以相似性为基础时,词句中的“相邻性的单位成了相似性的俘虏”。以《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缺月挂疏桐》为例: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我们发现,缺月、疏桐、幽人、孤鸿、寒枝、沙洲这一系列意象在语义层面存在着一定程度的相似性,都体现出凄凉、孤独的情感意义,因而形成了相似同义对等关系。这就是选择轴上的对等关系体现在了组合轴上,形成了诗功能。

(三)不连续的交叉对等

雅各布逊指出任何语义单位的序列都存在着对等的倾向,但他主要将对等原则集中在相邻性的基础上进行分析和论述,认为对等原则是构成句段的重要手段。但古诗词往往在表层对等下面,有着许多需要细细品味的交叉对等。以陆游的《钗头凤》为例,词人被迫与爱妻唐婉分离几年后再次与她相遇,对往日的回忆与如今的懊悔无奈寄情于词。仔细分析上下阙,我们看到有下列的深层语义对等:

红酥手—对立—人空瘦 (当年红润细嫩的双手 —— 如今消瘦的身材)

宫墙柳—相似—春如旧(当年的春色盎然——如今的春色依旧)

东风恶—因果—桃花落(当年的“东风”残暴——如今的枝折花落)

由此可见除了句段连接中以邻近性为基础的对等原则外,古诗词中还有深层次的交叉语义对等。相比于相似、对立对等而言,交叉对等较隐藏,不易被直接发现,但是其中往往体现出作者的情感态度,具有重要的意义。

无论是相似对等、对立对等还是交叉对等,其中所包含的语义对等都不是元语言中的“A=A”的解释关系,而是建立了诗语言中的横向纵向组合中的对等关系。这些意象看似孤立,没有日常语言中明确的连贯关系,但仔细分析后,我们可以发现这样的对等关系形成了更深层的语义连接,如中国水墨画,不需要过多的细节描摹,寥寥几笔就已经描绘出一个情景朦胧的世界,读者在其中遨游,可以在留白处加入自己的感受和想象,并且词的世界随着不同读者变化而变化,甚至随着同一读者阅读时间不同而不同,这正是古往今来历代文人为之努力,文论家大加赞赏的诗意所在。

四、小结

经过上述分析,我们可以发现, 宋词在语音韵律、语法结构、语义意象等方面明显体现出雅各布逊所提出的对等原则,诗功能在宋词这种言语活动的所有功能中占据中心地位,诗功能使得宋词语言减少了元语言的描述性,形成了具有汉语特点的独特审美语言。

作者填词犹如构筑了一个主题画廊,当读者走入时,韵律首先会产生一种不同于日常语言的距离美,使读者用审美的、非实用的态度来观赏作品;空间对等的结构会给已经习惯了排偶的读者带来一种和谐的对称美感,在韵律语法整齐对立的框架内一个独立、灵动、多重意象叠加的诗词空间展现在读者面前,但它并不是清晰明了的,读者在相似与对立的多组意象中形成自己的感受和思考,获得了丰富、鲜活的审美感受。宋词的不确定性、多义性正是其魅力所在,而不是像读一本绘画教科书,免去了了解阴影明暗画法的枯燥和单一。

宋词的立体空间的建构符合雅各布逊提出的诗功能与对等原则,这一空间中表现出了宋词音律的距离美、结构的对称美及意象的朦胧美。因此宋词以其极高的艺术成就与唐诗并称为中国古典文学的巅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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