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霑词作古典性探析
2019-07-12安徽大学合肥230000
⊙王 卓[安徽大学,合肥 230000]
中国内地人开始认识黄霑,传唱他的作品,应该是从20世纪80年代初邓丽君演唱的《忘记他》开始的,这首创作于60年代的作品,随着改革开放国门洞开飘入的欧风美雨港台新腔在内地民众中流传,让听惯了雄劲铿锵红色革命歌曲的耳朵受到了小市民小情小爱的靡靡之音的洗礼。1983年传入的《上海滩》“爱你恨你,问君知否,似大江一发不收”更似一阵风雨刮入心中不再能走出,爱恨迷离中掺着毅然刚强,时间的跨度给这段对旧上海的回忆披上了一层泛黄的纱,黄浦江、租界、枪声引起了人们对那个陌生的时代的遐想。这些都还是在民众中自发地流传,但到了1984年的春晚,张明敏的一曲《我的中国心》,字句间海外游子的拳拳赤子之心感人肺腑,同根同源、同文同种、黄山黄河边的念想,长江长城上的挂念,去国游子也是四海一心,黄霑也可以说得到了官方权威平台的认可,黄霑的名声也真正飘入千家万户。
一、家国情怀
虽然中国内地民众接触黄霑词作最早的是《忘记他》,但是这样的一味的小儿女情态在他的词作中并不是主流,黄霑的侠气与豪气是遮掩不住的,很自然地流露在了他的词作之中。中国古典词作豪放一派始自苏轼,在黄霑“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淘尽了世间事,混作滔滔一片潮流”中不禁让人想起苏轼的“大江东去浪淘尽”,而黄霑终究处在不同的时代,他的词作豪情中情与义较诸以往有了一些变化,并得到了加强。
家国情怀,作为人对归属感认同感一种高形式的表达,是中国代代文人传唱不息的永久主题,近代的香港,从鸦片战争时被从祖国租借出去,直至1997年才又回归祖国怀抱,在英国殖民统治之下,他们自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心情是极为复杂的。在广为传唱的《我的中国心》中海外游子虽然久离祖国,一颗赤子之心却永远不能改变,体内流的中国血、身上烙的中国印,却永远不能改变,短短的几句话间,舍不了的血浓于水、割不断的骨肉相连,游子对祖国的魂牵梦萦,具有椎心泣血之力。这样对祖国的缱绻留恋,与以往同又不同,一颗爱国心代代相传熠熠生辉,但与陆游“铁马冰河入梦来”、辛弃疾“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不同的是,对香港民众来说,中国内地近在咫尺,且日渐强盛,但因一纸条约不得回归,并且在改革开放之前,由于意识形态等原因,“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形成了不同于以往的家国情怀。当代港人的家国情怀,主要是思考和中国内地的关系,1982年邓小平在会见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时明确表示,中国政府将在1997年收回香港,此时香港民众对于不能预料的未来的猜测,通过各种方式表达了出来,大批港商向国外转移资产,词人林夕也写了一首《皇后大道东》,而黄霑则乐观地面对未来,写下了《勇敢中国人》《中国梦》《江山如此多娇》等佳作,“看春风绿遍江南岸,望明月光照天山塞,就会在心底涌出来,华夏子孙的爱 ”,对祖国那片热土的眷恋,作为中华儿女的自豪,字里行间,浓浓的情意割舍不断。
二、侠义
黄霑词作中对于英雄的崇拜与向往,对于侠的赞美,更是其豪兴逸飞、壮彩非凡的绝佳阐释。中国古代的侠长期不为人所重,从《史记·游侠列传》中司马迁虽慕朱家郭解的豪气奇节,但在开头也引了韩非的“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统一的皇朝统治者也极力地打击这种社会的不安定因素,及至《虬髯客》中的风尘三侠、《聂隐娘》中的聂隐娘也都还是凭借传奇际遇非凡本领为人称道,《三侠五义》《水浒传》等小说中的人物不畏强暴除暴安良,直至现代武侠小说,侠的形象才逐渐丰满,有情有义为国为民而逍遥自在,黄霑对侠客的赞赏即是在此背景下。对于英雄,苏轼对周瑜在赤壁滩头的凭吊“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王昌龄“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等都是对建功立业的渴望,而黄霑对英雄的向往更多的是对那一种人格的仰慕。
在黄霑的词作中,英雄与侠是密不可分的,“谁人究竟是大英雄,练得坚忍,大勇止干戈永不居功,义气冲霄汉,立地顶天是大英雄,才是大英雄”,在这首《谁是大英雄》中,对于英雄的实际功业的要求已经降低,英雄更主要的是一种人格的存在,而这种人格的依托者却是侠;“傲气傲笑万重浪,热血热胜红日光,胆似铁打骨似精钢,胸襟百千丈,眼光万里长,誓奋发自强,做好汉,做个好汉子,每天要自强,热血男子,热胜红日光,让海天为我聚能量,去开天辟地,为我理想去闯”,这首电影《黄飞鸿》主题曲《男儿当自强》用极为雄壮的字眼来描绘了那种勇往直前、热血傲然的豪侠精神。随着时代的变化,在以往不为人看重的儿女私情成了现代的侠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侠骨柔情、对爱情的忠贞,在黄霑的笔下也不鲜见,私人之爱和豪侠意气有了新的结合点,其实这一点较早全面的体现还是在梁羽生、金庸等人的现代武侠小说中,主人公不但在人格上英豪大度,道德毫无瑕疵,在私人感情上一往情深从一而终也足堪楷模,黄霑在作词时也着重强调了这一点,在他为《射雕英雄传》作的《一生有意义》中“用尽爱与我痴,与你生死相依,情痴心痴,真意爱意,此生也永无异,共闯刀山不会迟,英雄侠义,同声同气,无分彼此”,私情与大义完美地结合了起来,儿女私情不再需要遮掩而可以大声宣告。
三、诗词句法
黄霑的歌词之所以能够得到人们的广泛认同,主要还是他的中国味浓厚,人们从他的词中看到了我们的东西。他在意象选择上和古典诗词有极多共同的地方,长江黄河从他的笔下淌过,剑光月色在他的纸上生辉,从金戈铁马到沧海涛声,他的词作都深深地植根于中国的文化传统。除意象外,他在句式笔法上也多有取材中国古典诗词之处,在《沧海一声笑》中“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几多娇,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借用了文言的句式,整句排比,长短句参差互见,朗朗上口而引人思绪万千,中间意蕴深刻,粗豪气派宛然天成,在一派豪犷的眼光下,睥睨万物,万物皆着我之色彩,自己心中的喜悦便与天地相同,这便是王国维所谓由动至静时所得的有我之境,故其宏壮。
王国维又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黄霑的很多词作(尤以《沧海一声笑》为代表)便是先有了跟人心中一股豪壮雄浑而沛莫能御的一股气,以我眼观万物,万物皆着我之色彩,竞相拥入我之笔下,靠着大气的物象和短促而有力的句式,有先声夺人的效果,先给人一种整体上的震撼力,正如在《倩女幽魂》第三部主题曲《道道道》中“红尘世界,一片雾茫茫”,通过“雾、风、刀、沙”这些苍凉充满血气的意象引出“人生路”的“道”这个主题,配以不断的短句,如同一声声战鼓,一句快似一句,动人心魄,具有极强的感染力。
黄霑从古典诗词中汲取的营养不胜枚举,他的词作也深具古典气息,但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从他评论粤剧的一番话中我们可以粗窥他的文艺观念“传统的东西是好,但我们现在要用20世纪的眼光去看待它,要去芜存真,尽量删去多余的枝叶,保留好的东西,节奏该快些……现代人的注意力是很短暂的,不像过去,因此要适应现代人的需求”。黄霑的词作在通俗化加快节奏方面都有极大的改进,真正走向了下里巴人,而又格调高雅,一派浩然之气,气势堂堂。
我们要注意的是词这一文学形式本身的特点,歌词类似于现代诗但又有极大的不同,乐曲本身是不确定的和多义的,它所引发的只是朦胧的感觉与共鸣,而歌词的含义虽然是确定的,但它却依附于乐曲而存在,它是将只含有模糊感情倾向的乐曲加以准确的含义表达。黄霑作为一个词作家的同时是一个曲作家,古典戏曲功力深厚,对传统意蕴的把握不仅在词作上,在其所谱曲中也表现得淋漓尽致,并影响到词作的方向。
黄霑歌词对古典的承与变,造就了黄霑歌词的迷人魅力——家国情怀、侠义精神,在一脉相承的同时又加入现代风气;信手拈来的诗词句法运用,对古典手法的接受又注重现代人的审美倾向。黄霑,美矣。
①陈启岩:《黄霑先生侃粤剧》,《南国红豆》1994年8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