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鲍照文与赋作品中对时光与生命的感悟与思索
2019-07-12何紫逸毕节医学高等专科学校贵州毕节551700
⊙何紫逸[毕节医学高等专科学校,贵州 毕节 551700]
一、时光与生命意识的溯源
孔子曾充满震撼地慨叹时光流逝之永恒:“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光便如河水一般匆匆逝去,永不停止,而且是一去不复返,在时光的不停流逝中,人的生命相对于宇宙之永恒与天地之无穷来说,显得十分渺小和短暂,而死亡却是恒定的,这就令人倍感生命的迅疾,因而产生对生命的慨叹和思索。时间意识与生命意识相伴而生,贯穿于人类的整个思想史中。
早在原始社会时期,先民们就用神话的形式来表达了对生的重视,这主要表现在他们对始祖的崇拜、与大自然的抗争,以及对长生的期盼等方面,《山海经》中有大量的关于“不死之国” “不老之乡”“不死之树”的记载,夸父逐日也正是为了阻止时间的流逝,希望能够获得永恒的生命,不过这个时候的生命意识还比较模糊,大多是建立在虚幻的猜想之上,以超现实的方式表现出来。《诗经》中也有很多以生死为表现主题的诗篇,如《邶风·绿衣》《秦风·黄鸟》和《唐风·葛生》等直接地对逝者表示深切的怀念和哀悼的诗篇。除此之外,《诗经》中还有很多赞美生的诗篇,希望用生之完美来冲淡死之悲伤,因此这个时期的生命意识表现得更加现实化、生活化和情感化。先秦诸子在生命的思考上则有了一个更为理性的哲学上的飞跃,主要表现在儒家和道家不同的生命观上,儒家更重视在有限的生命中获得生命价值和意义的最大化,如其提倡的“立德”“立功”“立言”等“三不朽”的生命价值观。而道家则更为重视生命本身的存在,提倡超然物外,顺应自然,去除欲念和喜怒哀乐,追求精神的自由,达到一种“无视、无听、无知、无欲、无情,忘物、忘己、忘形、忘生、忘死”的境界。二者相反相成,两相互补,形成了中国古代生命意识丰富的多元文化内涵。两汉时期,董仲舒的天人感应学说将人的命运与天道相联系,认为人的命运尤其是君主和国家的命运是由天的意志决定的,同时,扬雄、王充等人则主张老庄的自然命运的观点,认为天道自然,人生命运与天道无关,死后便归于虚无,因此产生了贵生养命、追求现实生活中的享乐和情感需求的思想,这对于汉魏之际生命意识的觉醒是有促进作用的。东汉末年,由于社会的动荡与黑暗以及经学体系的逐渐瓦解,社会思想处在一个变迁时期,下层文人在流离失所、动荡不安的背景之下对个体生命的意识更加突出,主要表现在对个体生命意义的认识以及对死亡的嗟叹上面,最具有代表性的便是《古诗十九首》,多感慨生命的短促和人生的无常,充满忧生之嗟。建安时期文人的思想精神面貌则又与此大不相同,他们虽然也感慨人生苦短,如曹操“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慨叹以及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所言的“古人贱尺璧而重寸阴,惧乎时之过已。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志士之大痛也”,另外曹植与建安七子也在很多诗文中表现出对生命短暂的慨叹,但他们并不因此而过分悲伤,更多的是想在有限的生命中建立更大的功业,将个人价值与社会价值相结合,张扬个性,主宰自己的生命,因此显得慷慨昂扬。正始时期又与建安不同,风雨飘摇、动荡不安的黑暗高压政治环境使得士人只好以清谈和狂放来保全自己,这个时期由于对自己的生命有着朝不保夕的忧惧之情,因此要么追求此生的享乐,以佯狂和纵欲来消解这种忧惧;要么在玄思冥想中领悟人生,以玄远与自然的通脱来让自己的心灵超然物外,追求自由自在、心与道冥的理想精神境界。西晋与东晋则从这两个方面出发并分别走向了极端,西晋士人热衷于功名,但又希望保全自身,因此只好依附权贵,追求物欲的享乐和感官的愉悦,清谈也只是他们用来求名的一个手段,因此生命格调显得庸俗而卑弱;东晋士人则在偏安江左的政权中由于不愿面对现实而崇尚玄理和旷达超然的精神追求,以此来消解内心现实人生中的痛苦与矛盾,这期间只有陶渊明以自己的思想与行为在田园之间追求生命与自然相融合,以期达到物我两忘、心与道冥的生命理想境界。
刘宋时期,玄学之风的影响逐渐减弱,儒、玄、佛等思想多元并存,士人从虚幻的玄理思索中回过神来,对现实人生加以关注,积极入世,也因此而产生许多对生命和人生的感慨,这一时期的文人,以鲍照的生命意识和人生感悟最为强烈,抒情意味也最为浓厚。
二、鲍照文与赋作品中时光与生命意识的体现
作为一个时运不济、功业未就的寒士文人,鲍照对于时光的流逝是很敏感的,这在他的《观漏赋》中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漏刻是当时的一种测量时间的机器,水在其中的流动喻示着时间的流逝,看着漏刻不停地运转,就如同看着自己的生命融合其中一刻不停地流逝消亡。在漏刻的运动之中,他看到自己的容颜憔悴而苍老,他的青春和才学都将埋没在这一刻不停的时光里,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消失,这使他感到沉痛和苦闷,不由得产生一种时光易逝、功业难就的忧伤:
贯古今而并念,信寡易而多难。时不留乎激矢,生乃急于走丸。既河源之莫壅,又吹波而助澜。神怵回而多虑,心坎壈而鲜欢,望天涯而伫念,擢雄剑而长叹。
鲍照希望可以找到一种消解这种无奈与苦闷的方法,于是他对生命的思索从儒家建功立业、实现个体人生价值的生命观转向道家的自然超脱,希望能够融合于自然之道:
从江河之纡直,委天地之圆方。漏盈兮漏虚,长无绝兮芬芳。
漏刻盈虚之间不断往复,长此无绝,只有超然于茫茫的时空之中,方能排解胸中的苦闷与忧伤,让自己得到解脱和释然。
但是事实上,他并不能真正地超脱于生死,尤其是在面对自己亲人的逝去的时候,鲍照时常称自己“孤贱”,他的亲人目前所知道了除了妹妹鲍令晖以外,还有老母和妻子。他在《请假启》其二中写道:“仲由所哀,臣实百罹。孤苦风雨,天伦同气。实惟一妹,存没永诀。不获计见,封瘗泉壤。临送私怀感恨,情痛兼深。”可见他的妹妹此时已经去世了。文中又有“臣所患弥留,病躯沉痼。自近蒙归,频更顿处,日夜间困或数四。委然一弊,瞻景待化”,“臣母年老,经离忧伤,服粗食淡,羸耗增疾”,“臣违福履,身事屯悴,叹息和景,掩泪春风,执启涕结,伏追惶悚”等言,可以看出母亲年老多病,他自己的身体也很不好。《游思赋》中,鲍照向妻子诉说官场的疲惫,想与其一起归隐,过男耕女织的生活,可见他与妻子的感情很好。可是他的妻子也先他而去,他的《伤逝赋》就是在妻子去世后所作的一篇经典悼亡之作。这篇赋的写作时间当在《游思赋》之后,此时的鲍照已到了晚年,人生暮年之悲,妻、妹永辞之痛,可谓人生之大不幸也。因此在他的笔下,忧生悼亡的嗟叹也就表现得愈发浓厚悲伤。在这篇赋中,鲍照对妻子的怀念之情始终无法消解,他的心一直都陷于思念与悲痛之中难于自拔,于是无奈地叹息道:
自古来而有之,夫何怨乎天道!
这句感叹作为赋文的收尾,似乎是劝自己一切生老病死都是古往今来的自然天道,不应该去埋怨,但字里行间的愤愤不平之意却压抑不住地汹涌而来,直欲责问苍天为何如此相待,因而更加有力而沉痛地表达了心中的感愤和哀怨,不可纾解。他浓烈的感情使他不能从理性的角度真正去看透生死,超脱物外,这是鲍照本身的个性使然,是一颗赤子之心对生与死最直接最真实的感受。
在思考时光和生命的过程之中,鲍照并不局限于感慨个人身世遭遇,思索个体人生的意义,而是将眼光放远,从历史的角度思索世事的盛衰和枯荣。如果说《伤逝赋》是对个人生命的悼亡之作,那么《芜城赋》就是对一座乱世古城进行凭吊的一曲挽歌。这是一出城市由盛而衰的悲剧,也是人类从古至今最深沉的悲哀,越美好的事物,毁灭衰亡之后的凄凉就越令人唏嘘感慨。天道兴亡之事,大抵如此,于是鲍照感慨“天道如何,吞恨者多”,这种历史沧桑之叹令他心下沉重,只能“抽琴命操,为芜城之歌”:
边风急兮城上寒,井径灭兮丘陇残。千龄兮万代,共尽兮何言!
城市的命运也就是人的命运,是人类社会从古至今不可逃避的命运,生命的短暂让人更加急迫地想要证明自己的存在和价值,于是积极地追求功名,修建城池,以此来作为自己拥有财富和权力的象征,满足自己的欲望和野心,妄图以这些功业来追求永恒的存在,减少对消亡的恐惧。然而天道是不允许这样的,一切事物的繁盛与消亡都相辅相成,不可违逆。广陵城以其繁盛闻名于世,然而不过五百余载的时光,便已成为一座芜城,永恒终究是不可能的,所有努力与挣扎都是徒劳,尤其是在鲍照所处的那个兵祸连连,充满血腥和杀戮的时代,城市如此,国家和朝代又何尝不是如此,全人类的悲哀之处又何尝不在于此!
不管是对时光和生命的思考,还是对历史盛衰的感慨,鲍照始终把自己的感情真挚而深厚地融于其中,因此他的这些文章总能深切地打动人心,令人直接而强烈地感受到其中饱含的思想和感情,而这也正是他的个性魅力所在之处。
①〔先秦〕《论语》[M].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76页。
② 詹福瑞:《生命意识的觉醒与儒道、生命观》,《中国文化研究》2003年秋季版,第76页。
③ 〔三国〕曹丕:《典论·论文》,见〔梁〕萧统《文选》,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296页。
④⑤ 鲍照:《观漏赋》,见钱仲联《鲍参军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4页,第4页。
⑥ 鲍照:《请假启其二》,见钱仲联《鲍参军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81页。
⑦ 鲍照:《伤逝赋》,见钱仲联《鲍参军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0页。
⑧ 鲍照:《芜城赋》,见钱仲联.《鲍参军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3页。